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
  扶苏面色微变。
  嵇恒又道:“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这是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篇的。”
  “其中道理是一样的。”
  “若想大秦长久的存在,必然需锻造一个能长期运行的体系。”
  “这也是始皇当下在做的。”
  “一个能长期运行的体系,最重要的不一定是短期的决策最优化,而是能不断的修正错误。”
  “天下积弊就如一个个加盖的陶罐。”
  “这些盖子肯定是要揭的,但是揭哪个盖子,由谁来揭盖子,什么时候揭,怎么揭,揭到什么地步,揭完盖子后怎么做,这些都是要充分考虑到位的,不然就是一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另外……”嵇恒冷冷的看了几眼扶苏,漠然道:“不要太把‘太平’当回事。”
  “纵观历史,太平、和平在史料中,不过是可笑的‘一瞬间’,只是‘和平与发展’当为一个国家的长远追求。”
  “动荡才是真正贯穿人类历史长河的存在。”
  “大秦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给天下带来太平,尽可能让太平持续的长久一些。”
  “但这本就不易做到。”
  “你有些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了。”
  扶苏脸色青红。
  他拱手道:“是扶苏着急了。”
  嵇恒淡淡道:“欲速则不达。”
  “土地兼并若继续放任,必将成为天下最大祸端,然则,若欲彻底根除兼并,目下的确不是最好时机。”
  “想根除兼并,必得推行新田法。”
  “朝廷本就无相关设计,贸然出台政令,定会跟‘使黔首自实田’一样,成为恶政暴政。”
  “其中政策只会继续沦为地方剥削底层的理由。”
  “二来,大秦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相较于更为直接的国家危亡,土地兼并显然算不上是‘要事’,当此之时,大动田产干戈,只怕天下各方势力都不会同意,也难以得到认同。”
  扶苏默然了。
  他知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
  但深入地方,见到了地方的田产弊案,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冤狱,更有公然夺田的存在,他心中实在是愤慨,甚至欲法正以后快,只是在嵇恒的一番言辞下,他也是明白,非其时也。
  田产兼并牵涉面太大。
  根本就不是朝廷现在能触动的。
  自己过于急切了。
  扶苏羞愧的垂下头,作揖道:“扶苏受教了。”
  嵇恒道:“你这一路见识了很多,也了解了很多历史,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
  “你想做到以史为鉴?”
  “不可能的!”
  “历史其实没有任何改变,的确生产工具变了,技术变了,服饰变了,饮食变了,但这些都只是外壳,内里什么都没变,还是过去的那一套法则,只是多了一些伪装,历史转来转去,人该犯的错误还是会犯。”
  “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它发生的理由。”
  “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做到超越历史,因为我们都有着自己的欲望和弱点。”
  “所有的错误,我们都知道。”
  “然终究是改不掉。”
  “能改的,叫缺点,不能改的,叫弱点。”
  “想做到以史为鉴,就必须超越历史,克服自己的弱点。”
  “大秦想超越本该覆灭的历史,就注定要付出大量的努力,以及承受大量的祸端。”
  “这是历史的必然。”
  “你才初窥门径,今后道路更难。”
  第132章 案问莫服!
  屋外寒风萧萧。
  扶苏此时也手脚冰冷。
  他胸脯上下起伏着,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良久。
  扶苏长吁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冷汗,恭敬的作揖道:“是扶苏苛求,过于心急了,请先生谅解。”
  “天下维艰。”
  “这些年大秦旨在定天下,建文明,反复辟,只是进展甚微,我突闻天下这么多黑恶,一时有些慌了神,口不择路下,妄想多做一些事情,以减轻天下之黑暗,眼下想来,实在是异想天开。”
  “陛下早已明言。”
  “盖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三代,从未有过这样的动荡大争,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在这五百余年的动荡杀伐中,天下血流漂橹,生民涂炭流离,但与此同时,也将世间的种种积弊,尽显光天化日之下。”
  “若不革故鼎新,不思变法图治,此大秦君臣之罪也。”
  “积弊甚重,唯有徐徐图之。”
  “我早该想明白的,也该戒骄戒躁,多思之虑之的。”
  “新路利害,亘古未见。”
  “若失了坚韧心志,在此等黑恶积弊下,注定难有进展,功也,罪也,终究是靠后续一步步趟出来的,纵有险难,只需依着时事变化,不断去改正去调整,以史为鉴,鉴的是失败,吸取的是失败的经验,继而做出更好的判断,一步步的超越历史。”
  “……”
  扶苏站起身来,走到大厅中央站定,话音缓和,神情却是凝重。
  嵇恒并无言语。
  只是一人安静的喝着酒。
  在一番扪心自问,自问自答下,扶苏已将心中抑郁舒缓开来,他朝嵇恒躬身一礼,道:“扶苏多谢先生提点。”
  “扶苏受教。”
  “虽此行还见识了不少黑恶,但今日已无须轻言,也不想再叨扰先生了。”
  “扶苏就此告辞了。”
  扶苏微微拱手,转身朝室外走去。
  “记得把钱送来。”嵇恒的声音悠悠传来。
  扶苏轻笑道:“自当如此。”
  在走到院中时,扶苏这才注意到,嵇恒院落的桑树上,悬挂着一张棋布。
  他深深的看了几眼,轻声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一步落差,便会影响到全局,因而时时刻刻当以全局为念,不当受个人情绪影响,唯如此,才能在这暗流涌动的棋局中笑到最后。”
  扶苏收回目光,迈步离开了。
  寒风萧瑟。
  吹的棋布轰隆隆作响。
  不过在一雪水的浸润下,棋布渐渐没了声响。
  唯现一缕缕下垂的冰锥,晶莹剔透,如刀剑一般锋利,从棋布下延展开来。
  ……
  咸阳宫。
  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已将各自的‘随行感受’呈了上去。
  看着案上的几份奏疏,嬴政欣慰的点点头,诸公子虽有些观点还很粗显,也很稚嫩,但相较于在宫中的深锁,无疑有了不小的长进。
  嬴政将竹简放下,道:“重走开国路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朕的这些公子久在深宫,不谙尘世,对外界也知之甚少,通过了解大秦历代先君先王的政见治道,对于他们的成长有不小的帮助。”
  一念至此。
  嬴政眉头微皱。
  依据秦法规定,宗室子弟本该成年后,进入军中建功立业,没有功绩爵位,则依旧只能是布衣之身,只是他对此令有些抵触,眼下见到诸公子彰显自己的政见,心中一时也有了波动。
  当初启用‘功臣子弟’,就有官员上书,启用皇族子弟,只是为他拒绝了。
  嬴政沉思片刻,最终没有再想。
  他站起身,准备去殿外走动走动,舒缓有些僵直的身躯。
  大雪漫天飞舞着,脚下也起了嚓嚓之声。
  嬴政朝外走了一段后,却是发现前面有一行车队正朝着外面走去,这支车队的仪仗车骑并不盛大,相较于半月前在梁山宫看到的李斯车骑,规模显然小了很多,便开口问道:“前面是何人的车骑。”
  赵高定睛看了几眼,笑着道:“回陛下,是李斯丞相的。”
  “李斯……”
  嬴政目光陡然一冷,冷声道:“你没有看错?”
  赵高又仔细看了几眼,很是确定道:“臣乃朝廷的中车府令,日常跟车马打交道,对李斯丞相的车骑也有一些了解,这些车骑虽规模相较寻常小了很多,但臣很肯定,这就是李斯丞相的车骑。”
  “臣岂敢欺瞒陛下?又岂敢污蔑李斯丞相?!”
  “眼下已至舂时(酉),正是百官归家之时,李斯丞相乘车归家,的确合乎常理。”
  “请陛下明鉴。”
  赵高收回目光,确定自己没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