第152节
  等在门口的侍女跟他低语几句,他难得有心情,大步朝张夫人房中走去。初五的寿宴惊了宾客,张夫人的孩子没能保住,此后一直哭哭啼啼地在院里坐小月子。
  她学了聪明,不慎掉了胎儿,便安分守己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阿姊妹妹们也不见面。这日找准了时机,准备在王爷高兴的时候给自己添点存在感。
  “妾身睡了半日,竟忘了恭喜王爷,真真不该。”
  越王哈哈笑道:“你养着身子是正紧,等你好了,府中这些事务少不得还要你操心。”
  张夫人心中一喜,我见犹怜的颊上却愁云满布:“不成不成,殿下还是得寻回王妃阿姊,妾身小门小户出身,哪有她懂行。”
  她不提还好,越王瞬间变了脸色,想起吴邵的书信,王妃?元氏就算被今上当成人质,也与放跑方继脱不了干系。水军急于把王妃送回来,可他恨得牙痒,一时又碍着面子不能推拒,于是没在宴会上表态。
  张夫人已变着法将元氏夸了三遍,对自己的口才得意洋洋,不料越王蓦地打断她装模作样的贤惠,冷哼道:
  “提她做什么?她跟了本王二十载,连夫命都不从了,能把府里打理成什么样?”
  张夫人虽待在屋里,小道消息着实灵通,据闻中午吴将军派来的士兵和王爷谈起王妃,说不定是王妃找着了。她可不想让那个根基深厚的元氏回来,如今府中缺少女眷掌事,她身体虚弱,正是易被人抢了风头的时候。
  越王越说越愤怒,扔下句“好好休息”便摔了门,让小厮把管事叫去书房。张夫人不知自己哪里触了逆鳞,呆呆地看他毫无留恋地离去,把手里绞着的帕子狠狠往被面上一掷,嘴上就骂起了佛祖。
  管事带着几只红眼大鸽子来书房,卞巨已写好了数封简短的信,塞在每只鸟的脚上。
  既攻下绥陵,就顺理成章地乘胜追击,五万水军没折多少人,正逢南方大雨,船只可以从新开辟的水路通过州县。祁宁州卫传来消息,已跟着黎州卫到达雁回山下,朝廷的十万人马还在原平境内,只要抓紧时机歼灭这一支仅有五千士兵的队伍,胜负辄立见分晓。
  越王不糊涂,不认为有今上坐镇的黎州卫会很好对付,不过他的人多,光耗也耗得起。至于许诺给吴邵的三万援兵,再等等不急———他一向对水军有信心,虽然自己接触这块不多,但自从他爷爷那辈开始,每年赋税花在造船和练兵上的就占不少。
  他除了给吴邵下达追踪和配合州卫的命令,没有半个字回复关于接王妃回来的建议。行军不得带女子,吴邵是个明白人,上峰不吩咐就能猜出几分意思,定是把元氏寄放在沿路。他对背叛了自己的发妻失望透顶,眼不见心不烦,水军在都司衙门见到王妃的人,就说明她对朝廷已经没用了,吐露出去的秘密收不回来。
  元氏回府,不如自生自灭。
  她若有自知之明,就不会腆着脸求吴邵把她送到楚州,留条命在,已算他待她不薄。
  越王这般想着,二十多年的夫妻情谊弹指间化为飞灰。
  第151章 偷香
  望泽,赵王府。
  赵王拖家带口地缩在房里,不敢出去。窗外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听到这位王爷耳中都无异于擂鼓鸣金,几乎要把他给吓死。
  王妃虽看不上他这副德性,却也有些怕,抚着儿子痊愈的伤疤道:
  “如今祁宁全是越藩的人,咱们除了几千看家的府兵,就没人能护着了。陛下不在渝州,连暗卫都带了去,唉……母亲就你这么一个男孩儿,实在不想让你再出事啊。”
  世子年方十八,血气正盛,骂道:“那卞巨欺人太甚,都是同宗同族,竟连一点活路都不留给我们!这屋子横竖儿子是待不下去,这就去找那帮文官理论!”
  赵王默默咽下一口血,对妻子力不从心道:“他都这么大了,你也教教他明事理。”
  王妃柳眉倒竖:“子不教父之过,小兔崽子两眼抹黑往墙上撞,王爷倒怪妾身一个妇道人家!”
  世子:“……”
  “儿子啊,越藩既然能控制得了祁宁的军权,还在乎那帮迂腐的文人吗?都司设在绥陵,萧仁早就逃之夭夭,留下的虾兵蟹将不是被陛下给端了窝,就是入了南安的阵营。越藩要达到和今上分庭抗礼的目的,必然要笼络人心,文官之流不过成了他巩固根基的踏脚石,若是今上在祁宁统领政事还好,可眼下他不在,这人心动向可不是随着军队的势力走?”
  赵王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一番,拈着胡须总结道:“咱们人在屋檐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低头则个。”
  世子不平道:“父王,咱们家都在祁宁住了一百多年了,是堂堂大汉藩王,您不能为了库里的银子就矮他们一等呀!”
  王妃狠狠拧了他胳臂一把:“你爹爹要不是喝酒喝的连只笔都提不动,看不把你腿打断!”
  赵王:“……”
  王妃惆怅地叹道:“话是这样说,王爷要是真不想管,那就现写封手书,告示府中由方继总理事务,今上将他放在府里,不可能只是让他养病。他与越藩不和,又是帝师,更难得还有经历,恐怕这南安州牧马上就要变成祁宁州牧了。”
  她说得委婉,“府中”实则是全城乃至全省,官员们不听朝廷的话,需要一个站在他们这边、品级较高的可靠人选落施今上的指令。藩王不便直接参与政事,但可提供名义上的举荐与放权。
  赵王点头,“省内的文官一个比一个胆小,要是打起来,安抚民生的麻烦事总得有人去做。待本王请示了陛下,就让方继接手。 ”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见儿子正儿八经地看着自己,咳嗽道:
  “怎么了?”
  “父王,给您笔。”
  世子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去。
  “……”
  *
  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地出了王府,半个多时辰后,车子停在了两尊石狮子中间。
  门梁匾额上书两个大字“周府”,正是祁宁州牧周雍的府邸。洛阳下设十个行省,省下分三司,州牧在三司之上,大多数是动不动就犯历节痛的闲散大爷。
  连续多日的阴雨让周大人的膝盖饱受摧残,在卧房里慢吞吞地喝桂枝白虎汤,听到有贵客光临,脚踝也开始疼了。
  贵客掀开轿帘,撑开一把翠色的竹伞,皂靴从从容容地沾上青石板。他立在屋檐下等了一会儿,管家躬身迎出来,带他径直去里院。
  暮春凋敝时节,雨色不免萧然零落,他的袖口拂过被水珠浸润的枯花,仿如一缕熏风停在灌木枝头。
  周雍从玻璃窗中看见一人施施然经过花园,瓷碗掉在桌面上,溅起几滴药汁。
  令、方继?
  “老大人别来无恙。”
  “托卞公的福,只是骨头不大舒服。”
  祁宁州牧坐在会客堂上,亲自给不速之客沏茶,鸡爪似的手颤颤巍巍。
  方继十分受用,对着一脸慈祥的周大人和蔼道:“多谢,晚辈今日来,是问大人借样东西。”
  他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身子往后靠了靠,“大人的州牧印信,暂时交给晚辈保管。”
  周雍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什么?你……你要老夫的官印?”
  方继坦荡地伸出只修长的手,弯起眼睛:“正是,大人就给我罢。您闲着也是闲着,晚辈欲代劳祁宁政事,没有大人的官印,如何让两位布政使和按察使俯首听命呢。”
  周雍毕竟是仕途上的老手,立刻收起客套的表情,冷哼道:“空口无凭,你若是得了圣上的旨意就拿出来给老夫过目,若是没有,别怪老夫送客。”
  不待方继开口,他又道:“卞公,老夫知道你之前被越王殿下困在楚州,能平安出现在望泽城里,朝廷定然出力帮助过,但你再有本事,也管不到祁宁来。”
  “您的消息可真是灵通,”方继感慨,“我确然拿不出任何圣旨。”
  周雍警惕地等着他的下文,果然对方压低了声音:“不过送我来这的四个人,都是上值军里的好手,想必这会儿已经在大人的房里找到了东西。”
  “方继!你……”
  他施施然收回左手,垂眸笑吟吟道:“本官尚未接到陛下的令,但十年前受托于先帝,今日总得拿些忠心出来做表示。越藩在南海盘踞多时,先帝煞费苦心留下他给陛下削藩立威,予本官统领两省之权,遗旨嘛,不便拿出来给大人看,本官心里记得就行了。大人这样的官当着也无甚意思,不如替国朝省省俸禄银子。”
  周雍在州牧的位置上吃了多年闲饭,有人当面扇他个耳光,气的脸皮青一阵白一阵:“你这后生好不知趣,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你偏要信口雌黄、蓄意污蔑!老夫这就上报京中……”
  “大人昏头了么?本官既然敢直接带人夺了官印,您还费什么力气上报?”方继摇摇头,突然唇角一勾,“本官就是在这儿让大人永远闭嘴,也不会有人多说一个字。”
  周雍没料到他言语如此没有顾忌,简直是无法无天,两眼圆瞪怒骂道:“你敢拘禁朝廷命官!就凭你这两三句胡言乱语?方继,我看你是目无法纪,当初卫喻谋反事发,先帝将你赶出京城,当真是罚得太轻了!”
  方继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识过这等抓不住重点的人,本想一笑了之,却听他提到恩师卫尚书,不由沉下脸。
  “就凭本官这两三句,你别想安安稳稳从官位上退下来,祁宁盐铁财政上的亏空被谁给搜刮了去,越藩和谁私下里串通结党,陛下都一清二楚。”
  他站起身,雪松般的身形在地毯上拉出笔直的影子,微微昂首俯视着老迈的州牧:
  “就凭本官曾在祥光宫里当过五年帝师,只这一桩缘由,就够本官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了。”
  周雍听不得他这般傲然的语气,冷笑未出口,一人已闯开了会客堂的大门。
  那人侍卫模样,手里捧着个托盘,从他书房里摸出来的州牧印绶大喇喇地摆在里面。
  周雍双眼一黑。
  盘子里除了白玉印,还有个扎红绳的小瓶子。
  方继拿起来在鼻下轻嗅,眉稍舒展,“本官的身子也不大好,下雨,骨头疼的厉害。听闻老大人家中有十几样专治痹症的药膏,多谢赐药了。”
  他将将跨出门槛,回首道:“烦请周大人告知布政使等人,本官去他们那里拜访之前,希望他们有个准备。”
  方继出了花园,天空依旧半死不活地漏着水,他的心情却一反常态地愉快。
  今上跟他谈南三省的政务,他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事到临头发觉自己还是舍不得学生太累,五年便五年吧,让洛阳没有后顾之忧,主君能尽早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娶到媳妇。
  他一贯推辞,一贯操心。
  刚踏进王府,就有小厮急急忙忙跑来,说老夫人让他快些过去。方继边走边思索,似乎近来并无什么要紧的事,那就是身体原因?他心里渐渐泛起不安,脚下也加快了步子。
  上了二楼,一众侍女都来来往往地在屏风边穿梭,有端个盆的,有拿帕子的,还有拿针线荷包的。他见这架势不像是大夫看病,却猜不出到底怎么了,老太太在里头听到脚步声,声如洪钟地唤他到床前。
  挽湘躺在床上,柔柔的乌发流淌在瓷枕旁,白皙的侧脸温婉可人。她斜睨一眼甚少露出愣怔表情的自家夫君,双颊晕红,翻了个身埋进被子里。
  一位花白胡须的老医师慎重地对他说道:“尊夫人大概是有孕了,老朽和吴医师都看过脉,虽然为时尚早,但是夫人的孕象十分明显……大人,大人?”
  方继回神,“嗯?”
  方继继续道:“据夫人说,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症状。某等不能肯定,不过照例还是应当告知大人的。”
  方继仍然站在原地,靴底像生了根,心中的狂喜却藤蔓似的疯长开来,一时间五感俱失,只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你要多陪陪她,别光扑在公务上,这些天可怜她担心你,晚上没睡好,瞧这脸尖的。”
  令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发现儿子心不在焉,不满地吼道:“你在不在听!”
  方继在床头蹲下,握住挽湘温热的手,张了张嘴,只冒出一句不伦不类的“多谢”来。
  老夫用拐杖敲着地面,叹道:“我令家总算有个盼头,你们成亲十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梦到你爹都惭愧。”
  方继没指望过这辈子还能听到医师这么说。他起初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纵然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后来年岁渐长,堪堪体会到长辈的心思。无奈天不遂人愿,琢磨着可能此生和儿女无缘,不料运道跌宕起伏,现在竟给他落下个无比大的惊喜。
  他确然是有些懵了。
  挽湘望着他,眸中含着点点水光,捏了捏他汗湿的掌心。
  第152章 空手
  四月入夏,望泽城懒洋洋地泡在水里,百姓们足不出户。
  方继甚少离开书房,每日的公文雪花片一般飞到案上,他在南安当了九年州牧,还没这几天劳累。原平行省的当地卫所已经开始交锋,每方二府一州,打得如火如荼。早晨方继收到了季阳知府萧佑被擒的消息,索性活动活动筋骨,拖着酸痛的膝盖进房间看望妻子。
  挽湘的起居都在书房的隔间里,她年纪也不小,确认有孕后不敢轻易下床,安胎药的气味充斥着整栋小楼,闻久了就辨不出来。方继素来厌恶汤药的气味,这时却觉得无比舒心,恨不得十碗八碗补药齐齐灌下去,保得妻子头发丝都掉不了一根。
  “我总是有些担心阿秦,她去了黎州之后不知道有没有好些,你那儿有消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