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程厦没有跟着笑,他静静的看着我。
  我很想做程厦,我很想很想变成程厦。
  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上学的时候他能跟导师谈笑风生,相处的跟哥们儿一样,后来他的领导不喜欢他,他也从来不焦虑怎么讨好对方,坦坦荡荡不卑不亢,对仰视的他底层工人也丝毫没有那种“做作的亲切”,很自然的礼貌真诚。
  可是我做不到,我偷偷模仿过他的样子,可是我感觉我都不会说话了。
  我的父母把他们的卑怯印在我血脉的最深处,这不怪他们,因为这就是底层人的生存法则。
  我看着程厦,在菜市场那场丑态毕露的撕扯之中,他茫然无措的脸,像针一样刺痛了我。
  “包括你说你喜欢的,什么生命力,那不过是因为活不起了,拼命吊着精神而已,我跟这菜市场的人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程厦,你说要跟我在一起,你是不是后悔了?”
  程厦摇摇头,他的脸被毛茸茸的围巾遮住,只留一双眼睛,亮得像寒星。
  “你会后悔的。”我说:“最现实的问题是,我永远都不可能真的抛弃他们,尤其是我妈。”
  我妈把我当作她的冤亲债主。
  可是从她离婚那天开始,每个月都会给我打六百块钱抚养费,六百块不多,但是她的摊位一个月就赚一千出头。
  我爸不是个东西,可是当初我去s市的钱是他给我的,出国的资产证明是他给我凑的,他想让我好。哪怕他知道我不想养他,他也想让我好。
  我这条鲤鱼,注定要拖带着长长的锁链去跃龙门。
  这没关系。
  但是跟我在一起后,程厦要面对的是,被打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妈妈、贪婪市侩的爸爸和后妈,还有我捡垃圾的奶奶,说实话,老太太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他是月亮啊,月亮高高的俯视人间就够了。
  月亮怎么能在凡尘里打滚呢?
  程厦一直没有说话,我叹了口气,帮他把围巾系好,道:“你回家吧,记得上药。”
  过年的烟火已经燃尽了,我踩着一层厚厚的爆竹碎屑回到宾馆。
  奶奶和我爸去了乡下走亲戚,顺便炫耀她孙女有出息了。
  我当时坚决不去,说要去我妈家吃饭。
  此时房间里没有人,我洗了澡,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就开始打开。
  天空慢慢泛起了鱼肚白,整个房间笼罩在暖黄色光芒之中。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是程厦,他的面容橘色的朝阳下,如梦似幻。
  他说:“走吧,我送你一个新年礼物。”
  ……我跟他下去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看到一整车玫瑰或者气球的什么的,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
  ……我绝对没有想到,五个小时后。
  我站在了上海迪士尼。
  “你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但是我觉得在迪士尼心情不好,会比窝在宾馆里好一点。”程厦对我说。
  “你说实话,到底花了多少钱!”我第一百次问。
  过年,临时买机票,buff叠满,一定是一个我不敢听的天价。
  “我能承担的价格,买你开心点,很值。”程厦耸耸肩,还是不回答。
  “所以到底是多少钱!”
  “走吧,听说这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他拉我走进去。
  ……是真的很快乐,所有人都在笑,女孩子穿着漂漂亮的裙子拍照,男生们排队跟绝地武士合影,小孩们尖叫着跑来跑去,拿着一个米老鼠的头的冰激凌。
  就像做梦一样。
  我小声说:“可是我奶奶明天就从乡下回来了。”
  “今天晚上有一班飞机,保证奶奶回来之前,我们就到家了。”程厦道:“中间这个时间,好好玩。”
  不是,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前一刻还在满地残雪、黑云压城的东北,后一刻……我在童话故事里。
  我有两本没有封面的童话故事书,是奶奶从垃圾桶翻出来的。
  那里面灰姑娘会有漂亮的裙子穿,走投无路的白雪公主会遇到好心的小矮人,善良的小裁缝拥有一只会吐金币的驴子。
  我当时字还认不全,就已经觉得难过了。我懵懵懂懂的感觉到这是假的。
  我很善良,过得也很苦,但是不会有小鸟围着我唱歌,我伸出皲裂的小手去捡泥水里的易拉罐时,也不会有仙女姑妈来帮助我。
  但是,现在那些桃红、嫩黄、粉蓝色的小房子,裙摆绚烂的公主都出现在眼前,我进入了这个柔软的、像是做梦一样的世界。
  我和程厦没有去坐什么游乐设施。
  一是因为排队的人太多。
  二是因为,他恐高。
  我们就在这里慢慢散步,听他讲迪士尼设计巧思,这是花瓣式布局,这是空间分隔法,偶尔有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一头撞在我身上,却也不会哭,就晕头晕脑的起身,她着急去玩下一个项目。
  那一天在我记忆里,是金色的,所有的画面都被放在装满细碎金沙的盒子,带着梦幻柔和的的光芒。
  程厦说得对,在这样的地方,很难不快乐,甚至于可以说,这是我记忆中最快活最轻松的的一天。
  后来我们提前出去,在一家老上海洋房里吃私房菜,吃到了肥糯鲜甜的鳗鱼和黑松露海胆焖饭,行程最后,打车去了很偏的上海的保利剧院。
  这是程厦最喜欢的设计师,安藤忠雄的设计作品
  “安藤忠雄是用光的高手,你看,他把一切严丝合缝隔在墙外,然后让光线从缝隙中释放出来。”程厦还是那样,一说起喜欢的作品,就格外兴奋,:“他留住了光。”
  “厉害啊!”我说。实际上我只觉得那像是一块半透明的大砖头。
  我们坐在保利剧院外面的台阶上,这里静极了,就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程厦突然说:“你说得对,我的确不适合你。”
  “读书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厉害,可是真正面对现实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是。”他说:“我妈妈死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觉察到我的软弱,昨天是第二次。”
  我道:“没有,是你保护了我,另外这本来就跟你没关系。”
  程厦道:“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怔住了。
  “昨天没回答,是因为我在想,我能给你什么。”他自嘲的一笑:“我自私软弱,也不是那种可以跟你并肩作战的伴侣。我能给你什么?”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寒风肃杀,程厦的告白,像极了一场商业谈判。
  “我能承担你的家庭,以及你的自卑和不安,你可以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跃龙门也好,做错也好,我都会做你的后盾,为你兜底。”
  他从包里拿出提前准备的一个牛皮纸袋,递到我怀里。
  “这是什么?”
  “我工资奖金在这张卡里,密码也在里面,我外公留给我存款、房产、股票都在这里。其中有两栋在上海,我可以带你去看。”
  我震惊程度无以复加:“程厦你疯了吗你?你拿回去。”
  我把牛皮纸袋往回退,他没有接,就这么掉落在地上。
  在楼宇柔和的光影之中,他静静的看着我,道:“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竟让我感觉很陌生。
  我退后了一步。
  那一刻,我想起了程厦爸爸对我说的话:
  “那么多年,程厦都没对你动过心,突然要和你在一起了?你想过是为什么吗?”
  “最简单的,他说过喜欢你吗?”
  没有,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他说的只有,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从未说过,我喜欢你。
  第20章 冬雪,大步往前走
  那天在书房,程厦的爸爸告诉我,程厦病了。
  他妈妈被那个下岗女工捅死之前,还在给他发微信:儿子,你冷不冷?给你寄件羽绒服【笑脸】
  那时候程厦在设计院很忙,忙着工作,忙着社交,忙着年轻人的一切,对于妈妈的碎碎念总是回的敷衍:“不冷。”
  等他回家,看到的就是他妈妈的尸体。
  死亡带走了她的温柔美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两腮凹陷,像是在问为什么,也像是在说,我好痛。
  程厦当时就跌在地上,怎么都起不来。
  她最爱漂亮,有点唠叨,但最善良,看电视剧总爱抹眼泪,他的朋友来家里她总是做满满一桌子好菜,个别家里条件不好的,她还会偷偷准备红包。
  这样一个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也最爱他的人。
  死了。
  程厦发了疯一样到处打听那个凶手赵莉娟,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杀人。
  “他说他恨赵莉娟,我也恨,可是恨她有什么用啊,她已经死了。”程厦爸爸说。
  可是葬礼过后,程厦却说,他要替那个凶手把那笔买断工龄的钱要回来。
  赵莉娟下岗之后,靠着打短工和站街卫生,没有要缴社保的意识,她只知道人家有退休金的时候,她没有。
  才会朝程厦妈妈举起刀。
  大家都说她疯了。
  可是程厦调查后知道,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当年金帛大酒店的下岗服务员,都没有收到买断工龄的钱,她们一致认为,就是程厦妈妈贪污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