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是的,先生。”
  “那你不用跑了。那边不是你的国家,你已经放弃了。”
  “谢谢,先生。”
  “不用谢。你是叛徒。”
  青铜不再理会他,向托尼点点头,便转身走向朱越,一直凑到他面前。
  “你又是什么人?看起来,那边也不是你的国家。”
  声音很小。朱越震惊得仰起了脸,只见青铜一本正经,只有灰色的眸子里藏着丝丝笑意。他说的竟然是普通话。和他的英语、西班牙语同样流利,甚至带着软糯的江南口音。
  “我是……韩国人?”朱越也说普通话。
  青铜皱起眉毛,微微摇头。
  恰好这时第三声发令枪响了。越过他高高的肩头,朱越看见蛇头身子一歪,栽倒在地。男人们吓得魂不附体,刚起跑就玩命冲刺。
  朱越紧紧抿住嘴,盯着尸体后脑那个血窟窿。这人虽然算是武装押送员,一路上对他照顾有加。可怜巴巴的几十句西班牙语,大部分是跟他学的。
  他根本没想到要跑。青铜用靴尖踩了一下他的脚趾。他刚迈出半步,青铜又一把抓住他的后领。
  “你也别跑!那边是墨西哥,不是蒙古。”
  他换回了英语,声音很大。
  托尼已经完成了裁判任务,兴高采烈跑过来。先前众星捧月围着青铜的几个人也凑上来,看他怎么处置最后一个俘虏。
  “再问一遍:你是什么人?”
  “……蒙古人。”
  托尼立刻叫起来:“胡说!他是中国佬!眯眯眼!”叫完了自己都忍不住笑。站他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笑得东歪西倒,顺手捶他几拳。
  “兄弟们不相信你。你叫什么名字?”
  “……爱育黎拔力八达。”(注:元仁宗(蒙古帝国第八位大汗)的名字汉译。)
  “从蒙古什么地方来?”
  “温都尔汗。”
  几十个民兵下车围了上来。蒙古名字虽然是听不懂的叽里咕噜一串,但词尾有个“汗”,很多玩过《帝国v》的年轻人听着都似曾相识,点了点头。
  “温都尔汗,那不是离中国很近吗?”
  “是的。”
  朱越看见青铜期待的眼神,福至心灵,补了一句:“所以我才要离开。”
  大家一齐点头赞同。
  “说句蒙古话,让我们听听。”
  “om mani padme hum。”(注:即“唵嘛呢叭咪吽”,藏传佛教的六字真言,汉语和蒙语中都有各自的版本。朱越说的是本源的梵语发音。)
  “酷!你的家乡离中国那么近,中国话你也该会点吧?”
  “……会几句。”
  “也说来听听?”
  “瓜批,你搞锤子?球莫名堂!”
  所有人一齐开怀大笑:
  “真他妈难听!”
  “没错!中国话就是这么滑稽!”
  “ching chong!”
  “ching chang chong!”
  青铜也边笑边问:“那你怎么跟墨西哥人混到一起?”
  “我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坐上船。签了打工五年的协议,才搭上他们的车。现在没有其它办法进入美国,只能走南边。很抱歉入侵了你们的国家。我只是想打工。蒙古没有年轻人的工作。”
  刚才被那些奇奇怪怪的口音一吓,朱越的舌头都捋不直了。现在一口气说过三种语言,他的英语渐渐流利起来。
  伞兵终于开了口:“ok,他不是中国人。中国人我见过不少,英语说这么好的没有。”朱越看他面相不到四十岁,但头发花白,说话更是老气横秋。
  “孔茨都说你不是,那肯定不是了。”青铜还是有点狐疑,“在蒙古哪个港口上船的?”
  朱越肚子里日到青铜的先人板板。刚想开口,托尼的秒表响了。五分钟已到。
  民兵们立即散开,上车的上车,举枪的举枪。
  墨西哥男人的大队伍跑出了差不多1000米,有些已经追上家人。在这个距离上,白天用步枪瞄准射杀都不太现实,何况是深夜。所以大家都懒得瞄准,抬高枪口乱射。突击步枪和半自动武器响成一片,霰弹枪和手枪也来凑热闹。条条灯光之下,落后的六七个男人像是打了兴奋剂,速度明显提高。
  最快的女人已经到达河边,欢送仪式接近尾声。突然,一束强烈的探照灯光罩住了落后者。离朱越不到五米的吉普车上,重机枪开始怒吼。
  那是.50口径的m2机枪。朱越从前当然也玩过,只是没想到真家伙这么响,震得他鼓膜隐隐作痛,车轮下的沙粒都在乱跳。他捂住耳朵退开几步,正好蹭到青铜身边。
  趁着枪手换成曳光弹带的片刻停顿,他换回普通话,轻声道:“你干什么?我怎么变成蒙古人了?蒙古哪有港口?我他妈怎么知道在哪上船?”
  “随便说,他们屁都不知道。换蒙古人么……是因为我爱护你。瞧见那些‘雅利安男孩’没有?”青铜向忙着换弹带的吉普车努了努嘴,“他们最讨厌k-pop男团。说是不男不女的东西,碰上一个操一个。你要是女的还差不多,他们会舔。你的基站呢?”
  “在车上。我正好需要用一下——”
  机枪又响起来,打断了他。曳光弹道迅速调整到位,几个举着望远镜的民兵都叫起来。
  “稀烂!”
  “相当给力……”
  “够了。再往前要打到女人了。”
  后面的民兵队伍中,很多人脸色都有点难看。孔茨撇着嘴:“他妈的菜鸟,上来先浪费一条子弹。”
  青铜微笑道:“还是挺机灵的,知道换曳光弹。菜鸟开开荤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正色大喝:“停火!”
  枪声立即停止。雅利安男孩们得意洋洋跳下车。
  “只是确认一下,我们走了之后他们也不会想到回来。”
  青铜不予评论,只说:“想干活就干到底,去把那几辆破车烧了!车上任何东西都不准拿,我们不是劫匪。”
  「–」
  他转过身,就像刚才的“确认”没发生过:“接着说。蒙古哪个港口?”
  “乌里雅苏台。”
  “在墨西哥哪里下船的?”
  “蒂华纳。”
  这地方大家都知道,一下子差不多都相信了。
  青铜笑眯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从圣迭戈入境,非要跑到德克萨斯来?”(注:美国边境城市圣迭戈紧靠墨西哥城市蒂华纳。)
  “不是我想跑路。那边修满了墙,没有人肯带我。过地道的钱我付不起,也不能打欠条。这边才有机会。”
  民兵们顿时群情激奋:“但是这边有我们!”
  “听听,当年特朗普多正确!”
  孔茨也笑起来:“ok。现在我相信了,没有白跑一趟。”
  青铜一把揽住朱越的腰,走向悍马。手臂如此有力,朱越几乎是被提上去的。
  青铜让他面向大队伍,在背后伸手扶正他的脸,轻轻把眼角拉向下方。
  “弟兄们,他是个蒙古人!不种地、不做塑料玩具、不盗版、不会偷技术那种亚洲人!蒙古人是天生的战士,骑马打猎漫游四方,和我们一样吃牛肉,不吃狗肉,碰到恶心的城市就顺手灭掉!他还说一口好英语,所以也是我们的兄弟!”
  人群中响起一片“兄弟”的问候。
  青铜现在不用扩音器,声浪仍然响彻四方:
  “他到美国来找工作。这位兄弟跟‘湿背’不同,很有礼貌,也没有带着一窝一窝的崽子!他来得不巧,现在美国没有工作。但我们仍然是慷慨好客的主人!大家说,我们要不要给他一个?”
  火光熊熊燃起,照亮半边天空。民兵们齐声欢呼:“给他一个!给他一个!”
  青铜终于放开手,把他扳过来,顺手拿过一个对讲机,夹在他衣领上。
  “现在你是我的勤务兵了。先不带武器,你得靠自己挣。”
  震天的欢呼中,青铜紧紧拥抱了朱越。他在他耳边说:“笨蛋,敬礼啊。罗马式。”
  朱越的大头在欢呼中飘荡沉浮,搜索枯肠,怎么也想不起罗马式敬礼是什么花样。二人分开时,他只得举手行了个纳粹礼。大概也差不多,雅利安男孩们欢呼更响了。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孩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再说一遍?”
  “爱育黎拔力八达。”
  “比屎橛子还长,没法念。就叫你速不台好了!”
  速不台,蒙古西征大将,率军横扫东欧。《帝国v》游戏中人气极高的英雄
  这名字像冲击波一样,瞬间扫过整个人群。民兵们一遍又一遍齐声呼喊,铿锵如金戈铁马。
  朱越愈发感觉不在人世,又掉进了某个虚拟现实。编出这些的程序员是彻底的神经病,但……有些情节真还挺友好的。
  “速不台!速不台!速不台!”
  朱越跟着青铜下了车,民兵们的热情这才平息一点。
  青铜来到孔茨的车前,几位头领围成一圈,商量下一步行动。朱越终于有功夫仔细打量这支队伍。
  车队组成是三分之一越野车,三分之一军用吉普,三分之一皮卡。粗略估计有一百多辆车,旗号和涂装五花八门,看起来不像一支军队,倒像个军事发烧友的花车集会。有星条旗,有德克萨斯孤星旗,有十三星邦联战旗,还有大黄旗上盘着一条蛇,下面写着“勿踩我”。
  车身涂装和民兵身上的标饰就更复杂了。朱越环视一圈,起码看到十来个不同的单位。打着星条旗的叫“爱国阵线”。打着孤星旗的叫“孤星共和军”。号称“x州轻装民兵”的就有三股人,分别来自科罗拉多、阿拉巴马和爱达荷。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叫“加州边界侦察队”。扛蛇旗的三辆皮卡侧面涂着徽标:“一人多数派”;每辆车确实只有一个人,车上都装满重武器和弹药,不知他们三位内部是怎么协调的。
  最整齐的是“南方十字军”,清一色的福特野马越野车,但徽标并不是十字架,而是穿重甲戴尖帽的白色鬼魂。最闹的是雅利安男孩,三十来个人占了人群一半的音量。人数最多、纪律也最好的派别是“守誓者”。这帮人穿各种军服或警服,都不戴军衔徽标,武装轻便实用,不像“一人多数派”那么夸张。刚才欢呼的时候他们也叫得很响,现在都安静听着头领们讨论。看来,守誓者是这支队伍的脊梁骨。
  紧跟青铜的小队由托尼带领,都戴着袖标:“负重者”。人数不多,几乎个个都像托尼一样粗壮。青铜很壮实,在他们当中算苗条的。刚才拳击托尼的女人是负重者之一,托尼叫她“鱼鹰”。突击步枪、手枪、短刀、夜视头盔、带插板的防弹背心、无线电对讲和穿戴式战场信息系统,一样不比男人少。背后甚至还多了一把工兵铲,胸挂上插满弹夹和手榴弹。
  朱越估计,把她放在枪战游戏的角色装备栏中,负重数字会超过50公斤。这两个名字都不是白叫的。
  v-22 “鱼鹰” (osprey),垂直起降运输机
  头领们的讨论充满军队行话和缩写简称,“grid square”“fob”之类,朱越连一半都听不懂。但大概能明白他们在争论下一步去哪里。(注:grid square:地图方位。fob:前进作战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