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五点半,陈嘉效准时起来跑步,过半小时,郑清昱也该起了。两人照旧各忙各的,六点半出发去原乐楼。如果是一个人,从南苑或者这里出发,郑清昱会提早出门,宁可早到半小时,但有陈嘉效或者是老郑在,她时间都不用去关注。
  “今天感觉怎么样?”
  等红绿灯的时候,陈嘉效握了握她手,关切问了一句。郑清昱刚涂完护手霜,肌肤有些腻,他一覆上来,更热。
  “完全好了,所以你不能再说我免疫力差。”
  陈嘉效无声一笑,手拿回来的时候,掌心也敷了薄薄一层,马鞭草的香气扑了满鼻。
  郑清昱看他一眼,心里默默觉得有些荒唐。
  她不想让老郑跟着自己早起,所以拒绝了在家里留宿,可她去了一个比南苑离原乐楼更远的地方,心甘情愿接受更早的闹钟和身边这个男人的陪伴。
  如果让老郑知道,他恐怕也是要伤心的。
  以前,郑清昱每次从外地回来,都是老郑到机场或者高铁站接人,结果有一回,她刚和厉成锋结婚那会儿吧,她在微信里通知老郑不用来了,厉成锋接到她夫妻俩会一起去赴宴,过后蔡蝶告诉郑清昱:“你爸啊,衣服鞋什么的都换好了,还擦了一遍车,早早就坐在车里等了,结果你说不用他接,他灰溜溜又钻回来,一个人在沙发坐了很久。”
  路过一家商场,陈嘉效下车去取早就点好的麦当劳,郑清昱在车里望着他小跑起来的背影,一下察觉到,白昼不知道时候又来得早了,春光明媚,清晨第一缕阳光就有些耀眼。
  她忽然想起来昨晚睡前听到他要去英国。
  其实是习以为常的事,以前,他也经常一走就是半个月,两人在微信上一点联系都没有,好像生活里没有这么个人。但再次见面,又总能在酒店里拉着窗帘摒弃世界地浪费时间。
  但现在想到他要走不知道多久,郑清昱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预设没有他的生活。
  陈嘉效回来,手里满满当当的,这回连他自己那份也买了,“时间还早,要先吃吗?”
  在车里吃早餐,郑清昱是第一次,以前是没胃口,也怕汤汤水水和残渣把车弄脏。两人沉默进食,这一幕也让陈嘉效觉得稀奇,趁机看她一眼,好笑:“车脏了就脏了,回头我来处理。”
  在他看来,郑清昱吃得太小心翼翼,虽然她吃相一直斯文,永远细嚼慢咽的。但想到她是学这个的,陈嘉效又觉得合情合理,以前一起吃饭,郑清昱提醒过他嚼东西要嚼满七下,这样更有助于消化。
  “这是新车?”
  陈嘉效不置可否,“看出来了?新车发售成绩很好,这回去英国,主要也是这事。”
  “去过英国吗?”
  冷不丁听到他这样问,郑清昱正在咀嚼的动作一顿,没有回答,陈嘉效把咖啡打开,语气闲适,好像在说今天太阳很好一样,“你正好要休假,如果签证没问题,跟我一起去英国散散心也挺好。”
  他不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反倒像是知道她正好也要请假后斟酌整晚之后告诉她他的安排。
  半天没得到回应,陈嘉效扭头看过去,发现郑清昱目光有些涣散望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名紧张又期待,一颗心微微提起,陈嘉效怕她拒绝。
  郑清昱的确没当场答应他,陈嘉效也表示理解,出一趟国,签证就很麻烦,飞十几个小时,也很累,对于陈嘉效而言,落地之后可以看一场球赛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但对郑清昱而言也许不是。
  *
  月底,陈嘉效办事路过台高,拐进去了一趟。
  十多年过去,当初在市中心校区也很大的台州高中现在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亩三分地,陈嘉效毕业后三年台高取消了初中部,高中整体扩招,现在能上台高似乎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新校区在郊外,听说能被留在这里本部的学生才有以前实打实能上台高的水平。
  旧校区从里到外几乎没有变,只是管得严了,陈嘉效不能单枪匹马直接进去,等了十多分钟,一个女人匆忙赶过来和保安当面打了招呼,才把陈嘉效带进去。
  陈嘉效有些愧疚,“不好意思,良雨姐,我突然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事,我也刚买菜回来,就接到你电话了。”
  “过两天我又不在台城了,所以想这个时间过来看看。”
  刘良雨表示理解,调侃一句,“没想到,你也要跑来跑去的,和我们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区别啊。”
  陈嘉效想起一个人,笑笑,“我也不过是个臭打工的。”
  路过操场,有班级在上体育课,整个校园安安静静的,几颗大榕树,比去年来又肉眼可见的茂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时候就听到蝉鸣了。
  “学校变化不大哈。”刘良雨感慨一句,“因为在市区,也不能怎么动了,就现在最新的一栋楼,我记得好像是你那届毕业时完工的。”
  陈嘉效不自觉往那个方向看,离得远,但那栋建筑最高,鹤立鸡群似的,嵌在墙上的大钟依旧在走,只是印象中崭新白亮的墙体爬出一道道黄痕,像时间的裂缝。
  “是啊,那栋楼建了很久,每一届都有学生天天盼着它完工。”抱怨自己享受不到新楼。
  刘良雨点点头,“我记得是我高二那年开始建的,你想想……”
  路过一排公告栏,上面密密麻麻是上个月月考表彰,再往后是去年的优秀毕业生,还有两个月,就又要换批人了。
  还有一栏是历届高考被录取名校的优秀校友榜。
  “以前,咱们那里每年都有人上榜,我每次回来都看到熟人。”
  陈嘉效淡淡收回视线,没打算往下看了,扭头看向身边素面朝天的女人,“良雨姐自己不是也在上面。”定睛看了,才发现刚才校门口匆匆一晃眼看到的白发不是光影角度的问题,刘良雨厚厚一把头发随意挽在脑后,银丝缠绕,不是一根两根,印象中总是明媚爱笑的大姐姐,脸色黄黑,眼窝似乎更深了,斑斑点点长年累月盘亘在肌肤里。
  陈嘉效记得刘良雨比自己大五岁,他初一刚入进托管班的时候,宋老师和刘老师的女儿高三了,每天学习都很紧张,但看不到她身上有任何负担压力,下了晚修还会和他们这些小屁孩下跳棋、看电视,永远充满活力。
  但她母亲宋老师说,其实良良好胜心很强的,有回刘良雨竞选学生会长失败,宋老师提前和托管班里的人打招呼,让他们都别提这回事,刘良雨闷闷不乐,一回来就是学物理,只因为击败她的竞争者手里多了个物理竞赛金杯。
  去年他来的时候,刘良雨已经辞掉了首都电视台的高薪工作,回到家乡,虽然还是法律顾问,但她这个年纪,只要有想法,在吃人的城市再往上爬还是绰绰有余的事。但刘老师身体不好,有一回自己在家跌了,是楼下家属区的保安发现刘老师一天没出门才去敲门发现的,刘良雨放心不下年迈的父亲,就回来了。
  陈嘉效问过刘良雨,怎么不把就刘老师接去首都。
  刘良雨也略显无奈,但口吻云淡风轻,“我爸他为了我,是愿意去的,是我不想他去。他和我妈在台高家属区过一辈子了,去哪里都习惯不了,而且我还没有能力再给他买一套房子,和我们一起住的话,怕委屈了他。做父母的,他和我妈已经为我付出够多了。”
  家属楼更是一成不变,一靠近,有种不属于这个年代的陈旧气息,上个世纪的老楼房,当年就算破旧的,有很多家境好的学生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差环境到外面租房。
  说起这件事,刘良雨还调侃:“你和尽霖他们,真不像富家子弟。”
  陈嘉效一笑而过。
  一进门,刘良雨给陈嘉效找拖鞋,冲里头大喊:“爸,嘉效来啦!”
  刘国参在轮椅上,满脸笑,咿咿呀呀说了一通什么,离得有点远,陈嘉效没听清。刘良雨先进去不知道忙活什么,陈嘉效换好鞋,环顾一周,不管外面环境如何,宋老师和刘老师的家永远干净整洁,比起当年,格局其实变挺多的,空间更阔,很多当年是为了做托管班才置办的物件早不见了,几个房间,不再塞满高低床,男生宿舍改造成“训练间”,像医院的康复科,摆满各种仪器,女生宿舍现在是刘良雨的卧室。
  走近了,陈嘉效听清老爷子含糊的“嘉效来了啊”。
  他提高点音量,“刘老师晒背呢啊!”
  刘国参呃呃啊啊点点头,也不知道听到没有,陈嘉效眉头一锁,等刘良雨给他递水的时候,说:“怎么感觉说话和去年比起来没什么变化。”
  甚至更差了。
  刘良雨轻叹了口气,但是个平淡的表情,“脑梗后遗症是世界难题,但好在没全瘫,意识也是清醒的,我每周会带他去医院给治疗师做正规的言语训练。”
  “慢慢来吧。”陈嘉效只能这样说,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劝慰。
  “是啊,慢慢来。”刘良雨望着像小孩一样的父亲,脸上是宠溺的笑,突然问陈嘉效,“你中午在这里吃饭吧。”
  陈嘉效来不及拒绝。以前宋老师还在,刘国参身体还健朗的时候,他们一群人来看他们, 总要留下来吃个饭再走的。现在宋老师走了,刘国参行动不便,也就陈嘉效一个人来,他不想增添刘良雨的负担,看时间还早才上来的。
  刘国参思维还是灵,听女儿这样说,着急抬起还能动的右手,嘴一咧,“对,嘉效……吃了饭再……”最后一个走,怎么都发不出音来。
  “爸,让嘉效陪你说说话,我去炒菜。”刘良雨从陈嘉效身边走过,看他欲言又止,安抚一笑,“就简单炒两个菜,不麻烦的。”
  阳光变了个角度,陈嘉效推着刘国参换方向,这个时候的太阳,暖而不烈,温温柔柔,窗外有追逐的鸟鸣,他望着昔日总是激情热情如今却也神色平静的老人,觉得这样消耗光阴其实也不错。
  两人之间交谈,无非是追忆,刘国参能说,但就是慢、不清楚,陈嘉效耐心等待聆听,也尽量用最简短直白的表达。他也会和刘国参聊起自己的工作生活,表明自己准备要去英国出差,所以今天才会一时起意来这里,不然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机会了。
  刘国参露出欣慰的笑,“你们这帮孩子,都是有出息的。”
  突然,他单手划着轮椅进房了,陈嘉效一时不知所措,刘良雨一直在厨房默默关注动向,告诉他不用担心,可能是老爷子累了。
  “良良……”老爷子突然叫人,刘良雨也是一怔,神色立马变得紧张,葱花一扔,满手水往裤子上抹就走过去了,看样子,是担心什么旧事重演。
  陈嘉效紧随其后。
  其实刘国参就是想叫女儿把他把相册拿出来。
  这本相册,陈嘉效见过,最后一次见宋老师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起来的,宋老师戴着老花镜给他们展示这本相册。
  所有在“家星托管”生活过的台高学子,刘宋夫妇都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保存有很多照片,陈嘉效他们自己都不记得,宋老师如数家珍,一页页数过骄傲一样。
  再次回到客厅,陈嘉效注意到比起去年,电视柜上多一张一家合照,那时候宋老师化疗,戴的假发,刘国参也还没病,两人像中年那会儿,陈嘉效记忆里模样。
  还有刘良雨带着自己的孩子。
  一晃眼,宋老师走七年了。
  陈嘉效蹲在轮椅旁边,有时候帮刘国参翻页,只听他解说。
  “你是在这里住过最久的,初一就来了,当时最小,人家上高中的,都没空陪你玩,看着也是怪可怜。”
  陈嘉效笑,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很多时候,他更愿意独处,可在集体生活里,这又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显得自己像另类。
  “还有尽霖,”刘国参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页上,陈嘉效转眼一看,照片就是在这个客厅拍的,胶片里的少年不死,意气风发。
  “这是他拿到牛津通知书,回来向我和宋老师报喜,当时你宋老师就说,拍一张照纪念一下吧,我们这里也出个上牛津的学神啦。”
  回忆历历在目,刘国参说故事的口吻徐徐,好像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可照片里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刘国参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孩子不想去什么英国的,他目标是滨工大,但没办法,他有这个能力,父母又都在那边,他迟早要过去。”
  “除了你,他在这里也住得久。”
  陈嘉效沉吟片刻,肯定了刘国参有些迟疑的眼神,“是啊,当时是他推荐我来这里,没想到,我一住就是六年。”
  确定自己没记错,刘国参点头肯定了自己,心里感慨:都是可怜的孩子。
  在家星能住满三年以上的,都是父母不在身边,或者离异家庭的孩子,吃穿用度不用发愁,但得到的关爱和陪伴,少之又少,所以有时候周末或者节假日,刘国参夫妇会组织大家出去短途旅行,或者就在这间屋子、学校操场搞活动,所以才会留下相片里这么多弥足珍贵的记忆。
  刘良雨也抽空过来看看情况,回忆道:“当时你和尽霖,关系是真好,你总黏在他屁股后面,他也愿意带你,换做其他高年级的,早把你踹过边了。”
  刘国参乐不可支,“还说呢,当时就是他来了之后,男生宿舍,一个他,一个尽霖,再加上一个刘泰和李建天,屋顶都要给掀翻了。不过你和尽霖都斯斯文文的,主要是那两个混小子给带的!”
  陈嘉效似乎有些腼腆笑了,不置可否,相片再一翻,主要就是女生的照片了,提到黄梦寻,刘国参也有说不完的话,虽然她只在这里住了两年。
  “你们三个,在家就是邻居,在学校做同学,在这里还是舍友,这算是很有缘分了。”郑国参抬头问刘良雨,“良良,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这都多少年了,爸爸。”刘良雨怪嗔一下自己的老父亲。
  陈嘉效想了想,说:“我前段时间还和梦寻姐吃了顿饭。”
  “噢,这样啊,她现在在做什么呀?”
  不知道传统的老师能不能理解,陈嘉效如实说了,刘国参默默听完,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说:“黄梦寻这孩子确实漂亮,当时你宋老师不知道撵走多少天天在托管班守护的男孩。”
  这事刘良雨也有印象,“我还记得有一回我妈急眼了,直接说‘你们这群不读书的小混子,哪来的勇气和人家周尽霖比’,我还说她一个老教师也这么八卦,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成流言源头了。”
  后来宋老师也觉得自己冲动了,因为她有时候路过男生宿舍会听到他们在里面起哄,好像听到周尽霖其实有心仪的姑娘了。
  刘良雨请陈嘉效帮忙把鸡砍了,陈嘉效无意间问起:“良雨姐你回来,小孩怎么办?”
  “判给他爸了,在那边现在念二年级,寒暑假就过来这边跟我。”
  陈嘉效有些惊诧,去年,刘良雨还没离婚。
  察觉到他的不知所以,刘良雨释然一笑,语气永远是那一抹平淡,“我回这边,他自然外面就找人了,那个女人发她睡在我们婚房主卧的照片给我,我就提了离婚。”
  “孩子不应该判给你吗?”陈嘉效面无表情砍下一只鸡腿,觉得油汁溅到了脸颊,但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不愿跟我,其实我不想他跟我,我没时间和精力照顾他,他在那边,还有爷爷奶奶。”
  陈嘉效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刘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陈嘉效心忽然痛了一下,无法代入老人无力的痛心。
  “他一开始也劝我,孩子才是我未来可以依靠的,我应该把一切投注到下一代身上。”当时刘国参对自己病情挺没信心的,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女儿,想自暴自弃去找老伴了,被刘良雨骂醒。
  “我是觉得,孩子其实也不小了,我尊重他的决定,而且,今年寒假他来,也会帮外公洗脚、擦身。”半夜和刘良雨睡的时候,小小一个人悄悄躲进妈妈怀里,说:“妈妈辛苦了。”
  后来人走了,刘良雨收拾卫生发现床头柜多了一封信,歪歪扭扭的,字不太好看,还很多拼音,却给了刘良雨当头一棒。
  “妈妈,我知道外婆走了,外公又生病一个人好孤独,所以你要照顾他陪伴他,我主动说要跟爸爸,是因为我知道你和外公没办法和爷爷奶奶还有爸爸抢我。你不要怪小宝,每个寒暑假我都会来陪你和外公,妈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喔,这样,我和你就还有这么长的命在一起,可是外公已经很老了。我知道你也很爱我,所以妈妈你也不要自责,小宝不会怪你的啦。”
  刘良雨捧着信在房间失声大哭,完全不相信这是一个只有八岁小学生可以表达出来的东西。
  他和刘国参,都希望她这个承担女儿和母亲角色的人能尽可能多的时间陪对方。
  饭桌上,刘良雨问起陈嘉效的个人情况,“你呢,就你每年都来,也不见带个人。”
  刘国参吃饭靠刘良雨喂的,吃不了什么,但还是坐到桌旁和他们一起,笑说:“以前不让你们早恋,你们一个个倒是风花雪月的,现在年纪上来了,反倒光棍一个。”
  陈嘉效眼睛里浮起一层笑,被刘良雨捕捉到了,惊奇发问:“这是有情况?”
  “这次来是临时起意,刚好她最近也忙,等下次。”
  刘国参听不太清楚,刘良雨就激动把话给他复述一遍,刘国参脸上立马绽放笑容,“好啊!好!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姑娘,能把这臭小子拿下。”
  紧接着像家长一样,盘问这哪,刘良雨都听不下去了,“爸,您查户口呢啊?”
  陈嘉效并不介意,他很享受向别人提起郑清昱,也突然发现,介绍她根本不需要太浮藻的修饰。
  “她在医院上班,人善良,很漂亮。”陈嘉效想了想,多加了一句,“我们认识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