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朝轻岫双掌交叠,全身真气凝于掌心,又借飞扑之势,将赵清商全身罩在招式之下。赵清商心知避无可避,不得不强行稳住下盘,同时双掌上托,用一招江湖上最最常见的力士举鼎,硬生生接住这一招。
  双方真气相碰,就好像两块高速飞行的巨石撞在了一起,然而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有区别,当下听见“咔嚓”两声轻响,赵清商只觉身形猛然一震,双手腕骨应声脱臼,她心知只要对方真气趁机侵入心脉,自己顷刻间便会毙命当场,当即闭目待死。
  然而就在这一刻,原本来势汹汹的内力如潮水般全数退去,朝轻岫白色的宽袖在赵清商膻中穴上轻轻一拂,然后才飘然退开。
  朝轻岫方才忌惮赵清商武功古怪,若让对方继续发飞针,只怕船舱中很快就没有自己落脚之处,所以一面暗暗记忆对方的行动路线,一面使用狂风暴雨般的打法逼得赵清商腾不出手来放暗器,最后雷霆一击,将人拿下。
  仿佛一朵橘黄色的花团在朝轻岫手中活泼地绽开,船舱内重新亮起了烛光。
  对战双方的轻功都相当出色,虽然激战一场,屋内家具的损坏程度居然并不严重,灯台跟木桌都好端端地摆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墙壁地板上多了不少刀痕掌印。
  双方战斗时固然发出了一些声响,还好当初船老大奉连充尉的命令看住赵清商,为了行事方便,所以将船上客人的住处都安排得比较零散,此刻并未惊动旁人。
  朝轻岫挥灭用来点灯的火折子,仰首看着悬在半空中若隐若现的奇异细线。她已经知道天衣山庄的武功跟生活职业相关,一时间有些好奇,当初的创派祖师是有着怎样的工作经历,才发明了这样一路飞针走线天网恢恢的武功。
  不过朝轻岫虽然不懂纺织,却对那位前辈的生活习惯有些猜测——横在船舱内的细线自然足够锋利,能够有效限制敌人的活动范围,却只好在房间内使用,所以创出这路武功的前辈,平日必定不会喜欢出门。
  朝轻岫发散了下思维,觉得若是现代社会也点了武侠科技树,钢笔自然会变成判官钢笔,而键盘也肯定会做得比现在更坚硬且适合拆卸,以便在紧急关头能充当暗器打出去。
  第128章
  不算明亮的烛光将赵清商的面色衬托得格外惨淡, 眉宇间却有一股倔强的愤然之意。
  她天赋出色,自己又勤勉上进,还有明师指导,所以才有胆子一个人行走江湖, 不料今日会输在一个陌生人手下。
  朝轻岫将赵清商扶到榻上坐下, 然后托起她的手腕, 轻轻一推,脱臼的骨头便恢复原状。
  赵清商看她治伤时的动作灵巧, 又知这少年人掌法精奇, 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想:“你会医术, 莫非出身素问庄?”
  朝轻岫摇头,温声道:“素问庄的弟子自然会治脱臼,可会治脱臼的人, 却未必出身于素问庄。”
  赵清商盯着她, 似信非信,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朝轻岫微笑:“赵姑娘问我名字, 是想日后追到我家里来杀人灭口么?”
  赵清商连着两个问题都没得到结果, 干脆一仰头,道:“我技不如人,原该由你处置, 你要杀便杀, 姓赵的无话可说。”
  朝轻岫:“姑娘是天衣山庄高足, 在下岂敢言处置二字。今日过来,原本也只是想问赵姑娘一句话而已。”
  赵清商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她虽然还不知道另一个天衣山庄弟子自己处置自己的惨状, 却也没将面前人的客套言语放在心上,此时瞧着朝轻岫, 思绪不断起伏,目光一时黯淡,一时又亮得骇人。
  朝轻岫却仿佛什么也没察觉,道:“其实赵姑娘是山庄长老的亲传弟子,外人本不该有所怀疑,只是在下不久前曾到川松一行,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才想来确认一下。”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令人联想起云间冷电的目光落在赵清商身上,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对方的肺腑:“姑娘是否要对天衣山庄庄主亓碧山下杀手?”
  “……”
  话音方落,船舱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赵清商坐在榻边,一动不动,比起活人,更像一尊石雕。
  朝轻岫声音很温和:“姑娘若是不肯回答,我去求见亓庄主,只怕也不难得到答案。”
  赵清商:“……亓庄主久不问事,你就算去天衣山庄,也见不到她。”
  朝轻岫唇角微翘:“如何拜见亓庄主,此事便不劳赵姑娘费心了。”
  赵清商沉默片刻,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该为自己分辩两句,又道:“而且足下既然知道我是长老弟子,又怎能污蔑我对庄主心怀不轨?”
  朝轻岫笑:“那好,既然赵姑娘忠心耿耿,那定然不介意旁人去提醒亓庄主,近来需得加意防备,免得遭了旁人毒手。”
  赵清商闻言一噎,半晌后才压低声音,恨恨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想要钱,还是要武功?”
  朝轻岫微微一笑,觉得这姑娘的城府很符合她的年龄。
  她想,赵清商功夫练得高,在人情世故上花的精神自然就会少一些。
  而且一般人预谋做坏事之前,总得先给自己准备好退路,这位赵姑娘却没有,她当日能有不在场证明,纯粹是运气爆棚,遇见了擅长赚外快的库房看守跟不舍得她离开的余悬月。
  种种行迹,看起来就像是只要能做完这一票,赵清商并不介意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一般。
  朝轻岫道:“就先要真相罢。”
  赵清商盯着朝轻岫,目光充满怀疑,好半天才道:“你听了真相之后,便会不再管我的事么?”
  朝轻岫笑:“就先听听再说。”
  赵清商横她一眼,觉得对方的话里大有可做文章之处。
  朝轻岫见状,就帮着赵清商开了个头:“其实看姑娘现在的模样,我已经有了些想法。”
  赵清商盯着朝轻岫,目光里充满怀疑,又有些挑衅,仿佛在说你想猜就猜。
  朝轻岫:“当时余大公子曾说你不会对余舵主起坏心,他说得其实很对。”
  赵清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朝轻岫:“于是在下就换了思路,想着如果布匹损坏,分舵究竟会有何好处。布匹一旦损坏,便不能送到总部那边参加品评,而按照余大公子的说法,这批布料品质极其出色,多半可为今年之冠。”
  赵清商:“……不错。”
  朝轻岫颔首:“我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参加山庄品评,怎么都不是一件好事——除非布匹品评这件事,本身就会有严重的后果。”又道,“余大公子还提到过,所有布匹会由庄内织匠逐级品评,最后那匹,则会交由庄主来进行品评。既然要品评,那自然要近距离接触。”
  听着朝轻岫的话,赵清商的面色终于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盯着眼前的人,又想到睡前所看的那本书上的内容,觉得自己刚开始的猜测多半没错。
  ——倘若不是鬼怪,为何能这般洞察人心?
  朝轻岫:“思及此处,在下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有人要在布匹上下毒谋害天衣山庄庄主,那人跟余家关系不错,担心事发后余老舵主被认为是自己的同谋,所以提前阻止。”
  赵清商哑声道:“你怎知道是要害人?害的还是庄主?”
  朝轻岫柔声:“在下不知道,不过那些布匹价值足有十万两——什么样的风险,会值得花费十万白银来规避?”随后笑了一下,“其实这一切不过妄自揣测而已,在下手中没有证据,要是赵姑娘态度自若,抵死不认,我也确定不了姑娘有问题。”
  赵清商闻言直接怔住,先是懊悔自己不该那么容易被人牵着走,不过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没有证据又如何?哪怕没有证据,你也会去提醒那个姓亓的,是也不是?”
  朝轻岫瞧了她一眼,含笑问:“姑娘不该唤她亓庄主么?你执行力虽然不差,不过只是跟人聊了两句就透了底牌,想要真正将事情办成,只怕不大容易。”
  赵清商盯着朝轻岫,觉得这未必是自己的问题。
  她在天衣山庄待了这么些年,又在余家分舵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结果谁也没发现她要做什么,最后却在陌生人面前栽了跟头。赵清商想,之所以计划会暴露,跟她个人能力无关,纯粹是运气不好。
  眼见图谋已被人察觉,赵清商心知无可奈何,也就露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江湖人看重师承,赵清商被人点破想要加害自家庄主,居然丝毫不显胆怯愧疚,眉间的执拗之色甚至愈发浓郁起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亓碧山害死我双亲,我纵为天衣山庄弟子,也非得报仇雪恨不可。”
  在赵清商承认的瞬间,系统提示随之刷出——
  [系统:余家分舵布匹损坏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3点,获得名气值5点。]
  朝轻岫目光在那些信息上一扫而过,觉得系统在点数的给予上十分吝啬,面上则依旧纹丝不动,对着赵清商客客气气道:“我愿意听姑娘说说其中详情。”
  赵清商将秘密藏在心中多年,一直无人可以倾诉,此刻面对着打败了自己,又窥破自己秘密的陌生人,竟不知不觉开始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我本姓杭,你是江湖中人,想来也知道,亓碧山曾经在大内掌管宫廷服饰。”
  朝轻岫点头,实话实说道:“刚知道不久。”
  赵清商没注意朝轻岫话中细节,继续道:“家母生前也是大内绣工,因为技法出色,常能得到贵人们的赏钱,家中日子因此过得不错,可惜我当时年幼体弱,大多时候被寄养在城外的庵堂当中。”
  大夏中许多庵堂寺庙都与武林有些关系,因此也通晓些武功与治伤之术,庵中的弟子们虽不至于将功夫传给一个被寄养在此的幼女,至少能让她不会轻易夭折。
  赵清商:“然后有一天,我听到城内有信传来,说出现时疫,不少绣工都因此暴病身亡,其中就有我的母亲。”她的声音慢慢变低,“我本指望父亲能带我走,可父亲也死了,说是被母亲过了病气……那些人不知道,家母因为要多赚些钱为我治病,平常并不回家,只偶尔送些书信回来。
  “不过我那时小,很多事情都不大懂,虽然觉得不对,却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赵清商安静了一会,她的睫毛微颤了一下,嘴唇执拗地抿着,片刻后才道:“庵堂的姊姊们不知拿我怎么办好,只能叫我做些活计养活自己,再后来,亓庄主来了,将我带去天衣山庄内养着。”
  她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些庵堂内的姊姊告诉她,家里人来找她时,自己心中的感受。
  仿佛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然后被浪推慢慢到河边。
  她行尸走肉般飘荡了那么长时间,直到那一刻,才算是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朝轻岫凝神细思,接着缓声道:“听起来,亓庄主对你还好。”
  赵清商听见朝轻岫的话,露出了忽然被针扎了一下的神情,她的眉毛下意识蹙起,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
  朝轻岫没有说话,安静等着听后面的转折。
  赵清商:“我那会子虽然小,记性却不算差,只是不爱说话,旁人就以为我什么也听不懂。”又道,“也幸亏如此。”
  朝轻岫点点头。
  倒是很正常的情况,许多大人明明也并不以智慧见长,却总是会轻视小孩对世界的认知能力。
  赵清商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一次,我正好生了病,昏沉之间,听到庄主在跟我师父说话,她说……”闭上眼,一字字道,“‘当年是我害了杭家小妹子的性命,所以收养她的女儿,以赎前愆’。
  “亓碧山那句话说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第129章
  赵清商的声音仿佛是被放在冷冻室里的尸块, 森然中又带着被封藏依旧的血腥气:“她说收养我,也算为旧事赎罪,我却不大相信,若是亓碧山当真心怀愧疚, 就该将我母亲的事详详细细告诉我才是。倘若说那时我还小, 她不肯将事情解释明白, 可如今我已经大了,她为什么依旧一字不提?”
  朝轻岫想了想, 缓缓道:“她不告诉你, 或许……”
  话说到一半, 朝轻岫又微微摇头,咽下了后面的词句。
  一般来说,害人父母后还将剩下的小孩带回去养大的行为显得有些自寻死路, 不过朝轻岫转念一想, 意识到自己穿的毕竟是武侠世界,按照以前看过的文艺作品内的套路, 也不是没有穷凶极恶之徒在灭人一家后非要把遗孤带回去养成徒弟或义女或义子, 而且养得还相当出色,堪称文武双全,仿佛反派们除了一统江湖之外, 还念念不忘要在教育业上有所建树。
  不过即使武侠世界自有一套风土人情, 也不能仅凭赵清商的说辞, 就判定亓碧山的确是杀害其父母的凶手,毕竟因表述不清产生误会也是此类作品中一个经久不衰的套路。
  朝轻岫想,亓碧山可能是觉得将真相隐瞒下来更有利于赵清商的生存, 才迟迟不肯将真相告诉对方,她刚刚开口, 却又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早下定论。
  无论是否选择报仇,都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决定。加上此事牵扯的是天衣山庄庄主,朝轻岫觉得自己需要再收集些线索才好下判断。
  朝轻岫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清商:“家母去世之时是建阳十二年初,我听到庄主与师父的谈话,是同一年的年末。”又道,“我生怕自己会忘记这件事,常常在沙土上将亓碧山说的话一字字写下来,不认识的字就先拿符号代替,直到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朝轻岫看了赵清商一眼,她虽然不佩服这小姑娘的智慧,却有点佩服她的毅力:“按照你的说法,亓庄主可能与你父母身故之事有关,那么赵长老……”
  赵清商:“师父一直待在山庄中,从没去过京畿。”
  她说得清楚又果决。
  赵清商接着道:“师父她老人家待我恩重如山,我只是恨不能报。”
  朝轻岫:“那么令师现在身体可好?如今高寿?”
  赵清商目光一厉:“你这是何意?我师父身体自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