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6节
  “分封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你也有所耳闻吧!”刘皇帝又问。
  “是!”郭良平闻言顿时心思一动,点头应道。
  “朕听说,为此事,你还与潘美他们发生了争执!”提及此事,刘皇帝语气中已然带上了几分严厉。
  感受到刘皇帝语气变化,郭良平微惊,低头答道:“臣赞同陛下主张,潘枢密等似乎并不认同,有所迟疑,因而做了些意气之争。”
  “仅仅是意气之争?不见得吧!”刘皇帝拿起御案上摆着的几道奏章,随手一丢,冷幽幽地道:“朕可收到不少对你的劾章,想听听是怎么描述的吗?”
  说着,不待郭良平回答,刘皇帝便又道:“恃宠生骄,居功自傲,藐视上官,不敬前辈!朕相信,这些举报之中,固然有些夸张之辞,但能让这么多人群起而攻,向朕反应,你郭良平本事不小呐!”
  刘皇帝这带着明显讥讽的话,对郭良平而言有如一盆冷水浇下,站不住,更坐不住,直接跪倒,满脸惶恐地请罪道:“臣狂妄无知,慢待了潘枢密,恳请陛下恕罪!”
  看着在自己面前伏身请罪做出一副诚惶诚恐模样的郭良平,刘皇帝心中并无半点波澜,用沉默给他施加压力,待他有些扛不住之时,方才再度开口。
  刘皇帝召郭良平来,当然不会只为枢密院内部那些纷争,那些矛盾说严重也严重,但刘皇帝若不在意那就半文钱都不值。
  之所以当头棒喝来这么一番训斥,只不过是敲打此人一番,郭良平也确实欠敲打。看着愈不自安的郭良平,刘皇帝撩了下袖子,慢悠悠道:“你能赞同朕的分封之议,朕很欣慰!但,若只是口头上的支持,太廉价,不实用,若是被当做攻击政敌的手段,以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那就是其心可诛了!”
  这还是刘皇帝头一次毫不收敛、赤裸裸地向一个臣子表露猜忌,听得郭良平冷汗淋漓,腰完全直不起来,只能以一个卑微的姿态接受圣训。
  “臣……臣……”郭良平不说伶牙俐齿,但平日里逻辑思路总是清晰的,否则在枢密院的日常工作中就不是争辩,而是胡搅蛮缠了,但此时,脑子却是一片混沌,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刘皇帝则没有顾及其反应的意思,摆手道:“废话朕就不多说了,分封之时,海口已夸,朕就一定要做,且要做成,否则,朕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你说是不是?”
  刘皇帝这话问的,实在让人为难,回答是不妥,回答不是则更不当,于是郭良平干脆道:“臣无二话,请陛下降诏,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见郭良平着番表态,刘皇帝终于笑了笑,挪了挪屁股,谈话的氛围总算缓和了些,手指着同样挂在殿侧的“分封图”,道:“其他地方不需你操心,但南洋,朝廷中属你最有发言权!这些年,大汉在南边的开拓成果,一部分是在你的率领下获得的,剩下一部分也在海军道支持与保护下。”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感受到刘皇帝话里的肯定,郭良平心下微松,故作谦虚道。
  看着他,刘皇帝问:“朕对南洋诸岛的分封考量,想来你也听说过了,说说你的想法!”
  闻问,郭良平不由陷入思索,沉吟片刻,拱手道来:“就目前对南洋探查所得,大小岛屿虽众,但多为环境恶劣、人迹罕至之雨林,那些普通土著杂夷所据之土地,不足为道,天兵一至,自是投诚乞降,为奴为婢。
  真正值得重视的,唯三佛齐、阇婆二国,二者虽属蛮夷邦国,但所据之土,皆是南洋土地精华所在,有多年的耕作基础,价值巨大。
  臣当年在南洋之时,眼观膏腴之地,沦于那些土著之手,既觉可惜,又觉痛心,若由我勤劳之汉民经营,庄稼物产,足可养民数百万。
  同时,这二国,建国称邦,颇有历史,而臣一向以为,要实现拓殖南洋的最终目标,必需夷其国,灭其史,而后传播我大汉皇帝之恩威,发扬我华夏文明之光辉……
  而今陛下如欲行分封扩地之举,那这两国也必须夷除!”
  郭良平郑重地向刘皇帝阐述着他的意见,并且越说越兴奋,这两年在枢密院有多憋屈,此时陈述地就有多痛快,这种勾勒蓝图的激扬是在潘美等老帅压制下感受不到的。
  刘皇帝认真地听取着,冲喦脱示意了下,让他给郭良平上杯茶,而后又问:“当初对三佛齐一战,根据你战后的奏报,赢得有些侥幸,我军胜得太快,敌军败得太痛,又有阇婆国及诸土著部落势力的牵制,方才迫使三佛齐王服软。
  但夺一岛,哪怕是个战略要地,与灭其国相比,性质是不一样,其反应不一样,大汉面对的困难与承受的抵抗也是不一样的。
  还要加上一个阇婆国,那困难还要更上一层楼,你觉得能否成行,又当如何做?”
  闻问,郭良平澎湃的情绪稍微冷静了些,思索一阵,表情更加郑重地道:“陛下,臣坚持分封可行之理由,或者说依仗,主要有三。
  其一,乃是大汉国力之强,甲兵之雄,如三佛齐、阇婆二国,虽不乏剽悍之士,但训练、纪律、装备都远远落后于大汉,正面交战,不论水战、陆战,绝不是王师对手。如遇战事,只需寻找战机,促成决战,消灭其军队,那灭国便成功了一半!”
  “有些乐观了吧!”刘皇帝凝眉道:“即便如你所言,消灭了他们大部分军队,但三佛齐人若死不投降呢?若他们改正面抗争为游击作战,躲到那些山地雨林中,骚扰袭击,和安东那些蛮人那般与朝廷周旋呢?”
  对此,郭良平杀气腾腾地道:“陛下,安东都督府已然做出了表率,而这些年安东治安之改善,也是有目共睹的,既然安东现行政策是有效的,自然可以用到南洋。
  何况,非臣狂傲,与东北蛮夷相比,那些南洋土著,实在称不上对手,真正的困难,在于如何顺利出海作战,如何保障军需后勤……”
  第377章 南洋攻略
  小心观察了下刘皇帝,见他反应平淡,郭良平又道:“臣还有两点考量,一在于出海闯荡的数十万大汉商民,这些年出海的,都是敢打敢拼敢博之人,不论是经商、垦殖还算开矿,都是成群结队,抱团取暖,武装开拓,由他们自发组织基础军事训练,始终保持着,其刻苦程度,训练成果,有些甚至远远超过国内地方的乡兵训练。
  这些人不论在国内是什么身份,各自之间又发生过什么龃龉,但在外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汉子民。此前,朝廷虽然鼓励支持出海拓殖,但并未将之组织起来,充分调用发挥其力量,若能有效组织利用,那就是数十万兵。
  眼下汉民在南洋建立的城镇、堡垒,多缘海而设,且过于分散,自保有余,开拓不足,甚至有不少地方在土著常年的侵扰下,损失巨大,不得不放弃。
  此前,已经有不少南洋商民发出呼声,希望能建立如良平岛一般的军政机构,将诸镇甸据点连成一片,能有效支撑、保护汉民立足当地。
  陛下如欲分封南洋,这些海外汉民,就是最重要的支撑,也是最可倚仗的力量。如欲封国,也当围绕着那些已经建立的城镇、堡垒、据点建设,这是夯实基础的事情。”
  郭良平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似乎在向刘皇帝证明,他和那些逢迎上意的官员不同,他是有深入了解,也做仔细思考的。
  见刘皇帝听得认真,一副若有所得的模样,郭良平信心更足,继续道:“还有一点则是,南洋那些蛮夷土著本身的矛盾,是可以大加利用。
  如三佛齐者,虽有不短的历史,然其政治、军事建设,都格外粗糙,也没有形成一个强力的集权朝廷,其属地虽广,但并未如大汉这般对地方形成有效约束统治,大量的部落蛮民分布其间。
  而不管是海军,还是有实力的商民,与不少土著部落都是交流往来,甚至有些部落,就是为我们效力的。
  臣以为,以夷制夷,会是一个有效减少大汉封国阻碍与损失的办法。如今爪哇岛上,阇婆国正在崛起,其王穆罗茶有一统全岛之意,虽然对我汉家百姓友好,并不断遣使来朝寻求支持,但岛上汉民仍旧不免忧虑。因此,不论是为封国,还是为大汉商民的身家与安危,朝廷也该断然采取措施,爪哇岛绝不能任其一统,哪怕只是名义上!”
  说着,郭良平又像寻求肯定一半地朝刘皇帝飞了个眼神,紧跟着又道:“另外就是,臣居南洋多年,也算纵览各地,除了了解地理、军事,也在观察其风俗人情。
  在臣看来,南洋温暖湿热,农牧渔猎环境得天独厚,各项产出巨大,但当地土著蛮夷并不知珍惜,也不需如我汉家子民一般辛勤劳作,不需精耕细作,便足够维持生计,因此,他们除了愚昧落后,还散漫懒惰,固然有民风剽悍者,但并无坚强坚决之意志。
  许多土著部落与世隔绝,对外少有交流,对那几个蛮邦国家,也无忠心认同。因此,陛下所虑三佛齐、爪哇等国顽强抗拒之情况,发生的可能并不大,只需败其军,灭其国,毁其建制,再辅以分化招抚之策略,足可功成!”
  说到这儿,郭良平不再继续讲了,他认为自己说得也够多了,倘若这都得不到刘皇帝的认可,那再多说也无益。
  而刘皇帝显然是被郭良平说动了,或者说他只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一些具备可行性的建议,不管是此前的刘承勋,还是此时的郭良平,他们的话才是真正具备说服力,毕竟人家身临其境,耳闻目睹,是经过实践的。
  至于其他人,反对可以,但刘皇帝凭什么要接受,全盘纳谏?想要说服刘皇帝,至少去南洋走访一遍,调查一番再说,而这些,是绝大部分大臣难以做到的。
  刘皇帝沉默了,而沉默越久,代表他思考越深,也意味着他在南洋分封之事上的主意越发坚定。
  良久,刘皇帝抬眼了,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缓缓道:“南洋之事,如欲功成,免不了动刀兵,朕虽对皇子们寄予厚望,但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朕有意以你再赴南洋,统筹征伐之事,你意下如何?”
  骤听此言,郭良平是既激动,又喜悦,他如今需要的正是这么一个机会,一个海阔天空,伸展抱负的机会。枢密院的日子,实在太压抑,太憋屈了,哪有横海出击、驰骋大洋来得痛快。
  极力地克制着内心的波澜,郭良平昂首挺胸,重重地抱拳,掷地有声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见其状,刘皇帝点点头,思忖少许,又问:“以你的测算,要用多长时间,方能扫平夷邦,建立封国?”
  别看郭良平自信满满,说得痛快,但在这个问题上,脑子却清醒着,表现也难免有些迟疑。这抹迟疑被刘皇帝敏锐地察觉了,眼睛一眯,表情微冷,道:“怎么,这个问题让你为难了?”
  郭良平顿惊,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了几下,但还是不失谨慎地答道:“臣以为,有十年之力,足可功成!”
  “十年!”刘皇帝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在大殿内回响,震得郭良平心肝直颤:“朕年近六旬!你觉得,朕还等得起十年吗?”
  所有清醒、冷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刘皇帝那颗固执、骄愎、急切的心,而这声质问,恰恰反应了他的一些心情。
  而对郭良平而言,直面刘皇帝这“真实”一面之时,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在此时,他突然意识到,南洋的差事,或许没自己想象中的轻松、自在。
  顾不得思考更多,刘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让郭良平不得不想法把眼前的压力给应付了,只稍一思索,便道:“恳请十万水陆兵,三年可期!”
  “一个十年,一个十万,你郭良平是存心跟朕玩笑?”刘皇帝已然有些按捺不住怒气了,当即斥道:“安西打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人,面对的是那样难缠的敌人,动用之兵,尚不足五万。对付区区海外蛮邦,你要十万兵,若需兴此大兵,要你何用?”
  刘皇帝这番压力给得十足,郭良平心中也是直打鼓,但此时潜意识中也让他不得不坚持着,迎着刘皇帝怒腾腾的目光,埋头拱手,沉声道:“陛下,兵者死生之地,臣不敢不慎!”
  这是拿方才的话来堵朕呐!刘皇帝心中暗道,不过看郭良平那坚持的表现,刘皇帝反而对他多了几分信心,毕竟他要的,也不是一个“三年平辽”的目标……
  思及此,刘皇帝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想了想,郑重其事地道:“朕会降诏,着枢密院全面论证、筹划你的提议,拟出一套南洋征伐方案,你是南洋功略的提出者,也将是实施者,方案,以你的意见为主!”
  闻此诏,郭良平双眼一亮,当即抱拳,朗声应道:“是!”
  别的先不管,至少就目前的结果而言,对郭良平是有利的,终于能一吐胸中恶气了。
  “退下吧!”
  “臣告退!”
  等郭良平离开后,刘皇帝表情迅速地阴了下来,听其言,察其色,此时刘皇帝心中对郭良平不禁生出了些疑虑……
  第378章 父子交心
  “官家,齐王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
  还是垂拱殿,还是那张图,还是同样的位置,刘皇帝微佝着腰站着,只不过这一回,他手里拄着那根用了快一年的竹杖。
  刘昀慢步入内,刘皇帝的身影映入眼帘,老皇帝的背影早不似当初那般伟岸,但依旧固执倔强地坚持着,春日的光芒透过门窗照在他身上,仍然不失“神圣”之感。
  见此景,虽然还未看到老父亲正脸,但已然能够想象到那苍髯白须,刘昀心头不由得有些触动,眼眶甚至有些红。
  虽然很不理解刘皇帝的一些政策理念与做法,但此时此刻,刘昀的心绪却忽然平静了些,少了许多患得患失的纠结。
  近前两步,刘昀长身而拜:“臣刘昀,参见陛下!”
  闻声,刘皇帝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五儿,眼神显是不太好,费了些劲儿,方才看清,随意地问道:“听你声音,情绪不对,怎么了?”
  刘昀稳了稳心神,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看到爹的背影,心有感触罢了!”
  刘皇帝微讶,也没有多问,冲他招招手。刘昀见状,快步走到刘皇帝跟前,轻轻地扶着刘皇帝抬起的手臂。刘皇帝下意识地要抗拒,不过在注意到刘昀真挚的目光之后,终是没有拒绝。
  “你用这种眼神看朕,朕倒着实有些不适应!”开了个小玩笑后,刘皇帝轻声道:“朕这几日,就一直等着你们兄弟上门!觐见之人,你知道最让朕意外的人是谁吗?”
  刘昀摇摇头:“臣不知!”
  “是刘晓!”刘皇帝嘴角含笑。
  “十一弟!”刘昀眉头轻蹙。
  刘皇帝语气中带着少许的欣慰与怜惜,感慨道:“若刘晓来和朕说,他不愿去,朕是可以理解的!他自幼体弱多病,能长成都是上天钟爱。南洋那等地方,卑湿多瘴,疾病丛生,壮年男子前往,都随时有生命危险,何况他?但是,恰恰是他,跑到朕面前,和朕说,他愿意去……”
  说到这儿,刘皇帝眼眶甚至有些湿润:“他跟朕说,他从小身体有亏,长受父母兄弟照拂,从未回报过,心中不安,为报父恩,就算毒虫丛生、瘴气密布的绝域,也难阻他!
  这腔赤子之心,这番热忱之言,朕闻之也甚是感动,也不免惭愧!这么多年,朕对你十一弟,并没有更多的关怀,仅仅给了一个梁国公的爵位罢了。
  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比起刘晓,朕对你的照顾,要明显更多,你承不承认!”
  说到最后一句时,刘皇帝语气有了明显的转折,老眼也瞬间变得犀利,直直地看着刘昀。
  迎着刘皇帝的目光,刘昀却难得地平静而对,道:“儿不如十一弟,让爹失望了!”
  说着,缓缓退后两步,郑重地向刘皇帝躬身请道:“儿这几日,深思熟虑,爹的期望,不敢辜负,愿意出海就国!”
  刘昀态度坦诚而认真,连充满隔阂的“君臣”称呼也不叫了,显然是下定了决心。刘皇帝则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了他好一会儿,方才回头继续望着分封图,目光盯着鲸海以东、日本以北的那两片岛屿,轻叹道:
  “朕知道,这其实就是两片不毛之地,南岛虾夷也就罢了,尚有些土著夷民,但北岛或许就是荒岛了,说它是鸟不拉屎,一点都不过分!
  朕也清楚,让你去这两地就国,是委屈你了!朕今日跟你说说心里话,讲讲真实想法吧!朕对你期望,绝不是把那两座岛屿经营好,意在南面的日本国!”
  闻言,刘昀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静,点点头,应道:“儿猜到了!”
  刘皇帝再度扭头打量着这个儿子,认真起来的刘昀,显露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气质,沉稳且专注。而此时刘皇帝脑子里就不断生出这样一种念头:此子可托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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