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有点着急和不甘。
  没人想长久居于困境中,特别只差在临门一脚上。
  温禾安的视线落在陆屿然挺拔的背影上,心里那点可惜的感觉简直化为实质,挠得人心痒痒,她脚步停了停,把这种感觉压下去,低声说:“偏偏身边还摆着个现成的九境。”
  还是巅峰战力无限迫近圣者的顶级九境。
  陆屿然也跟着停下脚步,他转身,身体立在楼梯拐弯处打出的阴影中,五官影影绰绰,并不明晰。
  他知道。
  温禾安若是亲口有求于他,想必就是这一件事。
  这是往日再有分寸的人也抵抗不住的诱惑。
  他确实不想拒绝她,但仍然没法答应她。
  救下她已是破例,因为涉及塘沽计划,还算是情有可原,可以为自己辩驳两句,但助她恢复修为的性质全然不一样。她现在是温禾安,恢复修为之后就是天都二少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会站在代表温家利益的一方。
  他可以无声默认她去找人谈交易,联系昔日下属,不阻挠,不警告,不暗中使绊子,但做这件事的人不能是他。
  温禾安却出乎他的意料,她踩上了一阶台阶,离他更近,发丝的清幽香气像栀子花盛放在眼前,她垂着眼说:“但我向来不擅长得寸进尺,帝嗣雪中送炭,已叫我欠下个大人情,你虽未说,可人情不能白受,总有一日是要还的。一道人情我尚能承受,再近一步,就不是我说了能算的了。”
  说的是日后两家对战,巫山与天都因为天授旨和帝源真正刀戈相向时。
  “所以就算了,我还是再等等吧。”
  如此对望,陆屿然甚至能看清她瞳仁里自己缩小的倒影。
  须臾,他扯了下唇角。
  诺。
  这番话,和三年前何其相似。
  这就是温禾安,她对对手,从一开始就划了界限,分得明明白白,行为再逾越放肆,情感上都不会有任何动摇。
  陆屿然是她的对手,是命定的宿敌。
  别人不是。
  江召不是。
  第22章
  翌日天不亮, 温禾安起来晨跑,耷拉着眼皮靠在院门口的木门边等了会儿,不多时, 罗青山火急火燎地扶着头顶玉冠下来, 见到温禾安颇为不好意思:“我今日起晚了,才看到四方镜的消息,让二少主久等了。”
  温禾安摇摇头,掩唇打了个哈欠,声音细又含糊:“没等多久, 我也还困着。”
  他们从门口出发,走的还是昨天那条曲折蜿蜒的山路, 好在这边平时走的人不少,硬生生辟开一条道, 直抵半山腰, 路上没有什么叫人猝不及防的捕兽夹。
  昨天他们晨跑时还各想各的,都不怎么说话, 自打吃了两顿饭, 又或者说温禾安主动对他们透露连温流光都不知道的秘密后,这个队伍的关系就在无形之中变化了一点, 至少彼此都不那样藏着掖着,不敢深交了。
  温禾安和罗青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
  谈的俨然都是商淮口中狗都不想听的医师范畴的内容。
  “……雪盏性寒,发作起来用冰晶压制, 岂不加重症状?为何能解毒?”温禾安是个好问的学生,这些年,为了解决脸上的碎裂痕迹, 她结结实实啃了不少医书,谈论起医师之道来条条有理, 一听就知她不是专门找话说的门外汉。
  罗青山这么多年都在陆屿然手下做事,外族都因为知道他的存在而停止下毒伎俩,实际上,在毒这方面,有没有他都一样,更多时候,他只负责为陆屿然处理棘手的伤势。
  而在陆屿然身边,他的同僚们,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就跟商淮似的喋喋不休,但无一例外,谁都听不懂他的毒与蛊。
  因此罗青山为温禾安解释时极尽耐心:“雪盏由至寒之物研制而成,毒性深入肺腑,常理来说,该用火晶渗入,以万物生生相克的道理来治,可冰火两重极致,若用火晶,肺腑承受不住。只得铤而走险,将一种毒性推到极致,方能用极阳辅材逼出。”
  他又道:“所以中了雪盏的人里,有七成都熬不过极致之寒,毒还未排出便生生由里而外冻死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调配新的解毒之法,已有些眉目,只是还未能顾得周全,还需要些日子。”
  温禾安弯弯眉眼,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真是心意地感慨:“不愧是名动九州的巫医,公子医术超然,叫人敬佩。”
  雪盏是温禾安中的第二种毒,时隔多年,她仍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形。
  雪盏发作时,她躺在榻上,被褥叠了一层又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却依旧感受到一种要将灵魂冻碎的极致寒冷。医师们在帷幔后看着她苍白的,被冻得和雕塑一样,连最简单的眨眼动作都做不出来的脸交头接耳,女侍们端着盆热水,时不时就要上前擦擦她被冰霜覆盖的睫毛,再用水蘸蘸她乌紫的唇。
  温禾安不想死,但她想活着好像就是比旁人要艰难痛苦许多。
  毒解时,医师们如释重负,说她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罗青山被她夸得连连摆手,他昨晚得了自家公子在四方镜里的传信,说温禾安问任何有关毒的事情都可如实相告,事后和他回禀,因此他现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没有要不要回答的纠结。
  温禾安也意识到了这种态度上的转变,背后必定有一人的授意,她喘着气往回跑,心里多少有些无奈。
  和陆屿然走得太近就这点尤其叫人烦恼,时时刻刻都要绷着神经和他斗智斗勇,她都已经做得这样小心了,还是会引起怀疑。
  但她问的都是过去的事,也不怕。
  温禾安接着问他:“公子可知道有种毒,一旦下了,中毒之人时隔多年,会数毒并发。”
  罗青山开始皱眉:“数毒并发?”
  温禾安的心稍微提起来一点,却仍像交流别人的事一样低声道:“就如雪盏发作过后,再过三五年,又会出现鸦翎的中毒症状。”
  顿了顿,她补充:“在这期间,中毒之人不存在再次被人下毒的情况。”
  罗青山没想太久就摇了头,徐徐道:“从未听说过这等情况,雪盏与鸦翎毒性不轻,两种毒无法在一人体内和平共存,数年不发。二少主也是精通此道之人,应该知道,毒之所以称毒,叫人闻风丧胆,是因为一但下毒成功,就立刻会出现相应症状。”
  能用上毒的,莫不希望中毒之人立刻暴毙而亡,谁会希望仇家还慢慢悠悠活个三五年呢。
  迟则生变,小孩都知道。
  温禾安心里有些失望,但这好像才是真实的,正常的,因为这些是数千年来无数惊才绝艳的医师奠定下来的常识,如果不是温禾安的亲身经历,她根本不会对此表示质疑。
  “不过凡事定义不可太过绝对,具体的毒,还得亲眼见了患者方能下诊断。”
  罗青山较为好奇:“二少主,世间当真有这种毒?”
  温禾安眼神微凝,她温声道:“我也是先前听人说的,他说的倒是信誓旦旦,我平素对毒有所钻研,也是头一回听这种离奇事,因此记到现在,至于真假,时隔多年,而今也无从分辨了。”
  旋即不动声色岔开话题,又聊了几句,说话间,院门已经出现在眼前。
  “嗯?”
  温禾安停下脚步,这会天色才透出蒙亮,正是霜寒露重的时候,门口却已经站了两个孩子,在这种天里,他们穿得堪称单薄,宛若枯枝残叶,在晨雾中无声瑟缩。
  她加快步伐,几步走上前,额心透出一层薄薄的汗,呼
  吸还未完全平复,她半弯着身,问露出一张严肃小脸的孩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她还记得,这成熟一些的孩子叫闻梁,生了病的那个叫闻央。
  闻梁只看了她一眼,他自己外面裹了件陈旧的袄子,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倒是不抖,此时将自己的袄子掀开一角。
  温禾安这才看见他的旧袄之下,紧紧贴着张被体温焐热的女孩脸蛋,她迷迷糊糊的,靠在自家阿兄身上,还没睡醒。
  “你说的。”闻梁看着她,道:“早上解毒。”
  温禾安因为这一幕怔了下,一些回忆如潮水般涌进脑海里,她在原地站了站,才伸手去牵小孩,语气很是柔软:“是我说的,但你可以等天亮了再来,这样不会那么冷。”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敲门,傻站着做什么。”
  温禾安将他们拉进院子里,又用四方镜联系了陆屿然和商淮,自己转身准备自己和两个小孩的早膳。说是早膳,其实就是她带来的干粮,因为需要长期存放,注定不会柔软。
  陆屿然和商淮接到消息后就下了楼,一下楼,就见温禾安与两个小孩面对面坐在四方桌前,三个人手里都抓着一个巴掌大的枯黄馕饼,外加一碗热水。咬饼之前,都不约而同地蘸蘸热水,看着又可怜又好笑。
  陆屿然现在看到温禾安,就想到昨晚上的情形,索性闭眼静站在一边,等他们吃完说正事。
  闻梁一心想着解开妹妹身上的毒,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饼,闻央一看哥哥这样,也略显拘束地停下了动作,温禾安见状看向罗青山:“罗公子,现在能开始吗?”
  罗青山点点头,闻梁就将妹妹从座位上牵起来,后者明显是被提前提醒过,她松开自己阿兄的手,抓住罗青山的衣角。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惹人疼的时候,闻央吸吸鼻子,道:“阿叔,我保证,我不会哭的。”
  罗青山将她抱起来,带到身后隔间里,解毒需要用到的工具以及药材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他温声说:“阿叔也和你保证,你不会疼的。”
  温禾安安抚明显有些焦急不安的闻梁:“放心,过不了一个时辰,你妹妹就能活蹦乱跳走出这个院子,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发作。”
  “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呢,没必要骗你。”
  商淮附和着点点头,倒是很想不通一个问题:“话说,谁给你妹妹下的毒?”
  且不论良心上能不能过得去,谁会闲得没事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下毒。
  闻梁抿了抿唇:“我母亲。”
  商淮很是震惊,一时连义愤填膺要骂人的话都咽回去了,温禾安和罗青山昨日就大概知道这出现在小孩子身上的乌苏是怎么回事了,此时解释道:“民间一直流传着一种解毒方式,许多人觉得,女子若是不慎中毒,生下孩子,毒便会转到自己孩子身上。”
  “有些毒,确实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转移。”
  商淮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他抚了抚自己的鼻脊,安静地不吭声了。
  温禾安与闻梁对视,小孩的眼睛很大,这种大是因为身体太瘦,饿出来的,她轻声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妹妹解毒需要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将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们可以吗?”
  说完,她将馕饼重新递给闻梁,冲他笑,语气温柔:“你吃,边吃边说。”
  陆屿然和商淮就很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他们更擅长将刀架在人的脖子上逼问出真话来,这种搬着凳子听一六七岁小孩讲事情的经历还是人生头一遭,好在这小孩不怯场,说话很有条理,不难理解。
  “……外岛只有一个宗门,不过我们都不以宗门称呼,大家都唤它为山神。”
  商淮听到这,发出了“哈”的一声笑,被陆屿然一个眼神扫了回去。
  闻梁接着说:“宗门是从前的旧宗门,听村里阿奶说,这宗门里的人都在百年前的地动里死完了,现在山里的山神是在他们死后一两年里搬进来的,就用了旧宗门的地盘,没有再扩建。”
  “宗门里有多少人?村里有人见过他们的模样吗?”温禾安问。
  闻梁思索了会,摇摇头:“山神们不多,也很少下山来,村里的阿叔们往深山打猎时会遇见,回来时总是满载而归,阿叔们说是因为山神带来了好运。”
  他往脸上比划了下:“我有一次上山见到了,山神穿着雪白的衣裳,脸上罩着面具,银色的,很好看,腰带上有个小图案,他发现了我,还给了我一颗松果,让我快些下山去,山上兽多,不安全。”
  话说到这里,有些进行不下去了。
  陆屿然放在桌边的四方镜一直在闪烁,他扫了一眼,大概知道都是些什么事,没有点开看。但紧接着,余念与苏幕同时得到了什么消息,匆匆到了他身边,满脸焦急难耐,最后商淮都“嗬”了声,深感稀奇地翻出了自己的四方镜。
  他点进去一看,脸色微变,看向陆屿然,无声对视。
  温禾安也能猜到个大概,她抬眼,看向陆屿然,道:“你们去吧,这里交给我。”
  “你们自己和罗公子联系,告诉他地址,让他解完毒之后再走。”
  陆屿然没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清声道:“护卫是从巫山调过来的,我都留在这里,有事不必逞能,先保自己周全。”
  温禾安点点头,没看到商淮那种离奇震撼中又带点愤怒的神情,感觉在帝嗣手里当差的待遇还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