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他目光隐晦地落在曲砚浓的脸上, 望见后者晦涩的神情。
  曲砚浓扪心自?问,听见施湛卢的说法后,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她可以相信檀问枢早就死了, 相信檀问枢蛰伏了一千年还别有所?图,可让她相信檀问枢从千年前的一战里活下来, 苟延残喘,混得那么烂,她就是做不到。
  意识到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相信后,她向自?己诘问一个理由,却答不上来她为什么不信檀问枢可能混得很?差。
  她宁愿质疑,猜测那所?谓相似的三兄弟都是檀问枢操纵的躯壳——反正?以他操纵戚枫神识的手段,这猜测并?非不切实际。
  茶室里一片安静。
  施湛卢一点也不介意自?家宗门内的矛盾暴露给外人是一回事,主动打探别人家的隐私又是另一回事,虽说个个都对神秘的知?梦斋很?好?奇,可谁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没有一点分寸感?的家伙。
  在沉默中,只有戚枫鼓起勇气?,“玄霖域的知?梦斋完全由二斋长负责,其他两位都插不上手,是这个意思吗?”
  这短短一两句说完,他耳朵都红了,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表现得这么爱打听别家隐秘,可别人沉默也就算了,他沉默了,谁来帮他找到当初操纵他的幕后黑手?
  施湛卢果然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点点头,“玄霖域这边是二斋长的地盘,大?斋长不会染指。”
  自?家界域被说成是别人的地盘,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英婸和祝灵犀表情古怪。
  戚枫一边红着脸,一边若有所?思。
  如果知?梦斋的情况如施湛卢所?言,那么当初操纵他神识的幕后黑手一定来自?玄霖域。
  “施道友,你方才说你是三斋长的属下,现在忽然出现在玄霖域,三斋长不介意吗?”祝灵犀忽然问。
  施湛卢微微一愣,不是很?确定地说,“我从前待在望舒域,只是因为那里最方便获取灵材,可是望舒域找不到懂得山河盘妙用的伯乐,我当然要来别的地方碰碰运气?……这是很?合理的吧?”
  合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啊?
  “如果玄霖域也不认可你的山河盘怎么办?”祝灵犀又问,“地脉浮动这种事耸人听闻,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施湛卢脱口?而?出,“你们到底是相信真?相,还是相信你们想相信的东西?”
  祝灵犀没有说话。
  若没有灵流紊乱这一出,她也不会把施湛卢所?说的地脉浮动当一回事,可她故意在仙君面前提起施湛卢的说法,曲仙君却没有一点反应,让她心里一沉。
  夏长亭一直托腮看着他们,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口?衔海山石,意欲无沧溟。”
  她下楼后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听大?家说话,久而?久之大?家几乎忘记边上还坐了个人,此?时冷不丁冒出一句,倒被她吓一跳,面面相觑,死活想不明白她说这话是有什么意思。
  “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申少扬试探着问。
  夏长亭摇摇头,满眼伤感?,一言不发地抱起胳膊,趴在桌子上不说话了。
  众人更懵了。
  唯有祝灵犀若有所?思地看了夏长亭一眼,她听出后者方才说的诗句引用了传说中精卫衔石填海的典故,和山海断流联系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句并?不是牵强附会。
  她原本就怀疑夏长亭的身份不简单,现在更是猜测起后者究竟是哪位传奇人物,一定是经历过?山海断流、千年前就已?身居高位的强者。
  可夏长亭到底是谁?
  鹤车忽然剧烈震荡了一下。
  桌面上的茶杯只是普通货色,不曾画有符箓,冷不丁倒下,茶水淌了半桌,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抹,乱七八糟的灵力撞在一起,倾洒的茶水东流西淌,溅起一道水花,不偏不倚,浇在施湛卢的山河盘上,把盘中六十四条地脉淹了个遍。
  茶水冲入沙盘中,细沙顿时散开了,原本细腻的线条被水重开,变成一盘模模糊糊的散沙。
  施湛卢呆呆地看着山河盘,一动不动。
  茶室里一下子安静了。
  谁也不说话,申少扬最先憋不住,干笑,“认真?看一下,还是能看清六十四条地脉的轮廓的吧?”
  施湛卢一言不发。
  六十四条地脉全混在一起,变成黄河一片沙了,哪还有什么轮廓,闭着眼睛都数不出六十四条。
  英婸执掌鹤车,在座谁都能推脱,唯独她没法推,硬着头皮安抚施湛卢,“施道友,你是否还能再制作出一份山河盘?需要什么灵材,我做主向宗门申领,倘若不好?找,我再添点清静钞。”
  施湛卢只是定定地看着沙盘,好?像三魂六魄飞走了一半,谁和他说话都没反应。
  英婸耐心:“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不如一起想想办法补救……”
  “山河盘是自?己演化出来的。”施湛卢骤然开口?,没看任何人,也不知?究竟是在和谁说话,每个字都梗得慌,“每一只山河盘制作完成后,都要静置三年以上,任由山河盘自?己推演,慢慢吻合地脉走势,我除了制作,什么也做不了。”
  “我一共只做成一对山河盘,一只早已?献给三斋长,剩下一只留在身边,这次带到玄霖域,本是想找一个能看清它珍贵之处的伯乐……”
  茶室里沉默得掉根针都能听清。
  “我资质不好?,仙缘浅薄,求仙十几载,归来仍是凡身,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得了机缘,侥幸入道,平生没什么追求,唯独在炼宝上有点执念,尽力想要做到最好?。浪费二十年在山河盘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制成了,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虚度了二十年光阴。”
  在座都算是年轻修士,最听不得这种平淡的陈述,谁都知?道施湛卢带着山河盘来玄霖域是有所?追求的,岂知?人还没到訾议会,山河盘阴差阳错先毁了。
  想想刚才乱七八糟的灵力里也有自?己一份,简直是晚上做梦都要在梦里给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罢了,大?概是没有缘份。”施湛卢木着脸说,伸手要把山河盘揽进怀里,“大?不了我三年后再来吧。”
  他攥住山河盘的边缘,要往自?己的方向拉,一用力,没拉动。
  一根青葱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山河盘的另一头。
  施湛卢顺着那只手往上看,“道友,你这是做什么?”
  曲砚浓神色宛然寒冽。
  她也不回答,只是伸手在施湛卢的山河盘里拨动了两下。
  茶水晕开的细沙散成一片,被她三两指摊平了,在明亮的日光下泛起细碎的辉光,这时大?家才认出施湛卢用来制作山河盘的沙砾竟然是一两值千金的星河砂,平时凝在一起,无论怎么挪移都不动,遇水则化。
  谁能想到事情竟能有这么巧,偏偏叫他们赶上了。
  “你不要乱动!”施湛卢看她漫不经心的动作,梗得心脏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这可是星河砂,很?贵的。而?且我这个山河盘并?没有坏,只是上面的地脉被毁了,只要抽干里面的水,静置三年,还是能演化回来的。”
  申少扬四人忍不住看看施湛卢——这可是能对曲仙君说出“不要乱动”的人,施湛卢要是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一定会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能更出息了。
  曲砚浓没理他。
  她摊平了星河砂,纤长的手指作笔,在沙盘上勾勾画画弯弯绕绕,把施湛卢急得扯着山河盘就要往回拽,懵然一用力——
  又没拉动。
  施湛卢不信邪,扯了好?几下,眼看着曲砚浓除了一根手指在沙盘上勾勾画画之外,半点没碰那沙盘,他一个金丹修士用尽力气?,沙盘居然纹丝不动。
  他才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般,干干地说,“原来你是元婴期的前辈啊?”
  茶室里一片死寂。
  连趴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夏长亭都抬头看这个稀里糊涂的金丹修士:神识稍稍一探就能发觉的事情,他现在才发现啊?
  虽说用神识探查别人不礼貌,但观测修为这种事就像是睁开眼睛看别人一眼一样?简单,还算不上失礼,对于修为是门面的修士来说,见面先观察对方的修为反倒更像是一种礼节。
  施湛卢到现在才意识到曲砚浓修为远超他,合着他是一点都没把神识放出来啊?
  申少扬都不忍心看了:施道友好?不容易发现面前的人的修为远远超过?他,终于动了脑子,按照常理推测出对方应该是一位元婴期的前辈,可他不知?道曲仙君实际上是化神修士——这一波三折,白忙!
  曲砚浓画完最后一笔,慢悠悠地抬手。
  施湛卢目光落在山河盘上,失了声。
  山河盘上,山河如故。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施湛卢不可思议,又忘了眼前人是实力远远强过?他的前辈,追着曲砚浓问,“普通元婴修士根本不可能知?道五域地脉的走向,更别说三两笔画下——你刚才甚至没用几息!”
  曲砚浓慢慢抬眼,沉黑幽邃的眼瞳淡淡望着他,神色无波。
  “那我当然是……”她无波无澜,“不普通的修士。”
  山河万里,人间千流,八八六十四条地脉,每一条她都亲手丈量,一寸一寸描摹。
  “你的山河盘是有用的。”她说,“但用得上它的人,用不着它。”
  第94章 雪顶听钟(一)
  施湛卢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呆呆地盯着曲砚浓, 冷不丁蹦出一句,强行?把话题从山河盘有用没用上挪开,“……可是画出来的?地脉是没用的?, 山河盘不会顺势推演,必须等三年?后山河盘自己恢复才能用。”
  没头没脑蹦出来的话像是扎在纸板上的钉子, 又?硬又?突兀,英婸对这位的?人情世故再也不报指望, 眼神复杂地用余光瞥了曲砚浓一眼,假装没有猜到后者身份,仍然叫她“檀道?友”, 解释, “施道?友长年?炼宝,性格比较单纯……”
  曲砚浓用指导施湛卢去集市买一把小葱的?语气说,“看起来是真的?就行?了。”
  施湛卢一愣,“这样不好吧……瞒不住懂行?的?人。”
  好家伙,前一句还?在欲拒还?迎, 后一句就开始认真思考可行?性了是吧?
  英婸差点被气笑,这两人当着她这个上清宗内门弟子的?面讨论怎么在訾议会上蒙混过关?,这是真没把她当外人?
  曲砚浓语气漫不经心,“如果?这么倒霉,你就随手带一杯水, 遇到行?家的?时候,假装打翻水, 把山河盘糊了。”
  施湛卢这么多年?专心炼宝, 一直老老实实,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事,一时间?呆在那里怀疑起自己:到底她是个魔修, 还?是我是个魔修?
  “这怎么唬得住人?”施湛卢艰难地说,“不成不成,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讹人。”
  曲砚浓已没兴致再说。
  蒙混过关?的?精髓从不在对方能不能看破,看明白又?怎么样?她说是谁干的?,对方哪怕看明白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她在魔门待了很多年?,不见得学会了多少坑蒙拐骗的?手段,但从来只有她坑别人,从来没有谁坑到她头上。
  有一年?她提着半篓刚死透的?鱼上散市,进了门一看,不巧,一半都结过仇,一个个见了她虎视眈眈。她原本想着死鱼卖出死鱼的?价钱,见了这阵仗,把竹篓往其中最强的?那个面前一放,眼皮也不眨一下,说,你把我的?鱼弄死了,该怎么赔?
  那时她的?修为还?没有对手高,动?起手来也未知?结果?,可半篓死鱼,最后卖出了半篓活鱼的?价钱,还?算她厚道?。
  魔门修士恨她恨得有理有据,可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么活才痛快。她做个魔修已经浑身不痛快,于是一生都在找痛快。
  施湛卢虽然一身魔气,在修仙者群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起来,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人群中的?异类,但他委实不懂什么是魔修。
  一群以吞噬和?毁灭为修行?根本的?欲望囚徒,在方寸山河里,为了一毫一厘,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这才叫魔修。
  施湛卢不懂是好事,就让他怀揣着一份孤独的?憧憬,永远向往那个幻想中的?仙魔友爱和?平的?世界好了。
  曲砚浓不说话了,施湛卢反倒举棋不定起来,就这么放弃吧,实在不甘心回?去再等三年?,可要是真如她说的?那样蒙混过关?……万一被揭穿了可怎么办?
  英婸看着施湛卢圆润的?脸上五官都挤在一起了,猜得出后者的?迟疑,暗叹一声,只当是没看见。
  鹤车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画满符文的?墙壁应声而?动?,从中间?分成两半,浮现出一道?窄门,被人从门后轻轻一推,舒爽的?长风霍然吹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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