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又如寂夜里的枭落了地,抖抖湿黑的毛发出似喜似悲的咽声在空旷中久久回荡,惊了这丑时更漏。
  云卿安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脚,说:“颜老此次不惜在朝上自请致仕以示决意,实是迫得义父被动了些,借着病假的由头等过了这阵子即可,皇上总是念旧的。”
  魏玠阴笑道:“可不就是?这种人就是自命清高,不满权柄落咱家这等人手中又如何,连皇上都念着咱家,这老不死的较什么劲儿!”
  云卿安沉默着没有再开口。
  倾听者有时并无须多言,多言了,也不是魏玠想要的。恰到好处即可,他懂。
  屋内有些闷,他走开了些,手落到窗棂上轻轻用指尖刮了刮,料想着外边冷风擦过墙瓦,沙石打着地阶,总该是有些热度的。
  可他终是没打开窗,略有些飘渺地道:“朔北那边,义父打算如何?”
  魏玠慢慢止住了笑,脚落在地面上半直起了身,脸却依旧隐在纱帘后只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似是在思考。
  云卿安没等他开口,接着道:“昔天衝年间,朔边重将司马霆迎娶奉国公赵建章爱女为妻,一时风头无两。今两人皆已作古,而奉国公也早已致仕多年。偏勋贵家族同气连枝,肖家历来与赵家交好,也定会对赵建章的外孙多加照看,而不少朝臣还念着奉国公曾经的提携之恩,不好坐视不理。”
  他的声音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单只是客观陈述事实。
  魏玠沉吟片刻已明了他的意思,道:“实是如此,就算是皇上要动司马,也有的是人要保他。这事不好办。”
  人越是心怀鬼胎,便越是要先发制人。蛀虫啃啮了梁木,便指望着房塌了。
  司马厝是个祸患,魏玠不得不防。
  “好办。怎么不好办?”
  云卿安从容地将手自窗棂上抽回。他不愿推开窗门,却偏要将这外边的风和热都收入囊中。
  “交由卿安便是,定不让义父失望。”
  (本章完)
  第10章 照夜白 倦意似秋风无声无息。
  天际才泛着鱼肚白,大圆案桌上推杯换盏的人正打得火热,一片鼎沸。
  司马厝神色不虞,抬脚踢了踢身旁的人,说:“就这,也值得让你不惜治好‘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的陈年顽疾,卯时就到我府上拍门板死乞白赖地劝我来?”
  薛醒瘫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整个头往一边垂着,有气无力道:“你是不知道,现在澧都这群纨绔小饭桶天天吃饱了撑净搞些有的没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除了投壶行酒令就没别的了。我当他们今儿个还能整出点新意来,我简直是痴心妄想!”
  司马厝毫不留情地说:“能的你,一百步笑五十步。”
  还说人家纨绔小饭桶,何人不知薛小公爷才是名副其实的混账王八“勋二代”。旁的京都那些祸害跟他一比多少是落了档次,望尘莫及。
  薛醒讪笑了声,用自以为老成沧桑的语气说:“唉,年纪一来,总有许多不得已。这不甫一弱冠,我娘成天愁我寻不到媳妇儿,看我看得紧,恨不得把我给养成个娇滴滴的闺阁大小姐自给自足。还不是因着我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这都有传言说我是摔折腿起不来身,还是病入膏肓了,怎地这般消停了。”
  “这传闻,我听了都信。”司马厝神色复杂地睨他一眼。
  他俩虽说是老相识,却也多年未见。
  现下见薛醒面容俊秀,双瞳明亮而稚气未脱,宝蓝色都布锦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硬生生将清瘦的身子骨给武装出了富态的圆润,跟个被纸糊的竹笼子似的,恐被沙袋一砸能凹陷进去。
  司马厝这次索性装聋作哑。
  “别想着搞出这等糊弄人的说辞!”薛醒皱眉打断他的话。
  今日元璟帝不出所料地歇朝了,堆积在他心里那些迫在眉睫的事情就跟夏日里的咸菜似的被晾在一边,不尴不尬地拖着。
  “薛小公爷好不蛮横。”温元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立得腰背笔直摆出一副周正姿态,振振有词道,“元青不过是作诗一首又有何得罪之处?在座诸位都给评评理。”
  “话说我这不也是着急着给你接风洗尘吗?你大老远回一趟不容易,难得咱俩这会凑一块,不如……”薛醒总算把跟吊死鬼一样的头直起来,嘿嘿笑道,“考虑考虑重操旧业,重振威名?”
  “悯玉有言,若有不正之处还请见谅。”
  而这些个败家子怕是压根不晓得边境外敌虎视眈眈百姓疾苦,只知道吃喝玩乐,还自以为当今太平盛世。
  司马厝手中的玉箸直接“啪”的转飞出去,他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桌,眸光冰寒。
  “这位兄台怎的这般不识规矩?中途就离席也不打声招呼,未免也太不将我等放在眼里。”说话的正是“酒司令”,他踱出几步神情显出不悦。
  可是,同他们一般无二的人又何在少数。
  司马厝心下一寒,昨夜刻在骨子里的钝刀子又在不安分地搅动。
  薛醒先是一溜烟地从椅上滑下,跑过去拉住司马厝安慰道:“别跟那傻东西一般见识,狗仗人势的货吐不出象牙来!”
  温元青冷不丁被玉箸砸中越发恼了,落了座阴阳怪气道:“若实在不爱听大可不听,换别的方式酒席助兴。”
  薛醒这边说完,转过身去狠骂道:“温元青!你要是在温家吃不饱饭我施舍给你就是,在那酸不拉几地含沙射影谁呢啊?”
  “咳咳,在下不才,给诸位抛砖引玉。”被催促的那人起身向众人躬身施以一礼,清清嗓子飘飘然道,“笙歌太平醉,麟凤不足惜。千金抛不尽,东风入律来。”
  他斟酌一番道:“在下之意不过是歌颂升平,四海清明,将安民乐……”
  “轮到你了赶紧的!”一人坐在桌案上首,眉飞色舞催促另一人道。
  薛醒却是“噗”的一声喷了刚喝的茶,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忙扭头去看司马厝,只见他已倏地起身,头也不回提步就走。
  温元青只觉着司马厝看他那眼神像是随意得很,却偏偏带着一股令人生寒的威慑。
  总归是比以前长得像模像样了些。
  恰在此时,受邀前来唱曲的角儿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1〕……”
  “元青说得是!薛小公爷多心了些,何须为这区区小事伤了交情。”其下众人纷纷附和道。
  说起来,当年他在澧都做了何事来着,无非就是舞刀弄棍,把与他年纪相仿的小混蛋一个个拎上门,逮着人就一通招呼。又或是带着薛醒在达官贵人新开的茶楼酒肆乱转,所过之处鸡犬不宁……
  现场又是拍手叫好声一片,好不热闹。
  总是不一样了的。但具体哪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只听他装腔作势,朗声吟道:“攘攘街坊市,朝朝天子台。名将犹未老,伸手唤米来。”
  这人在他风头正盛时拂袖而去,多少是没给他面子。
  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断了,锋利的断弦剜出十指血肉,烂掉的靡靡余音却不绝于耳。
  所谓酒令即是一种助兴游戏,席间推举一人为“酒司令”,余者听令而违者罚饮。
  而这些个纨绔肚子没装多少墨水,居然还就偏好这文绉绉的玩意,卖弄风骚,期间得众人称赞一二便得意洋洋。
  他急都急不来,憋着一肚子火。
  “行吧,就是可惜了……”薛醒倒也没死缠烂打,悻悻然又瘫着了。
  “你……”薛醒一噎,指着众人的手晃了半天,突然就往下一捞想要抽出个鞋底扔过去,却被司马厝扯住。
  “好!有张兄珠玉在前,我也来给诸位献个丑。”坐于上首的“酒司令”也按捺不住,自请起身引得周围人一片欢呼。
  薛醒那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拖着两根长长的鼻涕跟在他身后喊“锅”,“哥”字他说不清。
  薛醒道:“别装,我记着你还比我小一岁来着。”
  司马厝抬眼一瞥,心底冷笑。
  司马厝回身越过他,干脆也不走了,一撩衣袍直接单脚往凳椅上一踏,随手捞过一根玉箸转了转,嘴角勾出嘲弄说:“不堪入耳。”
  空说的好听,实际大意上无非是嘲笑将军无用武之地,吃白饭享安逸。他司马厝听到能忍才怪了。
  “年纪一来,总有许多不得已。”司马厝慢条斯理地将话原路返回。
  他是真没想到,那时的司马厝明明是跟他浑得不相上下的一个人,居然当真愿意舍下澧都繁华,说走就走跟他一别两宽。
  苏禀辰突然起身道,字字如珠玑,“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居安尚且思危,更何况羌蛮两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米炊虽贵不贵征妇,寒刃虽凉不凉将心,若无兵将血染边疆,岂有吾等安享清平?”
  众人闻言,才注意到这位原先一直默默无闻的人,只见他身姿挺秀,着冰湖蓝都布直裰袍,腰系祥云纹宽腰带,冠发高高绾起,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温润谦和。
  有逸群之才,若兰草白鹤。
  温元青的脸僵了僵。
  清流苏家不算位高权重,却也极有分量。
  苏禀辰早年在国子监修学时便得赏识,年纪轻轻任职翰林院编修,素有“才德双馨”的美名,与他们多少是有些格格不入,却不知为何从不拒与他们往来,很多时候都是在一旁静静地不参与,单维持着和气的点头之交,今日却破了例。
  司马厝收敛了眸中的讥诮,隔过长案与苏禀辰对视片刻,颔首致意算是谢过。后者微笑拱手后落座,一派风轻云淡。
  ”说的是!谁给你们的胆子酸溜溜看不起武夫来了。我老爹当年率兵征讨西南,定妙计突袭敌后,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如山。更是亲手斩杀生猛叛贼韩冀,终平定甘潼峡瑶民叛乱。你们这些个怂包怕不是被欺压怕了,搁这说风凉话打击报复,也不看看自己是个怎么样的绣花草包!”
  薛醒脸红脖子粗地嚷嚷道,颇有不把人吼得狗血淋头不罢休的架势。
  “知道你爹厉害,你以为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温元青不甘示弱。
  “诶呦还敢反驳……”薛醒吹鼻子瞪眼,激动得整个人差点趴到桌沿上。
  “差不多得了,想证明自个儿没病入膏肓摔折腿有的是机会。”
  司马厝扯他衣领往后提了些,复冷眼瞧着在座人道:“不扰诸位雅兴,司马告辞。”
  他这会心境出奇的平和,跟着这些人发火没意思还麻烦多,他嫌。顶多实在看不过得空把他们拎去揍一顿,有的是方法收拾。不像……
  着实烦人。
  司马厝也不顾别人是何表情,反正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只管拖着骂骂咧咧的薛醒走。
  “且慢。”苏禀辰急步上前,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还请借一步说话。”
  偏廊处静谧无人,偶有盆植点缀颇显雅致。
  苏禀辰在廊柱边站定,恭谦地说:“羌管传怨,陶陶吟缀,将军止渴安得思此味。改日悯玉当静室酌茶,焚香抚琴以迎。况且家父与贵叔父旧相识,愿请侯爷一叙。”····朔北历来出边将,司马潜却是个例外,少时便不顾反对执意外出游学,倒是结交不少儒士。
  司马厝虽没多大兴趣,倒也没拒绝,道:“改日即当上门叨扰,替我问令尊安。”
  苏禀辰点点头,神色凝重道:“侯爷若有难处,家父虽人微言轻但也不会作壁上观。”
  当今朝廷有人逐流而去奉谗献媚,也有人逆流而上汲汲营营,佞宦当道早已让许多清流文官见之不快。苏禀辰说出此话,便是摆明了他的态度。
  司马厝打量他片刻,真诚道:“多谢。”
  天已大亮,日头高悬似长明灯,蒙白了流水般的虚幻。
  司马厝去时匆匆亦如来时,事无可避而往往来得猝不及防,脚步一踏,便是奔赴不见硝烟的战场。
  苏禀辰没再回筵席,卓雅的身形落在长廊疏影间似是入了画,若点缀进世俗画里的一笔清墨,却毫无违和。
  廊角处一人迈着碎步走出,正是适才唱曲那秀丽粉面的角儿,他试探着上前问道:“公子,是您唤小的前来?”
  苏禀辰转脸看他,淡淡地道:“唱曲说书,工于哪样?”
  角儿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讨好地回道:“公子若要听,奴都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