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伊尔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他不经意地调整坐姿,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又回到了集团的谈判桌前。
  他稳住心神,将白榆的话只当作玩笑般随轻描淡写道:“阁下,您说笑了。”
  伊尔西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声音保持平缓,但握着水杯的指甲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泛起了白色:
  “那是您的雄父,也是帝国c级雄虫。”
  他说给白榆也是说给自己。
  蓝色的眼睛涌起悲凉,仿佛南极即将融化的冰川,正在告别孕育自己的大海。
  命运已定,为什么还要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渴望。
  “我没有开玩笑。”
  伊尔西抬头就对上白榆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是不再隐藏的锐利,他像一个随时可以冲锋的骑士,透过时间的洗礼,穿过岁月的荆棘,他坚定地向满身枷锁的囚犯说道:
  “相信我,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和你开玩笑。”
  风止了又吹,不知过了多久,伊尔西盯着白榆的眼睛缓缓起身。
  米白色的绒毯滑落至地面,他裹着真丝睡衣,苍白的脸扬起一个平静的笑:
  “所以呢,阁下?您是为了这具残破的身体么?”
  第5章 合作愉快
  这回轮到白榆愣在原地,他像一个静默的石雕,沉寂千年岁月突然发现自己从最一开始就错了。
  伊尔西早不是当初那个背着他无所畏惧冲出星兽群的军雌了。
  当初的战争不仅摧残了他的精神海,还带走了他的梦想与骄傲。他拖着残破的身体,收起所有的明亮,在利益至上的虫族踽踽前行,最终变成了儒雅克制的商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时光将文明摧枯拉朽,化作了宇宙尽头的尘埃,在这个高科技低道德的时代,雄虫对于雌虫就是原罪。
  白榆彻底僵住,他感觉自己好像被禁锢在海底,从头漫道脚的寒冷让他忍不住发抖。
  他突然发现自己是站在文明与野蛮交叉带的人类,终究是格格不入。
  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只有与道德背离的虫族,他才可以光明正大地隐藏住爱意,对自己名义上的…继雌父。
  伊尔西看着沉默的白榆,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
  果然……
  一个天平上的货物怎么配有异想天开的权利。
  他应该听话、乖顺、懂事,不要生出任何妄想。像从小被《雌虫守则》教导的那样:
  在雄虫面前做好一个无知无觉的商品,或者一个讨人喜爱的玩意儿。
  伊尔西垂眸,修长的手指摸上睡衣最上方的那颗白蝶贝纽扣。
  白蝶贝纽扣本是四季温润但此刻伊尔西清楚地感受到顺着指尖传递到心脏的刺骨寒意。
  他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嘶哑,蓝色的眼睛蒙着一层阴翳,像一只伤痕累累的猫:“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把我救出来。”
  “但如果只是想报复您的雄父。或者……”伊尔西顿了一下,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或者名正言顺的口/我,都不用这么麻烦。”
  他下颌紧绷,感觉喉咙被堵上铅块,声音嘶哑:
  “星河集团,或者这具身体,您救了我,这些我都能回报。”
  “所以,您不用骗我。”
  “我会配合您所有需求,您想怎么玩都可以。”
  他深呼了一口气,像一只无私奉献的蚌,将自己所有的筹码放在无形的谈判桌上:“但只有我活着您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我可以为您创造更大的价值。”
  “从任何方面。”
  这才是交易。
  伊尔西终于狼狈的闭上了眼,他把自己踩进泥里,或许能够换来苟延残喘。
  他还有事情需要做,既然有生的希望,他就不想死,最起码不能现在死。
  “啪”第一颗扣子随着话音结束而解开。
  锁骨处的肌肤还泛着昨夜留下的红痕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早春的冷意让伊尔西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定了定神,手指搭上第二颗黑色的啡蝶贝纽扣。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住,带着不容置喙的力气将手拉开。
  伊尔西没有反抗也没有抬头,只听见一声很轻叹气,轻仿佛只是错觉,轻到转瞬即逝与空气融为一体。
  紧接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带着无法忽视地热意,灵活地将他刚解开的第一颗扣子完完整整地重新扣好。
  “伊尔西。”白榆退后一步,捂着一只眼睛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你可能不相信,但在杀死蒙格利这件事情上我是认真的。”
  阳光格外偏爱伊尔西的金发,波光粼粼仿佛上古的神迹,白榆看着静默不语的伊尔西继续说:“我和他有仇,我有杀他的理由。”
  白榆想到了尤利安,想到了山顶孤零零的坟茔,眼眶不自觉地泛红,他刻意地笑了笑,胡乱地抓了抓头发,“并且他根本不是我的雄父。”
  “什么?”伊尔西倏地抬头,连带蔚蓝的眼睛宛若大海卷起阵阵波涛。
  “是真的。”白榆认真地点点头,他看着伊尔西,却好似在谈论别人事情一样耸了耸肩。
  先不说他穿成的不是没有记忆受精卵,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类,都不会把杀死雌父的虫认作雄父。
  白榆黝黑的眼睛落到伊尔西的眼中,随后是同样墨色的头发。瞬间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仿佛被穿成串的散珠,他想起那沓材料上记录着:蒙格利的发色是红棕色的,尤利安的发色是银色的。
  并且除非雄虫得了失心疯,要不然没理由说出这种话。
  伊尔西抿着嘴思考突如其来的信息,白榆则向前一小步,适时缩进了两虫间的距离。
  他盯着伊尔西的眼睛缓缓说道:“所以,我们是最合适的盟友。”
  “你不妨信一次。”
  “但是阁下,您可能不清楚。”伊尔西没有回避白榆的视线,苦笑道:“我被您的雄父匹配并不是偶然,是……”
  “是萨满,我知道。”
  白榆话音刚落,另一道机械声音拔地而起:
  “并且他是我们亲自撞飞的哟!”阿统刚做好饭,就看见客厅两虫相对的景象。
  它可知道自己的主人嘴笨又穷还不讨喜,于是飞快地用机械手臂托起四、五个描金盘窜到两虫中间。
  它像黏稠的润滑剂在两虫间移动:“主人,伊尔西先生,你们别吵架,吃饭!”
  吵架?我怎么敢?
  伊尔西有点想笑,他刚想告诉阿统:我哪有资格和你的主人吵架,就感受到自己的裤腿被拽了一下。
  是阿统在伊尔西的腿边讨好地蹭了蹭,扬起多边形的脸忧心忡忡道:“您看起脸色很不好哟。”
  “您这样主人会很担心的。”
  过于直白的表达,或许认真的语气,让伊尔西有些懵,他抿着嘴有些求助地将视线从阿统转移到了白榆。
  “咳咳咳咳。”白榆假装咳嗽了两声,但是没有反驳。
  他敲了一下阿统的铁脑壳让它闭嘴,然后很直接地将话题拉回正轨,语气间没了刚才的紧迫,“我们是最合适的盟友。”
  “我是高等雄虫,我能帮你。”
  “相信我一次,伊尔西。”
  白榆背着落地窗,抽出阿统机械手臂上的乳白色的骨瓷筷子,顺着柔和的光晕递到了伊尔西面前。
  骨瓷筷子被阳光晃得宛若指引道路的引标,陷在黑暗中的伊尔西不自觉地被吸引着握住了这道光。
  那道光太过耀眼,让伊尔西有些动摇。
  赌一次吧。
  他的感性撕扯着理智,终于占了上风。
  “谢谢您。”伊尔西接过了筷子。
  “合作愉快。”白榆笑着对伊尔西伸手。
  *
  伊尔西从小到大家教严格,除了当军雌的那几年风餐露宿,向来都是一板一眼地坐在椅子上遵循着餐桌礼仪。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他看着白榆十分自然地盘腿坐在地毯上,倚着沙发腿,很明显这是打算直接在茶几上用餐。
  但这样也好。伊尔西按了一下火烧火燎的胃部,自我安慰:地毯是柔软的利亚安斯羊毛,跪起来总比饭厅冰冷的瓷砖要舒服很多。
  《雌虫手册》里规定得很清楚,和雄虫一起吃饭时要主动服侍雄虫。
  伊尔西半跪下来,冷白的手映着骨瓷筷子显得格外好看,“阁下,请允许我为您布菜。”
  与此同时,白榆正把一个装着乳白色鱼汤的描金花纹碗推到伊尔西面前:“你先喝点这个,暖暖胃。”
  伊尔西半空中的筷子戛然而止,他不理解地看向白榆。
  白榆直接忽略掉伊尔西的眼神和刚才的话,半强制地将他拉到自己的旁边坐下,抽掉他手中的公筷,又给他塞了个汤勺:
  “快尝尝,阿统做饭还是很好吃的。”
  绿色点缀的乳白鱼塘散发着热气,将伊尔西蓝色的眼睛氤氲出朦胧的水雾,他透过热气看向已经开始吃饭的白榆,眼中的不解达到极致。
  白榆感受着伊尔西的目光,四平八稳地继续进食。
  他有经验,一个猫猫不信任你的时候,不要心急,要给他一点点时间,让他主动伸出爪爪,尝试着探索。
  伊尔西攥着汤勺,看着目不斜视的白榆,托着腮的阿统,只感觉眼前的一切荒诞无比。
  短短一天,他在死亡、绝望、失望、痛苦中反复挣扎,在他即将认命时,一个雄虫递给了他一只手,而另一只手里端的是热气腾腾的鱼汤。
  或许,一切真的没有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