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转眼四月已然过去,进了五月后,天儿便渐渐暖了起来,百花盛开,冯元跟前的小厮德冒穿过一路花香进了正厅。
  “甚么?老爷又不家来了?”听完德冒的回禀,冯佟氏脸一沉。想到近日来的担忧,借着撇茶末,将眼掩在茶盏盖子下,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老爷既吃醉了,可有妥帖的人伺候着?”
  大户人家的下人,又是老爷跟前得力的,自是圆滑惯了。德冒知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太太宽心,有小人在呢,小人定尽心尽力伺候老爷。”
  晓得这小厮嘴严,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冯佟氏冷哼一声,摆摆手将他打发了。
  她看向身旁的宋嬷嬷,挑眉奇问道:“奶娘,你说怪不怪,从前也未见老爷这般贪杯,怎么近日总去吃酒?”
  宋嬷嬷一惊,她倒是早就听了些风闻,说老爷在外头有了个相好。因这事不知真假,况且太太晓得了也只有动气的份儿,她曾踌躇许久,终是未向太太提及。老爷与太太间已是够生分的了,与其拈酸吃醋惹老爷厌,不如做个装聋作哑、贤惠端方的正室,让老爷记着你的好,才能家和万事兴。
  想明白这些,她垂下头,嗫嚅道:“想必、想必是与同僚来往应酬罢。”
  她这奶娘自来藏不住心事,此时眼神躲躲闪闪地一瞧便是做了亏心事,冯佟氏愈加笃定腹内忖度,“往日哪来那般多的应酬,老爷为人我最清楚,从不做结党之事。奶娘将我奶大,还跟我见外?我不得老爷心,渊儿亦是个不懂事的,府里也只有奶娘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说着便有些哽咽,睁着通红的眼儿望着她,“若连奶娘都不跟我交心,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宋嬷嬷一听,急了,“太太莫要这般说,老奴做甚么都是为了太太啊。”叹了口气,她无奈道:“老奴亦是听几个婆子说的,想必这事是从那几个抬轿子的粗仆嘴里传出来的,说老爷被一个小门户家里的丫鬟绊住了脚。不过啊,”她劝道:“太太也莫要太过担忧,男子哪个不沾腥?俗媚之流罢了,老爷热乎两日也就丢开手了。”
  闻言,冯佟氏仍免不了一窒。她心中虽隐隐有些影儿,可那也是猜测,待此时终于验证了,她依旧有些不敢置信。洁身自好半辈子的老爷为何忽然在女色上头开了窍?一直自制端方的人怎么就迷恋上了那低贱女子?再不信也不行,他夜不归宿难不成是去赏荷下棋?
  “到底是怎么被那狐媚子勾搭上的?”愈想愈酸,恨得心尖儿生疼,又妒忌又恶心,她银牙几近咬碎。
  宋嬷嬷望着面前之人,圆脸丹凤眼,样貌端庄,雍容华贵,奈何就是不讨老爷欢心。哎,她忍不住叹气,这是自个儿从小奶大的人啊,从前的粉团团已是为人妇为人母的掌家太太了,奈何是个命苦的,端的让人心疼。
  冯佟氏气闷于心,跟奶娘发着牢骚:“我知自个儿不得他意,可王氏与刘氏容貌上乘,平日他也常去她两个的院子。怎么如今已不满足,竟招惹上了旁人家的小丫鬟?”提起这两个陪嫁丫头,她的口气不免酸溜溜起来。
  她这些年独守空房,老爷不是去王氏屋里便是刘氏屋里。王氏因生育之功抬了姨娘,却因丧子心灰意冷,平日还算老实。那刘氏却不同,虽仍是通房丫头,平日面上老实本分,背地里却时常打扮得花枝招展侯在莘桂院月亮门外,见了老爷便想法子往自个儿屋里拉。
  莘桂院里只住着刘氏和王氏,按理说这般做法夺的是王氏的利,本该王氏气,可她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一副“老爷来我便伺候着,老爷被抢走也和我没半文钱干系”的样子,反而冯佟氏这个被冷落多年的正室太太倒是被气个倒仰。
  刘氏这个贱婢!瞧她在娘家时话少勤快,不似有花花肠子的,这才选了她做陪嫁,随嫁后也算妥帖衷心,没成想收房后便渐露本性,端的是浪得没边儿了!
  宋嬷嬷瞧她面色不对,晓得她心事,赶忙宽慰道:“老爷近日也不去那二位的院子了,刘氏日日愁眉苦脸怨声载道的,冷眼一瞧仿佛老了五六岁似的,太太也算出了口气。”
  “甚么?哈哈哈......”冯佟氏乐地将圈椅扶手拍得啪啪响,“哎呀,好好好,刘氏没皮没脸地把老爷往她屋里拉,以为自个儿多貌美如花呢,如今被个小丫鬟给比下去了。”想到甚么,她噗嗤一乐,“明儿我便将这贱婢唤来,将这事告知她,好生羞辱她一番。”
  哼,这回便来个借力打力,让那贱蹄子生生气个倒仰。真是解气啊,她眉目舒展,也不觉得烦闷了,开怀地饮了口茶,佯作贤惠大妇状:“罢了,宠个外头的也比宠那贱婢强,左右不在我跟前,我且睁只眼闭只眼罢。”
  瞧她容色好了些,宋嬷嬷放了心,抬手替她捏着肩颈,“太太这般想就对了,外头那庸脂俗粉还能翻天?不如让她和刘氏狗咬狗去,咱们权且当看戏了。”
  第10章 纨绔
  五月初五端午日,有人待在家中吃着粽子雄黄酒,亦有人街上闲逛、郊外踏青,香月楼今儿倒是冷清不少。
  当朝右通政张轲张大人来的时候,秦妈妈脸笑成了大菊花,连忙让他的老相好红莲将他迎进屋子。
  红莲作为花魁,容色确实上乘。张轲早已是她的入幕之宾,此时也不急色,想着让她弹琴他作诗,展展文采,得美人儿一番倾慕。
  他想充文人墨客,奈何记性、文采皆不足。伴着筝声,今儿端午,想吟首屈原的诗应应景,却一句想不起来。他不信自个儿作不出一首,可冥思苦想半晌仍未蹦出半句。
  忽瞧见窗外的姹紫嫣红,这才吟道:“日出东来春花开,红莲与我把花采,要问红莲是哪个,众人皆知我所爱。”
  吟完咂咂嘴,回味一番,觉得这诗作得甚好。韵脚平整,朗朗上口,既能应春景,又能表白一番对美人儿的爱意。
  张轲朝红莲哈哈一笑,傲然道:“美人儿,如何?”
  勉强一首打油诗,红莲心内好笑,嘴上却逢迎道:“甚好,张大人文采斐然,让奴家钦佩不已,奴家也来凑凑趣儿,便吟个先人的罢,谁让奴家是个盛墨水的空瓶儿呢。”
  筝声低沉,伴着轻柔女声:
  “你浓我浓,忒煞情多;
  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我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
  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是管瑶姬管夫人的《我浓词》,写了一个女子盼着被一心一意对待、夫妻两情缱绻的美好心思。本该天下间的女子纷纷效仿,将此词吟给良人听,希冀打动对方,之后琴瑟和鸣恩爱一世。
  可笑的是,女子似乎已不再抱着希冀,将这少女闺阁时常常咀嚼的词封入了尘埃中,这词反而被男子广为利用。
  那些落魄才子来到香月楼,与姑娘们你侬我侬,说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待高中时必来迎娶”、“不能同生但求共死”的鬼话,拿着她们浸了血的皮肉银子做了大官、娶了豪门。
  偶尔梦见往昔恩爱日子,于那镜花水月间女子凄凄问着:“檀郎,你为何负我?”他便无耻地当着周公面施舍她一句“姑娘,你认错人了。”
  重情重诺的才子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太少了些,一百个里头能遇见一个便是老天开眼了。
  大官豪绅来到香月楼,亦免不了演一出情浓戏,“心肝儿,家里那个是母老虎,我心里只有你,只因你出身,虽不能明媒正娶,但我会宠你护你一辈子。”
  待家里大妇带人打上门来,他也不管大妇被气成个肥河豚、心肝儿被打成个胖头鱼,只夹着尾巴灰溜溜从后门溜走,改道去香月楼对面的忆锦楼挑香逐美,人生好不快活哉。
  因此,香月楼里的姑娘反而将这词记得最深,红莲亦是从往昔恩客口里学得的。
  “哈哈哈。”张轲不知这词出处,以为是哪个男子所作,猥琐道:“这词妙啊,是你哪个恩客作的?夜里头作的罢?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贴切啊贴切,真是个大才子啊,哈哈。”
  瞧他把这美词生生说成了秽词,红莲面上不显,心内却犹如滴血。虽是沦落风尘,每日倚栏卖笑,可谁是天生浮浪的呢,谁不想如词上所说,得个善待她的良人呢?《我浓词》是风尘女子心头上最纯粹的祈盼啊,求而不得已是够苦的了,还让人这般践踏!
  我这一辈子注定受人摆布,可今儿我却想任性一回。红莲红着脸立起身,对他道:“张大人恕罪,奴家去更衣,请大人稍待片刻。”
  张轲以为她是去小解,便点点头:“速去速回。”
  “大人恕罪,奴家是大解,能速去却不能速回啊。”红莲迈着碎步走了几步,随口抱怨道:“昨儿也不知吃了甚么泻肚的东西,今儿往净房跑了几回了。”
  “唔!”张轲正吃着酒,闻言差点没喷出来。
  大解?还泻肚?往净房跑了几回了?他脸一黑,腹里一阵恶心,对她哪还有兴致,立起身挥挥手,不耐烦道:“你既身子不适,便好生养着罢,爷改日再来瞧你。”
  “是,奴家谢大人体恤。”红莲暗勾着嘴角,目送他出了门。
  花魁吃坏了肚子,秦妈妈立在灶房门口骂了几句,然后陪着笑为面色不善的张轲另挑了几个貌美姑娘作陪。
  琴声靡靡,一人替他剥着葡萄,一人为他斟酒,张轲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瞧瞧这个望望那个,他犹不知足,叹息着摇摇头,“都是庸脂俗粉,俗不可耐,不如爷的红莲一根指头。”可惜她今儿太让人扫兴了,哎,可惜啊可惜。
  几个姑娘不乐意了,红莲再美也不至于说的跟天仙似的罢。
  琴声一滞,正拨弄琴弦的姑娘一身粉荷罗裙,她垂头默了半晌,忽地抬头道:“红莲的姿色奴家几个的确是比不过,可有人能比啊。”
  朝张轲抛了个媚眼,她神神秘秘道:“大人可知咱们汴京城最美之人是哪个?”
  “自是红莲。”他想都未想,这还用问,京城第一美人儿,傻子都知道。
  那姑娘咯咯一笑,不住地摇头叹气。
  粉头之流竟敢跟自个儿故弄起玄虚?张轲板起脸要发作。
  那姑娘连忙紧走几步,来到他身旁,伸手抚了抚他的胸膛,轻声道:“大人息怒,奴家就不卖关子了。汴京城确实有个女子美过红莲,端的是倾国倾城的人物,不过却没多少人知晓。因为她啊,”顿了顿,她垂下眼帘藏住里头的思绪,轻屑道:“只不过是个小丫鬟。”
  第11章 西施
  闻言,张轲脸一沉,阴测测道:“一个奴才秧子,能生成甚么稀罕模样,你好大的胆子,敢耍爷玩儿?”
  那粉荷姑娘捂嘴一笑,轻作惶恐道:“奴家不敢,张大人且听奴家细细道来。”
  她甩甩帕子扇出一股香风,“春秋时,吴王大败越王。勾践臣服后,采纳大臣提出的‘美人计’,欲选出最美之人献给夫差,欲麻痹夫差的斗志。他派大夫范蠡周游私访,遍寻佳人。一日,在清清浣纱江畔,范蠡与一女子相遇了。这女子家在古苎萝村西,肤白体纤,美貌世间少有,她若立在水边,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里,鱼儿都不敢在江里游,生怕弄乱了她美丽的倒影,这女子便是西施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看向张轲。果然见那人正一脸有滋有味,煞是垂涎的模样。张轲方才瞧她竟说起几千年前的战事,本不耐烦,可要说到千古难遇的美人儿,他便是极乐意听的。
  “才子佳人,相见恨晚,本是两情相悦,奈何国难当头,范蠡眼睁睁地看着文种把绝代佳人西施送进吴宫。之后,夫差对西施痴迷宠爱。从此,歌舞宴平、懈怠政事。而勾践卧薪尝胆,终于灭掉吴国,被围困在圣胥山的夫差走投无路,挥剑自刎。勾践挂念西施的美貌,欲派人接她进宫,可惜再也遍寻不到。”
  张轲见她又停了话头,知她还有下文,皱眉催道:“你说的这些世人皆知,可西施最后去了哪里,是死是活,却是个迷,你可知晓其中内情?还有,你说的这些到底与那小丫鬟有何干系?莫要磨蹭了,速速说完。”
  其余几个姑娘也都翘首以待,她们只瞧过几本野史,说西施多么多么勾人、夫差多么多么宠她,范蠡之事倒是不曾听闻过。
  众姑娘心中虽谩骂西施红颜祸水,可于情字一事上,似乎女子间都能感同身受,都替西施希冀着范蠡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子,能带着她安然全身退、田园相静好。
  那姑娘却不急,伸手抚了抚粉荷罗裙上的一抹艳红荷花,瞧张轲急得就要变脸,才慢悠悠张了口:“西施的归宿无人可知,奴婢也未比世人知晓的多一分。奴婢想说的是,这西施能将夫差、范蠡和勾践迷得一个亡了国、一个辞了官、一个至死念念不忘,可见这容貌确实能惊天地、盖鬼神。”
  顿了顿,她拿帕子撒娇般地朝张轲身上扑了扑,娇滴滴道:“那唤作绿莺的小丫鬟,人称糖葫芦西施,都能与闻名千年的四美之首相媲了,难道还能是庸脂俗粉?”
  众位姑娘这才恍然大悟,这人说了这么多废话,原来竟是要独显出那丫鬟的美貌,想将这张大人的心思勾得满满的。
  她们便好奇了,那小丫鬟对她是有滴水恩还是涌泉恩呢?值得她这般劳心劳力、费尽心思将其引荐给张大人,是想让那小丫鬟飞上枝头?可她想没想过,那丫鬟若确实美,这事还能成。若是个没甚么姿色的,张大人到时候发作一通,不是害了那小丫鬟么?
  果然,张轲这心被她引的顿时长了草,立起身,一脸意气风发,朝众人一挥手:“走,跟爷去瞧上一瞧。”
  众人一窝蜂往门口走,那粉荷姑娘混在人群中,正勾唇暗喜,谁知早已走到门外的张轲却忽地顿住脚。他伸手指着她,阴测测道:“若不似你说的那般美,爷便剥了你的皮!”
  她一窒,脸上红白一片,终了还是点了点头。张轲满意一笑,抬举道:“美人儿,你唤甚么名儿?你过来,跟爷坐轿子罢。”
  她躬身回道:“奴家名唤娇荷。”
  张轲说完便领着小厮和几个姑娘去一探究竟。一路打听,知道刘府的人果然极多,他心道:这糖葫芦西施的大名果然不虚传。
  小厮咣咣砸门,伴着呼喝催骂声,煞是骇人。刘宋氏一惊,只当是无赖恶汉来强抢她这孤儿寡母,吓得双股颤颤,连忙躲到了墙角。想了想不放心,又拿了把圈椅挡在身前。
  菱儿开门后一愣,这一群人要做甚么?瞅了眼那面色不善的领头人,她小心翼翼问道:“这位老爷找错门了罢?这主家姓刘。”
  张轲眼里一亮,转身问娇荷:“是她罢?”
  娇荷摇摇头,“不是。”
  张轲又瞅了菱儿两眼,点点头,年纪不对劲,这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他一把将菱儿推搡到一旁,自行穿过院子进了堂屋,大剌剌坐在了主位的圈椅上。
  他张眼四下打量了一番,嫌弃地砸咂嘴,这般穷的人家,真能出甚么好颜色?正鄙夷着,忽地被吓了一跳,余光隐隐瞧见墙角似有甚么东西在动。往那处一望,他不屑嗤笑,穷人家竟然把牲口栓到屋里来了?这些刁民也不嫌臭!他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猜测,那是牛还是驴?
  “阿嚏——”
  这一嗓子,声音大如响雷,将张轲吓得差点没跌下椅子,这是甚么怪物?抻着脖子望去,奈何有个椅子挡着,他不敢以身试险,便挥手招来个小厮,“你去,把那圈椅拿开。”
  没了椅子遮挡,张轲终于瞧清,墙角蹲着的哪是牲口,分明是个人,撅着挺大个屁股在那哆嗦,嘿,他一乐,有意思!他缓缓踱到她跟前,弯身狎谑道:“打洞呢?”
  望着她那可笑模样,他嗤嗤乐个不住,“呀呀呀,原来这刘府的人是属耗子的。”
  “阿嚏,阿嚏——”刘宋氏抖抖帕子,扇着眼前的一层灰,被呛得眼涩喉痒。噤了噤通红的鼻头,她臊着脸立起身,暗暗打量了众人一番,门外立着几个倚门扭腰的大姑娘,还有几个骄横的小厮。屋里这人衣着华贵,倒不似无赖帮闲的人物,她松了口气。
  瞧人的眼力劲儿她还是有的,对着这富贵人,她谄笑着问:“老爷贵姓啊?来咱们刘府是为......”
  张轲嘿嘿一笑,口气倨傲:“爷姓张,听说你家的丫鬟貌若天仙?去,将她唤来,爷品评品评,瞧瞧是不是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