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8节
  过去,虽然不少官府为了升迁考核做得漂亮些,去推动移民,但也没有形成全面的认同。从其他利益考量,官僚实则并不愿意去做移民这种废力废钱的事。
  两税制下,官府的财政进项,主要在人,人口越多,能够收取的财税就越多,分摊到个人身上也就越少,治下百姓的负担会相对减轻,只要懂得克制,造成的民怨也会小些。
  各地官僚,对治下之民,基本可以视作笼里关的鸡,能够可持续地收割下蛋,如非必要,是轻易不愿意放出笼去,把下蛋的鸡送给别人。
  但如今情势不同了,人口早已不成为政绩考核标准,计税依据与纳税规则也改了。土地是定量的,人再多也难影响正税的收取。
  如此一来,再保有大量的人口,对于官府的经营来说,显然是不划算的。养那么多人,毕竟是费粮食的,出现灾祸,还得赈济,减税,怎么看都是亏本的。
  越是穷困的地方,越是如此。于官,不论是仕途还是利益考量,都有动力去做;于民而言,有朝廷政策支持,有直接的利益收获,除了需要背井离乡,承担边地治安的风险,没有其他缺点,这就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若说风险,人从降生开始,便已经走上一条风险之旅了……
  当然,一旦形成移民潮,对于国内那些地主们就不那么友好了,毕竟,掌握着大量土地的他们,也是需要大量人力来耕作经营的。
  至于移民可能造成的劳力缺乏,随着人口的再一次爆发,也将得到补充,大汉是很难为缺少人口而头疼的。
  另一方面,也能由此限制国内地主们的剥削,一旦做得过分,人可以跑,正大光明地移民,把人赶跑了,留着地又有何用……
  第333章 党侯的智慧
  兰园之前,一场针锋相对,以虎头蛇尾的结局告终。表了下态,安排好人手,党进也就不再搭理潘佑,依旧一副蔑视的态度,转身回他的庄园内去了。
  明明微佝着腰,但那股桀骜的气质显露无疑,堂堂的京畿道主政官员,到了家门前,连门都不让进。
  寒风之中,潘佑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笑容,但那种尴尬谁都能感受得到。跟随而来的幕僚见状,近前对潘佑抱怨道:“使君,这党侯虽是功臣勋贵,却也太骄横了吧!您贵为京畿布政……”
  潘佑摆手止住其抱怨,淡淡一笑:“无用的话,就不必说了!眼下,把党家的田土清查出来,才是要紧事,党家之后,便是其他勋贵,趁着此次出巡,就先把阳翟事况,彻底理顺!”
  “是!”
  虽然表现出一副唾面自干、相忍为国的大度模样,但潘佑瞳孔深处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种愤恨之情。像潘佑这样的一方大吏,怎么可能完全不在乎名声,而今日在这兰园之前,他潘某人是真的颜面扫地了,传将出去,只怕又要被人耻笑,作为对头们谈话的笑料了。
  虽是冬日,兰园之中却没有多少萧瑟之感,青石板砌成的道路两侧,光秃秃的树木上,缠绕着一些彩色的绸布,以布代花,颜色艳丽,也成为兰园冬季的一道名景。
  在次子党崇贵的搀扶下,党进缓缓地朝廷日常居住的宅院而去,背驼得厉害,已然没有在潘佑一行人面前的精气神。
  见老父亲面上显露凝思,党崇贵语气迟疑地问道:“父亲,这样做合适吗?”
  “什么合适不合适?”党进瞥了次自一眼。
  党崇贵轻声道:“潘使君毕竟是京畿道布政使,本就位高权重,如今又深受朝廷信任,大权在握,其势滔天,如此不留情面地得罪他,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
  说这话时,党崇贵低下了头,他可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性,这种丧气话,极有可能惹他发怒。
  不过,这一回,党进的反应有些出乎其意料,先是想了想,方才道:“看来,潘佑履职后的这一系列表现,把你们这些后辈都给吓到了!”
  闻言,党崇贵连忙解释道:“儿岂会害怕!只是觉得,如此不留余地得罪潘佑,或许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党进两眼一瞪,然后收敛起表情,平静地问道:“你说我党家的富贵,如何能够长久?”
  闻此问,党崇贵欲言又止,明显有话想说,但稍作犹豫,还是做出谦虚状:“还请父亲教诲!”
  “此事还用老夫教?”党进顿露不满,以一种严厉的语气斥责道:“当然是忠于大汉,忠于陛下!”
  言罢,大概是觉得这两点说服力有些不够,党进又紧跟着补充道:“这自然只是基本原则,更重要的,是人要清醒,头脑要放聪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中要有数!
  拿此次税改来说,老夫早就看出来,不可阻挡,认不清形势,妄图与朝廷相对抗者,绝无好结果。
  你道那潘佑为何敢那般嚣张跋扈,上任伊始,便拿我党家人开刀?背后若无人撑腰,何来的不畏权贵?
  既然势不可挡,自应顺势而为,大大方方,坦坦荡荡。至于隐藏土地那等小手段,与其说是在骗朝廷,不如说在骗自己……”
  听党进这么一番话,党崇贵更加难掩诧异,急声问道:“既然如此,父亲为何还要这般羞辱潘使君,当众落他的面子,岂不是徒树强敌?”
  听次子这么说,党进顿时冷笑道:“强敌?那丑厮也配?你适才说这个京畿道布政使权势滔天,实在是有些高看他了。
  若是赵普当面,老夫或许还会让他三分,惧他三分,敬他三分,至于潘佑这厮,不过是靠着点运道,捡了个机遇罢了。
  区区一个降臣,竟然把主意打到老夫身上来,想借老夫的颜面立威,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罢了。
  像此类人,不过是陛下用来打击不法,限制我等这样勋贵之家罢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把刀罢了。
  老夫不愿多事,但这把刀想砍到老夫身上来,自然不能让其好过。
  似这等文臣,衣冠楚楚,最好沽名钓誉,落落他的面子,也算出一口恶气,这口气不出,也许隔日老夫就气死了……”
  党进一本正经地解释着,说着说着,便恢复了党侯粗犷的脾性。而党崇贵闻之,赶忙说道:“还请父亲不要作此不吉利之言!”
  闻言,党进呵呵一笑:“不就是死吗?有什么不吉利的?老夫本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初跟着杜重威在邺城造反之时,脑袋就已经别在裤腰带上了。
  你们这些人,如今享有的富贵荣华,也都是建立在千百尸骨上的。
  死有何惧?早晚的事罢了,真到那个时候,你们把老夫风光大葬,也就罢了……”
  见老父如此“豁达”,党崇贵也一时无语,只能以苦笑对之。
  党进平复了下心情,轻轻地叹息道:“你若是对老夫的举动感到不解,那只能说明,还不够了解你老子我!
  老夫做的,只是党进会做的事罢了!朝野尽知的事,党进性情乖张,喜怒无常,粗鄙庸俗,做些出格的事,说些荒唐的话,都是正常的,若是哪天安分守己了,一点动静都没了,恐怕就惹人怀疑了!”
  顿了下,党进又道:“当然,区区一个党进,也不值得去计较,猜忌轮不到老夫身上,而一般人,又岂有资格、有实力来过问老夫之事?
  这三十多年,老夫就是这么过来的!你老子我也不容易啊,有的时候,都不知哪些是真性情,哪些是假装的!
  一面毁谤不断,一面又稳如泰山,要两者兼顾,同样是不容易的。而延续到如今,我党家依旧富贵,饱受恩待,且财富越积越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老夫骄狂有之,跋扈有之,甚至偶尔出点差错,授人以柄,但从来没做不能做的事,说不该说的话,始终恪守着一个基本的底线!”
  听完党进这么一番诉说,党崇贵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有些叹服道:“父亲用意,儿有些明白了!父亲之智,儿敬佩万分!”
  “老夫哪有什么智,只不过率性而为罢了!”党进摇了摇头,又盯着党崇贵,有些语气严厉地道:“不过,你可给老夫记住了,这些事情,只能老夫做,也只有老夫做得,你们这些人,享受着老夫给你们创造的福荫,都给老夫安分些,规矩些。”
  “是!儿铭记在心!父亲放心,儿何德何能,岂能与您相比?”党崇贵道。
  党进不吃这一套,瞪着老眼看着次子,一脸严肃:“老夫不知还有几年活头,只是不想有一日,还得亲自绑着你们送交官府,与其那样,那还不如直接杀了。至于老夫死之后,就管不了了,你们若想取祸,自可胡作非为!”
  听党进这么说,党崇贵尴尬一笑,应道:“不会的。”
  “不会?”步入“红花”满树的庭院,党进停下脚步,怒斥道:“党涛之事你怎么说?”
  而一提起那个被潘佑抓起来正法的侄子,党进便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孽畜,老夫信任他,提携他,让他掌管万贯家财,就是这样回报党家的?
  面上恭顺,背地里男盗女娼,鱼肉百姓!杀人也就罢了,若是有理,老夫拼着老脸,也要留他一命。夺人妻,占人女,杀人父母,这人能做出的事?禽兽也不如啊!”
  见老父情绪激动,党崇贵赶忙抚着其胸口,帮他顺气,嘴里劝慰道:“父亲息怒,党涛伤天害理,罪有应得,已经获得了应有的惩处!”
  “如此败坏我党家的家风名声,他倒是死痛快了,还连累老夫颜面大失,让潘佑那丑厮欺到头上,老夫几十年纵横驰骋,刀山火海趟过,枪林箭雨闯过,何时受过如此屈辱?”党进嘴里骂骂咧咧的,完全一副义愤难填的模样。
  第334章 交待
  “此前老夫已三令五申,严加告诫,形势不同了,要安分守己,收敛行事!”党进依旧怒骂不已:“可是那个孽畜,狗胆包天,还敢肆意妄为,不把老子的话当回事!盗取些家族的钱粮也就罢了,还敢虐民,残害生灵,取死有道,死了活该!”
  “是!是!父亲说得是!”见党进一张怒口就停不下来,党崇贵一边应和着,一边扶着党进到堂间坐下,劝慰道:“事已至此,您再恼怒也无用,何必为那畜生气坏了身体!”
  “你说的是,为那孽畜,不值当!”党进闻言,这才稍稍平复心情。
  待侍女奉上温热的奶酒,吃过一口,党进方才老眼迷离地感叹道:“老夫生性愚钝,归养阳翟,远离朝阙,对朝廷形势变化本就难以把握。
  荣公去世前,所发书信,你也看过的,连荣公都那般小心翼翼,我们这些人,有何资格肆意行事,若不知收敛,哪里会有好下场?”
  “父亲一番苦心,谆谆教诲,儿受教了!”提起赵匡胤,党进情绪便有些低落,见状,党崇贵郑重地行礼拜道。
  百姓爱幺儿,这一点放在党进身上也是成立的,何况,他一共就两个儿子。长子党崇义继承了党进的衣钵,从小习武,曾是“奉宸营”一员,也曾在刘皇帝身边当过侍卫班直,后来一直在军中任职,眼下正在安西魏王刘旻麾下,主一州军政,虽比不过那些出类拔萃的俊杰,但前途还是很有保障的,并且大概率党进的爵位是由长子继承的。
  党崇贵不似兄长,但由于一直留在家中,孝敬老父,料理家事,近水楼台,自然深受党进的喜爱。
  看着爱子,党进说道:“但愿这回,你能把老子的话听进去!”
  “儿今后定会严厉约束家人!”党崇贵道。
  党进点了点头,缓缓地靠在椅子上,轻声叹道:“老夫这辈子,也算功成名就,光耀门楣。世间繁华安乐,该享受的,老夫也享受过了,没有什么遗憾的!若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后辈,老夫岂会这般啰嗦……”
  说着,党进又不由露出暴躁的一面,拍着茶案,道:“老夫本已无欲无求,只想安享晚年,可惜朝廷不答应,非要折腾!那个潘佑是什么东西,小人得志,我看呢,是有些人觉得荣公走了,我们这些旧人,便可任其凌辱了!”
  “父亲,不至于此吧!”
  “好了!不提这些糟心事了!”党进摆摆手,目光又落在党崇贵身上,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对他道:“我这身子骨,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我死之后,这爵位,是留给你哥哥了!
  朝廷的成制,我是不好违背的。不过,这偌大的家产,总有你一份的,这些年你料理府务产业,也算得心应手,继续发挥所长吧。
  不要有怨言,看开些吧!”
  听这话,党崇贵脸色顿时变换一阵,最终拱手道:“父亲放心,儿岂能有怨言!您为儿孙们创下的家业,儿等自当用心维护,不敢提继续光大,保持延续,乃是应有之义。
  儿与大哥,当并立协心,同舟共济,大哥从政,儿就从商,共保我党家事业……”
  党崇贵这番话,不论有几分真,但听在党进耳中,却是倍感舒心,看着他,老怀宽慰地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思忖片刻,又叮嘱道:“你们今后,与荣国公府,要多多联系,父辈们过命的交情,你们可不要淡忘了!”
  “是!”
  “不过,对那广阳伯赵匡义,则要注意分寸!”党进又叮嘱道。
  “为何?”党崇贵略感讶异。
  党进嘴一撇,道:“其人城府太深,不是你们能应付的。荣公方去,他便急着招揽旧人,想收拢我们这些老兄弟为其所用!他,还不够格!”
  “别人怎么想,老夫管不了,但我党家人,绝不为其张目,被其利用,保全己身,才是第一位的!”
  党崇贵若有所思,点着头,但还是不免疑虑:“只是,如今赵相公位高权重,对我们还是能有庇佑的。若是恶了他,只怕……”
  “谁让你们去得罪他了!”党进双眼一瞪,道:“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保持距离即可!再者,有他帮忙,我党家能有多大提升?没有他庇护,我党家日子就过不好吗?”
  “是!”
  “对了,把窑子里烧制的那些精品瓷器挑出一套最好的,来年进京,我要献给陛下作寿礼!”党进想到了什么,又吩咐道。
  “儿稍后即去办!”对此事,党崇贵立刻露出郑重的表情。
  党进在土地的事情上那般坦荡大方,除了看清楚形势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土地并非党家财富的主要来源。
  阳翟可是个好地方,有两大优势,其一在药材,作为大汉有数的药都,是大汉有数的药材集散地,名声在外,从种植、采集到加工、销售,产业链完善,规模很大。
  到开宝二十四年,阳翟本地的药材种植面积,便已达五万亩,其中近五分之一都是党家的。每年都有“药交会”,全国各地的医师、药商都会云集于此,交流交易。
  而药材这个行业,在大汉眼下的市场,几乎是无限的,阳翟这边,出产的药材,大部分都供应官府、军队,还有一部分精品,作为贡品,由宫廷采购,而流通到民用市场的,不足四成,这还是供不应求的。
  药材这个行业,只要有资源,是很难亏钱的,阳翟既有医药历史,又有先发优势,还有大量的人涌入投资,市场自然是一片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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