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平日这里是鲜少有人来的,路人就是经过也得故意绕开,据他们自己说,是为了不沾晦气。谁不知道这里头住着个行将就木还生了重病的贺老太,指不定哪天就嘎嘣一下挂了。若是离得近,万一不小心传染了可如何是好。
  但当这位贺老太当真一命呜呼时,那破房子又像是突然高贵起来了,来来往往的人险些踏破门槛。小房子面积不大,也就这么点地方能落脚,挤不下的只得站在屋外伸长脖颈往里望,企图探得点什么隐秘天机。数不清的眼睛心照不宣地黏在了灵堂前站着的那个年轻男子身上。
  他穿着素色白衣,视线低垂,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远望过去像死寂的枯木。周边人来人往,哭喧不绝于耳,传到他这里却像隔了层屏障。
  这种时候,事件的知情人就显得十分受欢迎了。
  “诶,是他吧?”有人压低声音,似乎说着什么秘闻。
  “听说赔了一百万呢,真是天降大运,够他用一辈子了。”
  有新来的人不懂行情:“撞死了人得受刑吧,一百万就解决啦?”
  “嚯,你懂什么!”说话的人用鼻孔看人,“那可是大城市里来的公子爷,他娘是个三线明星,电视机里才能看到的,他爹是江景集团的老总,那摆平个酒驾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是说告到上面去了吗……”
  “哎呦——你看他那穷得叮当响的样子哪请得起律师,好不容易磕破头找到一个又被人家收买了,最后死皮赖脸要来这一百万,你说是不是撞了大运了!”
  那个新来的立刻连连点头:“这么说我倒懂了,刚开始我还奇怪他图什么,又不是亲生的,老太婆捡过来养了几年就一副二十四孝好孙子的模样,原来是想讹这一百万啊!”
  “嗐,反正那老太婆也没几年了,死之前总算做了件好事,哎,你说我第一次找他借多少钱合适啊?”
  ……
  他们的窃窃私语贺云完全没注意,准确来说,自从接到那个电话后,他的双耳就像被泥巴糊住了似的,听不到外界的一点声音。
  灵堂正中央挂着一张黑白相片,照片上的老人满头银发,板着脸严肃凶恶。只有看仔细了,才能从视线深处望见那一点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笑意。
  时光被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然后她死了,死在七天前的晚上。
  喷着红漆的奔驰张扬地从马路驰过,车内的贵公子搂着怀中的女孩哈哈大笑。砰一声闷响,那个老太太就被嵌进了四四方方的小相框,而那带着血与恨的一百万,则沉沉地压在了他背脊。
  潼家村的所有人都羡慕他,羡慕这笔飞来横财,他们面上哭着,心里头却笑着。
  贺云低下头,望向那个简单却不残破的棺材,却再也没法看见奶奶的脸。他没钱,所有钱都用来打官司了,这副棺材是他自己做的。山里没什么好木头,他从太阳升起爬到太阳落下,空着肚子硬生生用斧子砍断了一棵树,又来来回回搬了三趟,熬了五天才将它打出来。
  至于那一百万,他嫌恶心,怕奶奶在九泉下都不瞑目。
  他是在十八年前被捡回来的。
  那是个隆冬,潼家村附近的惆河冷得刺骨却还没结冰,贺老太在洗衣时望见了随波摇晃的木盆与哇哇大哭的孩童。她一把扔下衣服,不顾零下的冰水温度,扑通一下跳进去将人捞了上来。
  从此无名无姓的流浪者有了家人,有了姓名。贺老太没读过书,也没什么文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但每回她隔着木窗晒太阳时,总会望见天上飘来飘去的一团团像棉絮一样的东西,别人告诉她那叫“云”。
  她觉得云是个好东西,飞得够高,也够自由,于是便咧着没牙的嘴,给人取名贺云。
  潼家村的人都说,贺老太是个脾气古怪的怪人,不爱和人说话,一辈子都没结婚,总是躲在自己那个老旧的房屋里,见到人就砰地把门关上。但这回不知发什么神经,竟捡了个人家不要的小孩回家,当成眼珠子疼,比亲孙子还亲。
  因为身世原因,附近的小孩总是喜欢朝他丢小石子,大声嘲笑他“没爹娘没爹娘”。这个时候,贺老太总会拄着拐杖,板着脸大声让他们走开。
  爹娘不要贺云,贺老太也没让他变成孤儿。
  她会眯着老花眼在深夜为人缝补衣服,低低唱着童谣哄孩子睡觉,佝偻着背捡废品换来一册册二手课本,紧紧拉着贺云的手让他好好读书。
  她有肺痨,很多个晚上总是彻夜彻夜地咳,贺云就给她擦流下的涎水,一边哭一边说:“奶奶我不读书了,我打工去给你挣钱看病好不好?”
  每当这时,贺老太总会沉下脸,怒声呵斥他别瞎说。
  “奶奶老了,不中用了,你的路还长着呢。”贺老太摸着贺云手背,“我们云云啊,以后是要做状元的。”
  贺老太不知道状元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很厉害的东西,既然是很厉害的东西,那她必然要祝福她家云云的。
  后来贺云如愿考上了城里最好的大学,贺老太喜不自胜。平日她总是怕自己的肺痨传染他人,所以常年躲在屋内。直到这回,她在贺云的劝说下,才总算答应站在外头远远看一眼。
  她没让贺云来接,她的孩子现在是读大学的人了,是不能过了病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