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更想不到的是,国相与公主会将国师出卖。
  这两年多来不仅是南云与北云在对峙,也是北云政党之间的较量。
  承宁帝驾崩,皇子戍边,国师离朝,公主联合国相把持朝政秘不发丧,想来虽觉匪夷所思,可政斗从来就和战场一样残酷。
  “陛下绝不可能驾崩,绝不可能。”风涟向来温煦如暖阳的脸容变得无比狰狞,虽然不信,但他心神已乱,竟是再也无法操纵弩车,只得强行打坐平复。
  云昰趁他不备想起身逃走,却被他抬手割断了足筋,“我从未想过父债子偿,但你若还不老实,我便将你父皇欠我的全算在你身上。”
  “你、你究竟是何来头?”云昰几近绝望,本欲将一腔热血抛洒在战场,谁料到却会落入这等境地。
  “我是奉元公主的影卫,当年太子与大公主盛元争夺储位,因被我家公主拒绝,便率先发难,一举灭了公主府,幸亏驸马舍身相护,公主才得以逃脱。我带了十几名死士,等逃出城时便只剩我一人。帝都面朝永宁,左临永嘉,右靠天凰,我们只能逃往北面平王山,去行宫找养病的怀熹帝报信。但太子太保安平严率人穷追不舍,早已断了去行宫的路。我带着公主在山林间躲避猛兽和追兵,足足奔逃了一个多月,当时、当时公主身怀六甲,而我才十五岁,尚无野外生存经验,既要保护公主,还要想方设法找食物。”
  “这种日子,殿下一定想象不出吧?我家公主日夜担惊受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可是……可是她要忍受的何止这些?她在阴森冰冷的山洞产子时,你父皇在暖阁中策划着如何赶尽杀绝。我这双杀人的手,平生第一次接生了一个婴儿。那是公主的孩子,我答应公主替她把孩子送出去,但我……但我没能完成任务,不仅把孩子丢了,自己也落到了安平严手中。”
  他用染满鲜血的手拍了拍云昰的脸,“是你父皇亲自审讯我的,殿下,他为了置亲妹妹与死地可真是煞费苦心。但我又怎会背叛公主?我的一切都是公主给的,我愿为她生为她死为她付出所有。纵使他们将我挫骨扬灰,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云昰浑身颤栗,胸膛剧烈起伏着,拼命抬手捂住了耳朵,嘶声喊道:“父皇不是这样的人,你休要诋毁他,我不信,不信……”
  明明是盛元公主阴狠毒辣野心勃勃,想要抢夺父皇的储位,父皇才与她起了冲突,他若真的那般冷酷狠厉,又怎会落败?
  “他是这世上最卑鄙最虚伪最无耻的人,”风涟咬牙切齿道:“但凡你去过江北,就一定会有所耳闻。可怜,真是可怜,一辈子只能做井底之蛙。”
  仿佛天塌地陷,这种绝望和恐惧远胜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哪怕是得知真正的身世,抑或是看到安平晞死在他面前。
  他忽然觉得身心俱疲,再也不想挣扎了。
  风涟站起身仰望夜空,似乎在对云昰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我还活着,陛下一定也安然无恙,待我回朝,定会将传谣之人千刀万剐。”
  但当他想要操纵弩车时,双手依然颤抖地不能自已。
  云昰隐约中听到压抑的低泣声,像荒野中被抛弃的幼兽。
  他喘了口气,艰难地开口道:“阿煦死了,你也会为他难过吗?”
  “这是他的使命,就像收复南云是我的使命一样。”风涟恢复了平静,将三支箭矢取了下来,走过来默默注视着云昰,缓缓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箭簇上渐渐腾起烟雾般的红光,他忽然爆喝一声,将那三支箭矢齐齐插进了云昰胸膛。
  圆钝的箭簇竟毫不费力破开胸甲,刺进了血肉中。
  云昰瞬间失去了意识,原来死亡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最初相识时,他也怀疑过风涟别有目的,所以纵容皇后将他收监严刑拷问,结果自是一无所获。
  如今才知道,他本是训练有素的皇家影卫,根本不惧酷刑,自然审不出什么。
  但他竟也没有多恨,只觉得一切都是天意。
  后来他浑浑噩噩中又醒了过来,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耳畔响起隆隆战鼓声,他勉力撑起眼皮,看到四面皆是北云军旗,他的身体被固定在高处,似乎处于千军万马之中。
  前方军将簇拥着一名白发白袍之人,那人背影有几分熟悉,他不由唤道:“先生、先生……”
  那人回过身来,面上戴着灿亮的银面具,因此看不出脸容。
  但他确信那就是风涟,他曾经的侍读学士。前不久北云细作送来密函,揭露了风涟的身份,国相作保,战后封他为王,享万户食邑,只要他杀掉风涟以示诚意。
  他并未糊涂,岂会甘心做别人手中的刀?先不说师生情义,既然留着他能牵制北云朝堂,何乐而不为?
  “念在相识一场……待我死后,将我……交给符海安葬。”他声气虚弱,连自己也听不太清,但那人却郑重点头。
  对面城墙之上,一支羽箭呼啸而出,忽然穿胸而过。
  冷啊,四肢像是都要冻僵了,这是他死前最后的感受。
  人世已无可留恋之事,他的魂魄几乎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冥界,但他始终找不到安平晞。
  于是他也不愿入轮回,整日在黄泉路上徘徊。
  路过的往生殿主将他带了回去,得知缘由后便交给他一个差事,于是他就成了冥河上的渡魂使者,专渡无主残魂。
  安平晞的一缕残魄早已归入地府,但主魂始终徘徊世间不愿回来。
  殿主告诉他,只要等到魂魄齐聚,她便可重入轮回。
  于是他将那缕残魄安放在三生池中的护魂阵,然后开始了漫长到绝望的等待。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早已忘了她的模样,有一日冥界使者带回一只残损的幽魂,他将其召唤到了往生殿。
  像以往无数次那般查找它的过往,但翻遍了卷宗皆一无所获。
  会是她吗?他轻轻摩挲着百年前勾勒出的那行字,‘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归。’
  第36章 和亲  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安平晞睡到半夜, 恍然听到一阵闷雷滚过,她不由惊坐起来,发现心跳剧烈, 像是要迸出腔子。
  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她忙披衣出去查看。
  门外朔风凛冽,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她慌忙抱住肩冷的直吸气,隐约看到院外围着几个人在说话。
  她冷得牙齿打颤,正欲退回时听到云桢的声音,“迷津破了。”
  安平晞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 缩回到门后抱着肩膀发抖,“你进来不?”
  左腕有什么东西磕在了肩胛骨上,她忙探手去摸,竟是一只镯子。
  脑海中登时闪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她慌忙跑进里屋, 凑到烛火前去看,只一眼便吓得惊叫出声。
  一只玲珑细巧的银色手镯, 正套在霜雪般的皓腕上,她猛地想起了那个全身上下笼罩在幽秘黑暗中的往生殿神官。
  玄阴之气、幽冥令、手镯, 这三者究竟有何关系?
  怎么会凭空多出这只镯子?冥界中虚幻的东西竟会出现实体?
  安平晞慌忙环顾周围,房间里静悄悄地并无别人,可她却不敢去瞧黑魆魆的角落, 随手抓起一件外袍匆匆穿好, 转身逃了出去。
  云桢正迎面走来,见她一副狼狈样,皱眉道:“见鬼了?”
  安平晞正欲如实回答,但话还未说出, 却不由自主改口了,“刚才做噩梦了,梦到天塌了,把我压醒了。”
  她终究不敢说出手镯的事,因为她也无法自圆其说,没有人会相信的。
  “我以为你见天象有异,这才起来的。”云桢仰头望着夜空,喃喃道:“你没发现下雪了吗?”
  “雪?”这个字只在诗词文章中见过,碧灵江以南从不会下雪。
  安平晞一时间也忘了冷,抬头望着天空,这才觉察到有什么细微冰凉的东西落到了脸上,她抬手一摸,却只有一点水痕。
  “迷津破了。”云桢又重复道,“你都不惊讶吗?”
  “不是迟早的事吗?”安平晞不解道。
  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关门声,安平晞这才发现原来很多人都出来了。
  “进去吧!”云桢淡淡道。
  安平晞忙跨进屋,走到烛火前烤手。
  “方才红光漫天,好不壮观。”云桢神情木木地坐在矮塌上。
  “我又能做什么呢?”安平晞加了件衣袍,右手探入左腕,轻轻摩挲着那只手镯。
  迷津已破,那面具人应该也出现了吧?天市城危在旦夕,云昰……想到云昰,她心中便觉烦乱不堪,他会和前世一样被敌军挂上战旗叫阵吗?
  可这又跟她有何关系?他既与薛家订婚,那薛家自会想方设法保他吧!
  “你们把我拘在此处,究竟有何用意?”她抬起眸子,幽幽道。
  “你命中有死劫,带你来此,助你消灾解厄,别不识好歹。”云桢不悦道。
  安平晞不由抬手抚上了脖颈,竟还有死劫?
  **
  玉女峰上夜色正浓,风涟发出三箭后已经精疲力竭,待阵眼处红光消散,才长长舒了口气,扶着弩车站了起来。
  “阿曜?”他轻唤了一声,见身畔的安平曜不知何故竟陷入昏睡,忙俯身查看一番,见他并无大恙,才略微放下心来,喃喃道:“我们就此别过吧,有缘再会!”
  说罢却又苦笑道:“待我收拾了安平严,恐怕再会已是仇人,还不如不见。”
  他转身径自下山,半路上便遇到接应的北云细作。
  “国师大人,韩经带人擒获了太子云昰。”
  “韩经是谁?”风涟皱眉道。
  “擎天堡堡主韩烈庶子。”探子如实禀道。
  “云昰身边未带亲随?”风涟愈发纳闷。
  “他孤身一人,正好昏倒在山脚下,便被韩经捡了个大便宜。”探子道。
  “崔峦何在?”
  “大将军此刻应该在江上对战安平严。。”
  “带我去找韩经。”
  “是!”
  北云暗探已经杀进了屏幽山,此刻正与山中驻军杀成了一团,双方皆是死伤惨重。
  风涟负手站在暗影处,意兴阑珊道:“韩家棋差一招,连屏幽山有多少兵力都不清楚,就敢孤军深入。”
  探子不解道:“要属下去搬救兵吗?”
  风涟抬手制止,道:“擎天堡敌友难分摇摆不定,如今韩烈已死,立场愈发不明,暂且不用管。先与大军汇合,再做打算吧!”
  “是。”探子恭敬道,“大将军已安排好人手接应,属下这就去联络。”
  天同十六年十二月初六,永康城破,安平曙率残部渡江,逃入望海山脉。
  同日,韩练在永康城头插上了北云大旗。
  崔峦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安平严节节败退,最终退守天市城。
  眼看着大局将定,却发生了两件事。
  太子云昰被中郎将裴询率人救下,韩经及其部众皆被斩杀。随后云昰领虎威营率先赶往永福城,断了崔峦想孤立天市城的念头。
  就在当夜南云刺客潜入中军帐,一举刺杀七名军将,重伤辅国大将军崔峦,幸好国师及时赶到将其擒获。
  一时间军中都在议论多年前朝华公主遇刺之事,虽兵强马壮人多势众,但见南云刺客轻易便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不由得心生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