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此事追根究底下去,会让自己本就不算良好的朝堂人际关系雪上加霜。
  不过朝堂上最大的反派势力就是孙侞近一党, 朝轻岫不是第一回得罪此人, 她忖度着, 自己只是看着年轻,实则性格已经定型, 行事习惯委实难以改正, 那只好去让别人改正。
  朝轻岫想, 被得罪固然不好受,不过她觉得自己只要再多重复几回,孙侞近的党羽应该也会习惯……
  *
  大夏早有驿站制度, 各处备有良马, 六扇门中花鸟使在遇见案件时,更有调动驿马之权。杨见善放出消息后, 在附近巡查的花鸟使们只过了一天, 就已经抵达了涌流湾。
  其中两位分别是曾在重明书院内见过的“御前捕头”伍识道以及他的同伙,另一位则是出身清正宫的高手,燕雪客。
  按照势力划分的话, 前者是孙相门下, 后者则属朝中清流一脉。
  怀莼庄附近。
  自从北臷使团的“集体意外落水”事件后, 唐驰光等人直接被调任他处,伍识道虽然还留在江南,前前后后依旧吃了不少挂落, 若非他足够有眼色,懂进退, 而孙相手上了解江南武林的合适人选又不多,早就保不住今日的职位,也因此暗下决心,一定要想法子多立功劳,讨得上司欢心。
  这一年的时间里,伍识道办了不少事,渐渐官复原职,可惜他虽然卖力,卖力得来的功劳却不只属于他一人——京中新派了一个叫黄为能捕头进花鸟使,是孙相手下心腹要员的亲戚,上峰特地递了话到伍识道这边,叫他在旁好生提携扶持。
  所以两人品级虽然一般高低,伍识道却不敢不听黄为能的指示,还得替对方各处打点,并多多安排护卫,免得对方撞到惹不起的强敌,被人砍死当场。
  伍识道心中固然觉得岂有此理,面上却只好表示下官荣幸之至,等黄为能来了之后,多次送礼去讨好对方,免得人回去向上峰告状。
  好在黄为能也清楚自己的本事,知道若无伍识道扶持,在江南一带办起事来便没那么容易,两人相处得还算相安无事。
  在赶来案发地点的路上,伍识道跟黄为能就已经知道了涉案人是谁,并暗中做好了将杨见善定为凶手的打算。
  黄为能面带冷笑:“我看过传来的讯息,案情并不复杂,只怕那姓杨的仗着自己有个做官的叔叔不肯认账,而且司徒老儿那边未必不会插手。”
  伍识道:“司徒老儿门下大多有些清高脾气,只要铁证如山,就算卓大人跟燕大人来又如何?最后怕不得帮着你我一块将此事办成铁案。”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面上都带了几分笑意。
  黄为能又哼了两声,道:“还得防备着地方上的人,万一哪家帮派想趁机讨司徒老儿的好,推个替死鬼出来顶罪,只怕姓杨的就能逃出生天。”
  伍识道很告诉黄为能清流那么一般不这么干,毕竟通常来说会用此类方法逃避律法制裁的都是他们这边的人,不过想了又想,还是没把话挑明,只道:“咱们额外防备些就是,不过看小杨捕头的模样,未必愿意做这些暗事呢。”
  黄为能有些安心又有些不满:“若他依旧不懂变通自然最好,只是如此一来,怕是显不出咱们的手段。”
  伍识道:“那也无妨,只要咱们在江南待得久,不怕没机会为孙相他老人家效力。”
  两人说说笑笑,几乎是抱着春游的心思抵达了涌流湾一带,心中没有半点因为加班产生的压力。
  而且按照黄为能的想法,他们大可先去郜方府打个秋风,只是被伍识道劝住——后者可还没有忘记,那里正是自拙帮的总舵所在。
  伍识道心中有些担心,不过很快又放下心来,他想,涌流湾虽然算是郜方府的地盘,不过据自己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朝轻岫本人平常不怎么离开总舵,多半不会在此地遇上。
  这回他只需快些结案,便可不与朝轻岫碰面。
  官道上,伍识道忽然瞧见前方有一行骑士,身上穿的竟也是花鸟使的服饰,心中不由一紧,扬声道:“前方何人?”
  那些花鸟使听见声音,随即勒马停下,而后一名骑着白色骏马的年轻人越众而出,他身形挺拔,眉眼秀丽端雅,看见伍、黄两人时,目中带出一点冷峻之意。
  伍识道看清对方的形容后,也是一惊,立即策马上前,遥遥拱手,主动问候:“原来是燕大人。不知燕大人是何时来的江南,怎么下官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
  他方才虽然与黄为能谈及卓希声与燕雪客,心中却并不当真觉得会在涌流湾瞧见对方。此刻与其中一人碰上,心中顿时大叫不好。
  伍识道早就与燕雪客打过交道,知道此人武功好,智计出色,而且出身江湖名门,虽然不止一次坏过孙侞近那边的事,相府却没能将他如何,算是一个十分棘手的人物。
  燕雪客:“燕某本是为私事来的江南,自然不好声张。”
  江南一带挺多武林门派,而清正宫又是武林名门,各派弟子私下也会有所往来。
  燕雪客此行纯是替同门跑腿,他不惯铺张,到了外面并不知会本地官吏接待,所以除了本地同道外,谁也不晓得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这些人又多半不会跟黄为能通消息。
  访友事毕后,燕雪客本要返回京畿,恰巧接到杨见善一案的求助消息,于是决定多留两日,免得黄为能两人仗着朝中势力只手遮天,将处境不利的杨见善屈打成招。
  既然半途相遇,哪怕彼此看不惯,两队人马也只好汇合成一队,共同赶赴涌流湾。
  虽然大家都不想对面阵营的人过来碍事,不过考虑了一下将人赶走的可能性,只得捏着鼻子忍了彼此的存在。
  新的花鸟使抵达前自然提前通过飞鹰传过消息给郜方府的衙门,韩思合掐准时间,亲自带着下属外出相迎。
  韩思合拱手:“下官韩思合,忝为本地县令。各位大人远道而来,下官实在是有失远迎。”
  她见来的人多,于是礼多人不怪地向为首三位每个都作了一揖,黄为能依旧十分不满,觉得自己居然被韩思合放在最后,实在是岂有此理。
  伍识道虽被放在了第二位,不过他是六扇门内老油条,在不该计较的时候从不计较,而且公允点说,哪怕不提品级,只看气度,旁人也多半会觉得燕雪客才是众人首脑。
  燕雪客回礼:“韩大人好。”
  伍识道也说了句辛苦,黄为能板着脸,片刻后才傲然道:“花鸟使既然来了,韩县令也可安心,不用因着查不清案子辗转反侧。”
  韩思合虽然听出黄为能话中略带讥讽之意,却也不好计较,更加不好耽搁,只笑了两声,便引着众人前往案发地点。
  燕雪客自无不悦,还觉得本地县令十分务实,伍识道面上也不露什么喜怒之色,只有黄为能瞧起来不大愉快。
  ——方才见面时,韩思合没有送礼,甚至没有暗示要送礼,黄为能不知她是故意装傻,还是忌惮一旁的燕雪客,才不得不有所收敛。
  一路上,黄为能几次三番以目光示意,却都没有接到韩思合的回应,面色愈发阴沉。
  韩思合一面带路,一面介绍案件背景。
  她说得简略,不重要的地方一语带过,不过黄为能在听见“有些帮派人士也在”的时候,忽然冷哼一声,开口就要找茬:“韩县令是说,还有本地帮会牵扯其中?”
  韩思合立刻解释:“也不算牵扯其中,当日确实有几名江湖中人碰巧留宿于此。”又赶忙补充,“当日大家都住在一起,可以互相佐证。”
  她看出黄为能性子不好,担心他借机生事,将自拙帮那边的人也带去审问。
  虽说朝轻岫心思缜密,然而帮派与六扇门发生冲突,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跟在一旁的伍识道闻言,面上忽然露出些惊疑不定之色。
  此事是黄为能最早打定主意要掺和的,伍识道只是帮着压场,对案件详情了解的也就相对有限,此刻咬了咬牙,不报什么希望地多问了一句:“请问县令,涉案者的那些帮派人士,是白河帮的人吗?”
  伍识道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出些许期待,黄为能听见,忍不住看了同伴一眼,有些怀疑伍识道是不是跟白河帮的人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韩思合本来不想提及朝轻岫,奈何对方主动询问,只得回答:“是自拙帮的老大。”
  黄为能皱眉:“自拙帮?黄某好似曾经听人说过。”
  伍识道脚步霎时一顿:“……”
  他面色微微发青,随后居然有些庆幸燕雪客也在,否则缺了性情刚正的名门正派在场,天知道朝轻岫会如何行事——涌流湾这边不也有些特别适合让船触礁的急流吗?
  第82章
  黄为能:“既然那个什么帮的老大也在此处, 稍后就将她叫来问问。”
  伍识道伸手擦汗:“下官觉得不必着急。”
  黄为能侧目,有些不解:“伍大人何意?”
  伍识道咳了一声:“伍某的意思是,咱们先看过案卷记录,再去询问涉案人员也不迟。”
  黄为能虽然有些不快, 却也不好当面拆同伴的台, 只是暗地里盯了伍识道一眼, 后者直接在心中叹气——他实在是满心好意,不忍同伴在来涌流湾的第一天, 就惨遭字面意义上的翻船。
  燕雪客地目光在伍黄两人脸上一转, 同样并未出言反对。
  韩思合立刻道:“下官这就将案卷送来。”
  伍识道:“韩大人莫忙, 你派个衙役去拿案卷就是,咱们初来乍到,还需你在旁提点。”
  他的态度非但不疾言厉色, 简直算和蔼可亲——伍识道知道朝轻岫久在郜方府, 若是跟韩思合相处不好,早就想法子将人赶走, 既然没把人赶走, 那就是相处得不错,自己轻易得罪不得。
  韩思合:“既然如此,下官就接着说说案发当日的情况。”
  她刚刚讲到一半, 话头便被黄为能打断, 此刻正好接续下去。
  燕雪客点头:“有劳韩县令。”
  郜方府县丞袁中阳受不二斋掌柜曹鸣竹之邀, 在怀莼庄内下榻,同行的还有杨见善等客人。结果当天夜里,袁中阳与杨见善一道回了院子里谈天加饮酒, 杨见善酒醉后在院子里睡去,醒来时, 发现身边的袁中阳已经被人杀害,死因是胸口的剑伤。
  从伤口看,凶手动作利落,绝非那种从没拿过刀剑的生手。
  韩思合:“杨捕头说,此事并非他所为,而且怀莼庄屋舍墙壁都不算高,极可能是外人潜入。”
  黄为能冷哼一声,道:“韩县令不是习武之人,自然不晓得,杨捕头内功修为不错,就算饮了酒,睡得比平时更熟些,也不会对身边事情毫无知觉。你说半夜有外人翻墙而入,杀害了杨捕头身边的袁县丞,嘿嘿,若非杨捕头本人就是那个‘外人’,就是与外人合谋。再或者,此人乃是天下少见的绝世轻功高手,可如此人物,又何必半夜伤人?纵于白日闹市之中动手,旁人也无法察觉。”瞧了燕雪客一眼,又勉强道,“不过若说袁县丞他们喝的酒水被人动过手脚,事情就另当别论了——韩县令事后可请仵作验过?”
  韩思合叹了声气,摇头:“下官已经验过,并未发现不对。”
  而且不止仵作验过,朝轻岫也亲自查过残余的酒水,事后还叫了不二斋那边通晓医理之人帮忙。
  然而不管怎么检查,壶中的酒水都没能检测出做过手脚的痕迹。
  换做现代,韩思合还可以替杨见善或者袁中阳抽血进行查验,奈何依照大夏的医学水平尚且做不到这一点。
  黄为能断言:“既然如此,答案就只有一个——杨见善便是杀害袁县丞的凶手。”
  衙役手脚很快,接到韩思合的命令后,没一会就将卷宗送来,燕雪客率先伸手接过,黄为能见状冷笑两声,也不与他争执。
  燕雪客唇微抿,坐在一旁细细翻看案卷,他本是想替杨见善脱罪,可翻到最后,反而发现了更多对杨见善不利的证据——当晚聚在一起宴饮的人包括曹鸣竹、韩思合、袁中阳、杨见善、陈霖天、朝轻岫以及徐非曲。
  众人喝的酒水由怀莼庄提供,曹鸣竹多次强调,不二斋的东西都经过斋中人的再三把关,绝对不会有质量上的问题。
  当日参加宴会的客人里面,袁、杨、朝、徐、曹五人都练过武功,而除了朝轻岫以外的另外四人当夜都曾饮酒。
  此刻袁中阳因为已经毙命的缘故,如今不方便被叫来询问,至于杨见善,他在喝酒之后,直接香甜地一觉睡到天亮。
  倘若徐非曲也有同样的表现,还有理由怀疑一下是否是那夜的酒有问题,奈何据案卷记载,她那晚上失眠了半夜,翻来覆去许久才总算睡着。
  此事有朝轻岫跟韩思合为证,前者打坐期间,后者起来喝水期间,都看见过徐非曲因为睡不着在床铺上翻滚。
  因为韩思合那日饮酒过量,睡不了一会就会爬起来,而且每次都看到了朝轻岫,好几回甚至是后者扶着她去喝的水。
  也正因此,朝轻岫的不在场证明也算是有了。毕竟按照常理推论,这位自拙帮帮主当真想出门做点什么,肯定会提前点好韩思合的睡穴。
  韩思合以自己黑眼圈发誓,朝轻岫绝对没对自己的睡觉质量做任何手脚。
  从徐、韩两人的表现看,当日的酒水的确没有助眠的效果,而且同样饮过酒的曹鸣竹也表示,她晚上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至于陈霖天,与其他只是饮酒的人不同,他直接酗酒酗到当场烂醉如泥,最后是被仆役给抬回的院子,加上身无武功,夜间状态没有任何值得参考之处。
  燕雪客面上笼罩着一层阴云。
  怀莼庄的仆役是因杨见善的要求减少的,跟袁中阳一起回去时喝的酒也是他挑选的,早晨朝轻岫等人赶来时,尸体就在杨见善身边,他的衣服上还沾了血,怎么看都是一副身具嫌疑的模样。
  清流出身的捕头越为难,黄为能的心情就越好,笑嘻嘻道:“燕大人,伍大人,按照朝廷律令,咱们此刻就该将姓杨的收监待审,不出三日,必能叫他签字画押。”
  而且按照大夏律法,审案之人只要理由足够,就能对涉案之人动刑。黄为能别的不行,在讯问口供上倒是有着丰富的经验。
  燕雪客:“也罢。只是案情未明,黄捕头不可擅动刑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