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很久以后,她才在翻阅典籍之时,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是一位爱上了凡人女子的修士,为了让所爱之人在乱世中也有自保之力,特意创下的剑法。就算是毫无灵力的人也可以习练,纯粹基于技艺之上的剑法。
  就像他说的那样,远别离,是为了不与某人别离。
  杂念便是在这一瞬间,不期而至。
  ——他不在了。
  想到这一点,她的剑势陡然多了几分焦躁。
  殷风烈不在昆仑墟。
  不止是长留之山,哪里都没有殷风烈的踪影。
  白飞鸿曾经故作无意向闻人歌询问:“听说掌门还有一位关门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叔,我有机会见见他吗?”
  而在看到闻人歌略显为难的神色时,她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虽然不知道是谁同你说了你殷师叔的事,但他已经……”那时,闻人歌一向肃冷的面容上,也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两年前的一次外出任务之中,他不巧遭到魔修的袭击。那魔修心狠手辣,下手阴毒至极。他连魂灯都碎了个彻底。”
  闻人歌还特意叮嘱白飞鸿,日后万不可再提起这个人。
  “特别是在掌门面前,你殷师叔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又是由他亲自抚养长大,师徒感情深重,如同亲生父子一般。”闻人歌蹙眉叹息道,“殷风烈是一名好弟子,他的事,所有人都很伤心。”
  白飞鸿想,那是当然的。
  无论他后来变成什么样,这时候的殷风烈……不,原本的殷风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她的记忆中,这时的殷风烈还是个孩子王,明明天资出众,却没有什么架子,和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
  虽然是掌门最为偏爱的小徒弟,却从来不做任何仗势欺人的事情,反而看到有什么不平的事情都会主动出头,有人求他帮忙,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会去做,做不到也会好好坦诚做不到再帮对方想办法。
  前世自己之所以会认识他,也是因为某一次例行考核时,林宝婺的人把她的法器弄坏了想看她出丑,却被来监察的殷风烈发觉了,从而发现了一系列针对她的欺凌。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揭破了这件事,狠狠教训了他们,并且开始私下教白飞鸿用剑,不知道翻了多少典籍,才翻出来了一套连白飞鸿这样没有多少灵力的修者也能使用的剑法——远别离。
  “你的剑术天赋很好,可不要轻易放弃了。”
  “我不能时时都在你身边,所以你得学会自己护着自己。如果再有人欺负你,就让他们都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你看,只要你想做,还是做得到的吧?”
  那个时候,这样对她说的少年,在年少的白飞鸿看来,简直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嫉恶如仇,为人仗义,慷慨大方,性格豪爽……那就是殷风烈。
  除了偶尔豪爽过了头,有点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之外,再没有人能说出他什么缺点来。
  她能够想象昆仑墟的人们听到他被害的噩耗有多么伤心。
  就像她当年听闻噩耗时,也曾经——
  想到这里,白飞鸿手中的剑狠狠地划了出去,剑气绞碎了风雪,在岩壁上陡然刻下一道狰狞的剑痕。
  “……”
  岩石崩裂的巨响之中,白飞鸿伫立在凛冽寒风之中,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太糟了。
  她想。
  “你的心乱了。”
  希夷淡淡道。
  “对不起。”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扣着剑柄握得紧紧的,许久,方才缓缓松开。
  “我只是……忽然有点烦躁。”
  她本以为,她至少能从原本的殷风烈口中问出一个真相。
  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吗?
  如果一切都不是假的,他又为了什么……才会做出那种事?
  “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希夷静静“望”着她。即使白飞鸿不说,他似乎也能看得到她在想什么。像是看破了她的疑问,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身侧被白飞鸿的剑气劈开的岩石。
  而后,如同时光倒流一般,散落在风雪里的石屑就像是受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缓缓回到了崩裂开的剑痕上。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的填满了裂开的缝隙。
  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那并不是什么回溯时光的法诀,也不是什么超过常人认知的异术。
  那只不过是每个修者都曾经学过的,最为基础的引气之术罢了。
  无形的灵气如同丝线一般,精准而灵巧地牵引着那些崩落的石屑,从横暴的风雪之中归来,而后又以精确至极的手法,将那难以计数的粉末一粒一粒嵌回了原位。没有一点遗漏,没有一丝错位。
  末了,希夷的手轻轻抹过岩壁,随着灵力擦过,那道劈开了岩石的剑痕,就这样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弭了踪迹。
  这样精准到骇人的控制力,甚至比单纯回溯时光的法诀,要更像一个奇迹。
  希夷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石壁,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几乎没有什么人的情绪。
  “他在不在……你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比月光更明澈,比雪色更清冷的男子回过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无声地将她望着。
  “终有一日,他自然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到那时,你所有的疑问,自然都会有一个结果。”
  他淡淡道。
  “在那之前,你只需练剑就好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白飞鸿第一次开始深思这个问题。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对希夷的了解都称不上多。于白飞鸿而言,前世的希夷只是父亲的诸多病人之一,他最特别的地方, 大概就在于他总是格外听话——这一点甚至比他那超乎常理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医修做久了便会知道, 想让病人遵医嘱才是最难的。
  光是按时吃药、好好睡觉、放宽心思这三件事就能难倒一大帮病人。不管是先生的病人还是她自己的病患, 能够老老实实照医修吩咐去做的根本没有几个。
  白飞鸿甚至碰到过受了重伤来她这里治, 才叮嘱完对方养伤期间要戒酒,第二天就发现他把自己喝到她这里来的蠢货。那位男修当时抱着酒瓶振振有词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烈酒, 消炎!”, 坦白说, 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打开他头壳再用那瓶烈酒给他泡泡脑子。
  要知道,很多时候,疑难杂症本身算不得问题,病患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各种“我比医修懂治病”“不对啊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说的”“方子你尽管开,按时吃一副算我输”的病患之中, 希夷显得如此卓尔不群, 清新脱俗,有如清水芙蓉。
  偶尔……真的是偶尔, 白飞鸿会有一种错觉, 他安安静静坐在那喝药的样子, 看起来甚至颇有几分可爱。
  大约是因为认识得太早,小孩子没有那么多世俗的好奇心,等到长大以后, 又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寻根究底的念头。
  关于希夷, 她只知道,早在昆仑墟建立之前, 他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没有人知道希夷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连希夷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已经随着沧海桑田,消失在漫长的岁月之中。
  她所认识的只是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白飞鸿所认识的,只有这个始终平静淡漠,对任何事都漠然视之的希夷。
  因为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直到前几日,她才对先生口中那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察万物之因果”,有了直观而深切的认知。
  若是回溯时光的法术,白飞鸿也不会如此惊异。
  但希夷修复石壁时随意抹过的那一手,却让她看到了深深的鸿沟。
  说得再明确一些……是天堑。
  这让白飞鸿对希夷生出了难以遏制的好奇。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希夷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索,他有些困惑似的转过脸来,被白布覆盖的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你一直在看我。”
  “只是忽然有些好奇。”
  白飞鸿撑着脸颊,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希夷手中的药盏。在闻人歌调整过药方之后,那药的味道比前世更加……不可名状,光是坐在一边闻着都觉得,如果每天都要喝这种东西,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但希夷却照旧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微微垂下头,像是林间的白鹿在啜饮清溪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将这苦药饮尽了。他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是格外优雅好看的。白飞鸿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倒了一盏茶递上去。
  “我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下山。”白飞鸿顿了一下,又道,“除了上一回。”
  “下山做什么?”
  希夷的声音中没有任何诘难或质疑的意味,只是淡淡的疑问,像是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能做很多事吧。”
  白飞鸿看着桌上的蜜饯碟子,她准备了好些日子,却从来都没有少掉过一颗。她伸出手去,拈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措辞,才慢慢说了下去。
  “交些有趣的朋友,看看四海八荒的景色,也能尝一尝那些平日吃不到的美味佳肴?虽然修真之人已经辟谷,但是偶尔尝一下好吃的,也能多出很多乐趣。总是呆在山上多无聊。”
  希夷捧着茶盏,倒是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太累了。”
  思考之后,他微微摇了摇头,只这样说。
  白飞鸿:“……”
  这个理由听着可真有说服力。
  “云间月最近应当会离开昆仑墟一些日子,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同她一起下山转转。”希夷慢慢道,“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不必整日留在太华山上。我这里并无那些规矩……”
  白飞鸿垂下头来,重重叹了口气:“好了,我明白了,居然想要你出门,是我不对……别用那么无辜的表情看我,我没有想出去玩,我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也对。”希夷轻轻颔首,面上浮现出一丝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