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钱郎中态度倨傲。
  “到时候,贵国再一次南迁,恐怕只能迁到儋州去了!”
  这番话极其傲慢。
  不止年轻的小皇帝受不了,就连朝中很多大臣也面色微变,皇帝陛下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冷冷的看向钱谦。
  “北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们有本事打下建康,早已经来打了,哪里又用得着什么借口?”
  “你回去告诉姓赵的,朕就在建康等着他!”
  北齐入关之前,乃是游猎与游牧民族,没有汉姓,入关之后在燕都称帝,为了收拢人心,建立朝廷,大约在四十年前开始了汉化,皇族改姓为“赵”,近些年甚至开始宣扬,他们才是诸夏正朔。
  不过虽然改了汉姓,但是北齐内部依旧汉胡分化,胡人贵族把持了大量的社会资源,入关初年肆意杀害汉人不说,即便是六十年后的今天,因为上层主体都是胡人的原因,北齐的社会体制依旧不能健全。
  比如说,胡人杀汉人,是可以以军功抵罪的。
  至于胡人贵族,就更不用提了。
  因此,北边的赵皇帝,虽然有汉姓,但是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胡人皇帝。
  钱谦站在朝堂上,对着小皇帝躬身拱手道:“陛下您年纪尚轻,有些事情,还是与大臣们商量为好。”
  说着,他呵呵一笑:“我朝公主,已经随外臣一起到了建康,现在就住在礼部的会馆里,只等着贵国朝廷商议好了之后,便可以在建康大婚。”
  说罢,这位北国使者对着皇帝拱手行礼,然后直接转身,离开了朝堂。
  朝堂上,小皇帝黑着脸坐在帝位上,一言不发。
  朝中的大臣们也都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就连宰相杨敬宗,都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经过了一段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小皇帝径直从帝座上站了起来,他冷冷的看了一眼自己这帮朝臣,然后冷声道:“北人的嘴脸,诸卿已经看到了。”
  “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诸卿议个章程出来,明日由几位宰相进宫来,当面呈报与朕。”
  说罢,少年皇帝愤怒的甩了甩衣袖,拂袖而去。
  等到皇帝陛下离开朝堂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敬宗杨相,才回头看了一眼百官,然后默默说道:“礼部的堂官,到中书省议事,其他都各回衙门,散了罢。”
  杨相国毕竟主持朝事多年,他此时还在中枢主事,说话还是有份量的,他开口之后,朝会上的百官立时散去,只有礼部的尚书与两位侍郎一起,跟在杨敬宗以及其他几个宰相一起,一起来到了中书省。
  陈国的宰相一共有五个,未必都是三省的主官,但是一般都在三省挂职,平日里有事情要商议了,都是在中书省议事。
  中书省衙门里,有一间专门用来议事的偏厅,被称为“议事堂”,而这件议事堂的大门,被人戏称为“相门”。
  意思是踏进这个门槛,不是宰相,也是半个宰相了。
  不过今天,议事堂里的气氛就不太好。
  宰相杨敬宗依旧坐在主位上,等到众人都一一落座之后,他才看了一眼在场的四位宰相以及三个礼部的堂官,缓缓说道:“怎么回事?”
  杨相声音低沉:“你们礼部主理外事,这件事情居然提前毫不知情,硬生生给那个姓钱的进了大朝会,还在大朝会上大放厥词!”
  杨相的声音有些愤怒:“本相几乎都要怀疑,你们礼部是不是拿了齐人的好处!”
  这件事,的确是一次严重的外交事件。
  因为北齐的使者,不一定非要出现在大朝会上,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
  如果齐人在私下里面见天子,最多也就是有礼部官员陪同,哪怕提出再怎么苛刻的要求,朝廷这里只当是没听见就是了。
  至于皇帝陛下生气……
  年轻人,生点气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这一次,齐人使者在大朝会上公然对皇帝无礼,并且陈国还不能真的把这个齐人使者给杀了,这就让杨相有些恼火。
  礼部尚书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他看了看身边的裴元,叹了口气:“礼部外事,是裴侍郎在负责,裴侍郎说一说罢。”
  裴侍郎没有办法,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对着杨敬宗拱了拱手,有些无奈的说道:“杨相,这些齐人昨天才到的京城,到了之后就吵嚷着要面圣,下官没有办法,昨天下午已经向周尚书还有中书请示过了,周尚书和诸位宰相都点了头的,至于他们要说什么……”
  裴侍郎苦笑道:“只有半天时间,下官事先也没有弄清楚。”
  杨敬宗皱眉,冷声道:“那那个公主呢?他们带了个公主进礼部会馆,你也不知道?”
  裴侍再一次叹气,开口道:“知道是知道,本以为是那个北齐使者的家眷,一直到今天早上上朝前,下官才知道那个女子是北齐的公主。”
  “身份查清楚了没有?”
  杨相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北齐皇帝一共有四个公主,是哪一个?”
  “都不是。”
  裴侍郎环顾了一眼几位宰相,还有礼部的两个同僚,面带苦涩。
  “刚刚才查清楚,这就是去年那个北齐郡主,今年北齐皇帝给她晋了公主,又送了过来……”
  第九十二章 且看后生
  北齐的皇帝,今年是四十五岁。
  本来按照年纪,大陈的当今陛下本就矮北齐皇帝一辈,因此就算真的是娶了北齐的公主,实际上也没有那么不可接受。
  了不起做点手脚,让这位北齐公主生不了孩子就是。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钱谦在朝堂上提出嫁公主,甚至有些冲撞皇帝的味道之后,小皇帝也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把这件事,丢给了朝臣们去处理。
  但是现在……
  北齐来的并不是公主,而是去年那个郡主,北齐天子的侄女,这就多少有点瞧不起陈国了。
  听到了裴侍郎这番话之后,即便是脾气极好的杨相国,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坐在主位上,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环顾在坐的众人,开口问道:“诸公如何看?”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问题很敏感。
  皇帝陛下已经当了五六年皇帝了,朝臣们对于这位小皇帝的脾气很是了解,如果被皇帝陛下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大发雷霆,甚至可能会鞭打钱谦这个使臣一顿,然后将北齐使团赶出建康。
  到时候,也就给了齐人再一次南下,或者说再一次动兵的理由。
  杨相国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礼部尚书周伏。
  “周尚书,你主管礼部,你先说一说吧。”
  周尚书,与杨敬宗差不多大,两个人做官的时间也几乎同样长久,资历差不太多,虽然杨敬宗是宰相,但是周尚书没有再进一步的打算,因此也不怎么畏惧杨相,听到了这话之后,这位已经年迈的老尚书看向杨敬宗,微微叹了口气。
  “北齐皇帝,恐怕是欺我主血气方刚……”
  六十年未分胜负,就说明北齐国力虽然强盛一些,但是远远没有到压倒性那么绝对,再加上在北疆过苦日子的胡人入关之后,骤然好过起来,上层贵族便会飞速腐化。
  事实上短短六十年后的今天,北齐的军队已经远没有甲子前的雄风了。
  北齐皇帝恐怕也深知这一点。
  在这种情况下,南朝小皇帝马上就要亲政,北边的那位赵皇帝当然会有危机感,他想要趁着小皇帝年幼,用激将的法子逼小皇帝像他父亲那样,因为一时气愤出兵北上,这样趁着北齐皇帝年富力强,再挫败一次南朝,南朝小皇帝多半就会像他爹那样,彻底偃旗息鼓,当一个“安分”皇帝了。
  如果打得好,甚至有机会打进建康,一统天下。
  因此,在南朝小皇帝将要亲政的当口,北齐自然是很希望跟南朝打一仗的。
  毕竟再过几年,北齐的赵皇帝也就五十岁了,皇位也面临顺递,万一小皇帝卧薪尝胆个十来年,等到北齐皇位顺递的时候出兵北上,到时候谁胜谁负还真的很难说。
  在坐的大臣们都是聪明人,听到周尚书这句话之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位宰相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杨敬宗,然后缓缓开口:“老尚书说得不错,齐人之所以会有这个动作,恐怕是因为上一次陛下在朝会上……言辞激烈的事情,传到了北边。”
  他说的皇帝言辞激烈,就是几个月前皇帝在大朝会上怒喷杨相国的事,只不过这会儿杨敬宗本人在场,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能明说的。
  杨相国对那场大朝会并不放在心上,他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而立之前,最难得的就是一个忍字,只是这个忍字,寻常农家少年尚且做不到,更何况陛下这种九五之尊?”
  他环顾左右,沉声道:“诸公,有良策否?”
  众人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主管外事的礼部侍郎裴元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在座的宰相们,又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周尚书,然后对着杨相国拱了拱手,开口道:“相公,下官有一个法子,或可一试。”
  杨敬宗眯了眯眼睛。
  “你说。”
  “拖。”
  裴侍郎缓缓说道:“北齐的公主既然来了,咱们也不用急着赶她走,就在建康城里找个院子,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就是,只是不许他们见陛下,也不许他们进朝会。”
  “时间长了,如果她依旧要住在建康,就让她这么住下去,十年二十年朝廷也都养得起,如果哪天她要回去了,也是她主动回去的,跟咱们没有关系。”
  听到这个法子,杨相国眼前一亮。
  他看向裴元,脸上露出了一个肯定的笑容:“如果那个北齐的钱郎中闹呢?”
  “那就让他来礼部闹。”
  裴元微微低头,开口道:“下官是主管外事的礼部侍郎,他们要闹,来找下官闹就是,但是不管他如何闹,朝廷晾着她们也就是了。”
  “不管这人是北齐的郡主还是公主……”
  裴侍郎面色平静:“一年两年她或许待得住,又有哪个女子能禁得住十年八年的光阴?”
  “好。”
  杨相国终于拍了拍手掌,缓缓说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由礼部去给北齐使团找个宅子住下,具体的花费送到户部去,老夫回头给赵昌平写个条子,让他给你们礼部批钱。”
  说到这里,杨老头又看了一眼周尚书,叹了口气:“老伙计,陛下现在听不进去我的话了,等会就麻烦你去一趟宫里,跟陛下说明这件事,最好……劝他心平气和一些。”
  “你是陛下的老师,你说话,他应当能够听进去一些。”
  周尚书默默起身,叹息道:“少年心性,谁也说不准,老夫按照相国的吩咐,尽力去劝劝就是。”
  说着,周尚书看向杨相国,低声道:“恐怕,相国还需要去一趟宫里,见见孙太后为好。”
  杨相国默默点头,也站了起来,对着周尚书释然一笑:“那就这样,老夫去太后那里,老尚书去陛下那里。”
  说着,他看了一眼议事堂的其他人,开口道:“至于诸公,都各安己任罢。”
  他这句话说完,就意味着这一次议事堂的会议“散会”了。
  其他四个宰相与礼部的两个侍郎,都跟着站了起来,对着杨敬宗与周尚书拱手,接着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