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大队大队的士兵奔下,盾牌兵在前箭手在后,显见得早有准备,规模人数,闪亮淬毒箭尖,看得人喉咙发紧,一口口咽唾沫。
  此时如果逃窜,最起码可保性命,此时留下,绝无生路。
  有人紧张得脸色发白,有人不住咽唾沫,有人两腿控制不住发抖,生死之前,无畏也有限度。
  但腿软也好,腿抖也好,无人离开,人群密密,遮挡住最里面的太史阑。
  不离不弃,此间真义。
  领头的将官冷笑着,眼神诧异,他真是不明白,哪有这样的闯城者,生生站在原地等被包围,活得不耐烦了?
  既然都犯了失心疯,他就辛苦一遭,送他们上路。
  “射!”
  箭雨如林,倏忽扑至。
  学生们纷纷出武器拨档,这是完全的劣势,窄小的城门洞根本无法施展,拨开的箭矢很有可能误伤他人。李扶舟在最前方,衣袖一卷如铁,生生当下无数利箭,但他拨开的箭,不知和谁拨开的箭相撞,嚓一声火花四溅,那箭滑过史小翠的鬓边,射向太史阑。
  太史阑低头,毫无所觉。
  李扶舟忽然一侧身,单手闪电般一抓,越过史小翠的鬓发,一把抓住了箭尾。
  箭矢停在太史阑天灵盖前三寸处,李扶舟的手掌挡在她上方,而史小翠连头发都没被拨乱。
  “滴答。”
  一声轻响,一滴鲜血,从李扶舟掌间缓缓滴下,滴在太史阑颊侧。于此同时李扶舟身子一震,一声闷哼。
  鲜红的血落在淡蜜色晶莹的颊,各自闪着晶光,然后被太史阑额头滚滚而下的汗水冲淡,顺着她的脸颊流向下巴,流向脖颈,再缓缓流入衣襟领口深处……
  她依旧毫无所觉,汗下如雨,摇摇欲坠却全神贯注。
  此时箭过三轮。
  一个学生终于因为躲避不及而受伤,被迅速抱入内层治疗,其余人也是强弩之末,挥动武器拨箭的动作一次比一次绵软。
  他们一夜奔波,如今困在狭窄地带,无可施展。对方并不靠近,存心以箭雨战术累死他们。
  几乎可以预见,很快,所有人就要万箭穿身。
  “李助教,你带着太史闯出去吧。”苏亚忽然道,“我知道你有办法。”
  “嗯。”史小翠一边软软拨开一柄箭,一边苦笑道,“我们给你们断后,你不要再把力气消耗在这里了。”
  “这条命算太史阑给的,还给她,今天!”熊小佳哑着嗓子憨笑。
  “一群傻货!”杨成低声骂。
  有几个学生,在极度的疲惫中,有点意识混乱,忽然开始大骂,“太史阑,你逞的什么能!莫名其妙死赖在这里不走!可好,如今害死老子了!”
  “一命还一命!不欠你的!”
  “现在走也来不及了,太史阑,做鬼我也要先找你算算账!”
  “你他娘的到底在干啥?让老子死也做个明白鬼行不?”
  ……
  李扶舟望望头顶,又一批箭手下来了。
  已至绝境。
  “一起死吧……”萧大强握住了熊小佳的手,两人含泪对望……
  “咔。”
  一声轻响,几乎所有人都没听见,李扶舟却霍然回首。
  太史阑松开手,松手的瞬间力竭,身子向前一撞,吱嘎一声,门竟然被撞开。
  众人震惊回首,便看见包铁巨门已经开了一人过的缝隙。
  门开了?怎么开的?
  苏亚一眼掠过,正看见太史阑将虎头锁捡起。锁已经恢复原状,锁上钥匙洞里,插着一片薄薄铁片,是刚才那铁片,但形状已经不同。
  众人此时不及多想,喜极欢呼,身影一闪,李扶舟掠至,一把抄起往地上倒去的太史阑,“快走!”
  对面远远射箭的士兵们,乍见门开也愣住,一时都忘记射箭,此时见众人开门要跑,才慌忙追过来。
  学生们早一拥而出,李扶舟苏亚照例留在最后,眼看人都出来,苏亚迅速拉拢大门,接过虎头锁,去掉铁片钥匙,手臂从缝隙伸进去,一套,一捏。
  “咔嚓”一声,在那些士兵冲过来的前一霎,她锁上了大门。
  “嗡。”一枚羽箭擦着缝隙,贴着她鼻尖,钉在了门边,苏亚眼睛都没眨。
  城内守兵那叫一个懵懂——一眨眼门开了,一眨眼门又锁了,神异得近乎诡异,一些老兵已经开始神色惊惶,嘀咕道:“又没到七月十五……”
  “拿钥匙!拿钥匙!”里面一阵乱糟糟的呼叫,脚步奔走之声。
  外头人们在默不作声地奔驰,李扶舟抱着太史阑,最后离开,却奔在众人之前,臂弯里的太史阑,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湿的,不能自主地靠在他怀里,像一捧被雨水打湿的丝棉,甚至两人臂膀相触的地方,他的衣袖都被渐渐染湿。
  这是极度虚弱导致的脱水,很危险,李扶舟奔行极快,要在最快速度内找到水源,飞掠中他低下头,黎明即将走去前的最后一缕光线,射在她的眉睫,满面因汗水反射着晶莹的光,连唇都失去血色,看起来却苍白而不单薄,只是让人觉得软,惊人的软,平日的冷峻如雪,化为这一刻萧瑟的凉,似高崖边雪莲在日光下即将被晒化。
  这难得的一刻虚弱,竟风情到让人窒息并怜惜。
  他抱住她的手臂,禁不住紧一紧。
  太史阑并没有晕去,极度的精神耗损,让她头痛欲裂,虚弱到抬起手指都不能,她的脸被李扶舟按住,紧紧贴在他的胸膛,想让开也没有力气让,只听见他的心跳,在这样的疾驰中,依旧有力平稳,似一曲浑然鼓,敲响吟唱与祈祷的长歌。
  靠得那么近,他那种干净的气息也越发明显,她这才发觉,他青青荇草般的气息里,隐约也有淡淡香气,这香气本身极华贵高雅,让人恍惚,只是似有若无,捕捉不着,只有无心时才不请自入鼻端,闻见了,心便似被雍容的花瓣拂过,柔软万千。
  她忽然皱了皱眉,感觉到一些不和谐的气味,眼光向下瞥,隐约可见在他的胁下,那一处衣襟颜色略深,疾驰中似还有液体滴落——他受伤了?
  此时她觉得脸颊也有些粘腻,眼角向下瞟,余光里看见鲜红如珠,缀在脸颊,是他的血吗?
  想要叫他停下来包扎,却没力气开口,她似乎叹息了一声,靠在了他的胸膛。
  远处的灯火,长河般从视野里流过,星光和月色,收纳在迎面的风里,身后追兵犹在,奔腾叱喝声却遥远得像一个梦,或者这就是在梦里,喧嚣其实是寂静,追逐其实是停留,心跳其实是宁静,叹息其实是欢喜,天地万物,涅槃心情,花开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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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阑再清醒时,已经在马车上。
  睁开眼睛,先看见景泰蓝的大脸,整张脸都堵在她面前,长睫毛刷得她痒簌簌的,一只手还举在半空,两指捏起,似乎是一个钳眼睫毛的姿势,太史阑淡定地看他一眼,小子的手唰地收回,欢笑着扑过来,抱住她一阵乱舔,“麻麻……麻麻……”
  她的心,也似被这呢哝软语给叫得麻了麻,仔细看景泰蓝的眼下,似乎也有泪痕,这小子知道她不喜欢他哭,憋着呢。
  她抱抱他,揪揪他的大耳朵,景泰蓝欢喜地格格笑,他喜欢她的一切小动作,因为太难得。
  李扶舟就坐在她对面看书,此时放下书,轻笑,“醒了?好点了没?”
  太史阑看着笑得云淡风轻的他,有点恍惚,仿佛这还是在一路的车上,没有这一夜的跌宕生死,几番挣扎。不过是每日她醒来,而他在问好。
  随即她眼神便清醒,看了看他胁下,“没事吧。”
  李扶舟似是怔了怔,才道:“不过一点擦伤,已经包扎了。”
  “到底怎么回事?”太史阑想起通城遇到的惊险,皱起眉头。
  他们是功臣,是即将受到嘉奖的学生,二五营虽然在地方光武营排于末位,但也毕竟有身份在那里,何况里面还有品流子弟,通城的人是发了什么疯,无论如何都要置他们于死地?
  帘子一掀,花寻欢和沈梅花窜了进来,先嬉笑着问她好,又说吓死了吓死了,然后便也皱起眉头,问起这场莫名其妙的追杀。
  这个结不理清楚,大家觉得连死都不能瞑目。
  “其实,也许不是通城的胆量。”李扶舟沉吟了一下,终于道,“之前我就有怀疑,只是怕猜疑无端,反而惊扰你们,所以没说,如今……”
  他叹息一声,“我们或者惹了麻烦。”
  太史阑眉头一皱。
  “嗯?”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晚遇袭龙莽岭山匪的弓箭,虽然抹去了火漆铭记,但是制式,依稀是三年前军中换器时,淘汰的一批军器中的武威弓。”李扶舟道,“这种弓,在丽京以及周边地区是早已不用,但地方换装滞后,部分地区很可能军中还在使用。”
  他目前是晋国公府大总管,容楚在先帝时期倍受信重,掌管全**务,这样的事他当然最清楚。
  这话说得简单,但其中意思,谁都听懂了。
  “军方参与……”沈梅花脸唰地雪白。
  原以为抓了一批悍匪,战绩辉煌,作为二五营还没学成的学生,试练初年有这样的战果,无论在二五营还是地方,都将是无可抹杀的巨大荣誉。将来因此报功,嘉奖,乃至直升丽京光武营,日后飞黄腾达,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牵扯到军方,就等于牵扯到势力雄厚的利益集团,这里面的真相,该有多深?
  通城这样不顾一切地要害他们,岂不更从侧面说明,他们捅的是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世上最糟糕的事,是你捅了一个马蜂窝,自己还以为找了一个宝。
  “也未必就是军方。”李扶舟将手一摊,玉白的掌心里一枚断开的铜扣,“地方官府,有时候也能使用军方器械的。”
  “这是什么?”
  “府衙衙役,或者从事公差的业者,臂上都有标记,用铜扣别住。”李扶舟道,“这是那晚我在一个黑衣人身上搜到的,当时并没有在意,随手揣在怀中,先前从城门过,看见那些官兵的衣服,我才想起。这个铜扣只有半截,大概是他扯下标记时太粗心,铜扣扯断了留在衣服上。”
  众人默然,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不必说给他们听。”太史阑吩咐沈梅花,示意车外的学生。
  沈梅花和苏亚默默点头。
  “现在怎么办?”花寻欢茫然地睁大眼睛。
  李扶舟和太史阑同时奇怪地看她一眼。
  “你们干嘛都这样看我!”花寻欢叫起来,受不了这两人一模一样看傻子的眼光。
  太史阑根本懒得理她,李扶舟耐心地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啊?”
  “抓到惯匪是事实,该请功就请功,该报奖就报奖,”
  “可这事涉及到军方和官府了呀,可是通城已经动手了呀……”
  “你是打算让军方和官府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这话说得绕口,花寻欢掰着手指理了三遍才反应过来,张口结舌了一阵,忽然兴奋地一拍大腿,“哟!好玩!对的,那群兔崽子不知道我们知道了,其实我们就是知道了,我们知道他们不知道,到时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群看不知道的一群傻兮兮地演戏……,玩死他们,哈哈!”
  沈梅花默默地勾下了头,有此助教,人生悲哀。
  苏亚面色凝重,傻大姐的花寻欢能在这事里找到乐子,她却知道其中严重。搞不好在场的人都没好下场。
  “不用想那么多。”太史阑淡淡道,“该我的,就得给我;害我的,就得赔我。若山在前头——把山开了,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