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如是几回,松龄都不由顿了一下。他陪钟煜读书多年,遇见过许多博古通今的先生,却没有遇到过如此耐心对待他的人。
  钟煜的太傅像所有先生一样,教习皇子,手持戒尺,大都脾气急躁,若是第二遍问了还是不懂,就是一顿板子。
  向来钟煜常被太傅赞扬。
  只是殿下再认真,也比不得那读不出书的四皇子。
  四皇子被打,他哭着撩起袖子,苏贵妃就会蹲下,缓缓拍着四弟的背,目光温和,耐心地哄着。
  殿下再认真,也只有被娘娘鸡蛋里挑骨头的份。
  那日,殿下手臂被打生了淤青,被太医报了,隔着帘子,皇后娘娘,却是一道冷哼。
  松林觑了眼钟煜神情,见他垂眸,笔握在手里,却是顿了顿。
  夕阳斜照,群鸟归巢。
  快近落堂,钟煜这段时辰稍稍空了些许。
  课毕,钟煜拿起纸张,扫着那心法上最末章的字。
  他缓缓抬起了眼,灯光下,眼尾痣如墨笔丹青在纸上的一勾:“先生刚才说,要送东西给我。先生给的,可是新的心法?”
  沈怀霜整着书卷,起身答:“殿下随我出来就知道了。”
  钟煜推门出去。
  武场上,多出了几个梅花桩,高高耸立,最中心的那处梅花桩上,放着一个练剑桩,木段朝天舒展,迎接暮色,落了一身余晖。
  钟煜久久望着,眉心那点皱痕如湖面平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个“谢”字,卡在喉头,不上不卡。
  沈怀霜:“上去试试。”
  钟煜目光停顿良久,偏头看了过去。
  他持剑踏了梅花桩,依次蹬阶。
  剑在他手,剑桩沉重地转动起来,齿轮咔咔,挥臂如风过,兔起鹘落,少年姿态如金乌,飘逸有力。
  如是五十回,不见差错。
  剑桩声音渐渐小了,见钟煜下来,沈怀霜在走之前,开口对他道:“这几日,还请殿下别去化虚境。”
  钟煜利落收剑入鞘,眼中流过疑光,落在沈怀霜面前,不解道:“先生何出此言。”
  沈怀霜:“这几日仙门招揽徒弟,化虚境内鱼龙混杂之地,还是少去。”
  张德林遥遥看着两人,虽不知沈怀霜说了什么,见钟煜状态不对,他心中一惊,忙打腹稿,却又见钟煜目光流转许久,眉宇松开,看了沈怀霜半晌,竟诡异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诚不诚心不知道。
  张德林心中吃了一惊,提着灯笼过去,面色又恢复如常:“沈仙师,时辰到了,奴才来送送仙师。”
  天边暮色渐浓,宫墙内一片寂静,地上一圈灯火微弱地亮起。
  两人走了百步的距离。
  沈怀霜见张德林半晌不开口,问道:“公公单独请沈某出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德林回首,低眉一笑:“奴才今日确实是来带娘娘的几句话。方才所见,仙师倒让奴才折服。”
  沈怀霜不过想着钟煜别给他添意外,不动声色道:“张公公说笑了。”
  张德林旋即正色道:“奴才来带娘娘几句话。”
  “娘娘担忧殿下有了仙师,初窥仙门诸事,更生非分之想。所以请仙师回来后,平日里多劝劝殿下,让殿下将心思用在正途。”
  第6章 拜师会
  何谓正途?如何用在正途?
  崐仑派,拜师大会。
  沈怀霜与崐仑派掌门并立,两人同时向下俯瞰一众新入门的子弟。弟子乌泱泱聚集了一片,正在操练。
  沈怀霜想仍是昨日张德林对他说的一番话。
  皇后之意,无非是为了拉拢。但他一不会听命于皇后,二不会给旁人指一条所谓的“正途”。
  毕竟入仙门也并不如世人所想那般轻松,这一道如登天大道,道道都是坎坷,世人只知它登顶巅峰风光,不知它背后艰涩。
  仙门每年都有前赴后继的少年涌来,又有成批成批的人下山,失败者不计其数。
  谁都可以有一腔热血,却不代表一辈子都能饮冰难凉。
  沈怀霜也想过如果钟煜合适入仙门,他就让他入,不然他就在皇城内教他。
  琢玉成器,天性使然,何必拘束。
  “师弟你瞧今日之况如何?”宋掌门收了新的门徒,喜上眉梢,摸着自己灰白的胡子。
  听到掌门发言,沈怀霜收回思绪,不再思考皇城里琐碎世故,认真看了会儿,应道:“师兄门派多是青年才俊,崐仑必定人才辈出。”
  宋掌门摸着胡子,唔唔两声:“能得师弟赞誉,甚幸。”
  说到这崐仑的盛况,它自然远超沈怀霜从前在玄清门。
  崐仑门派有六杰。
  沈怀霜原身年龄最小,行六,修仙建树上却是最强。
  宋掌门行二,与另外三位一同挑起了崐仑的担子。还有一位老大,一直与他的道侣在外云游,今日未现身。
  玄清门早年生活热闹,时日渐长,与沈怀霜同辈的人,下山的下山,破不了瓶颈的到了境界极限,离去的离去。
  玄清门派后,有一处青山,上面立冢十数个。
  土坡堆得高了又高,都是沈怀霜亲手填的,坡上草木青青,望之碧绿。
  独身这件事于沈怀霜而言,已成了习惯。
  他身处此地也不算糟糕,因为这地方有烟火气。
  高台上忽然上来三大支派长老。
  三人在宋掌门不明所以的视线下,掐架撕了起来。
  他们衣冠整整,腰间缀着各个分支的物件,佩玉互相撞击,手里争着手里的一张羊皮纸,地上灰尘扫得飞起。
  “上次秘境你抢我灵草就算了,今天还敢和我抢人!”羊皮卷落在气宗长老手里,头上挂着葫芦的医宗长老满脸通红,“人是我想先看上的,东西也是我先拿的,你这与草寇何异?”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找徒弟还需先来后到。”气宗长老一笑,手中舞起一个金光色的八卦阵,转着羊皮纸,面色红润,轻飘飘道,“学医救不了天下!让那小子成天背你内破书,锈都锈了!”
  医宗长老从袖中摸出三根银针,刺在气宗长老臀上:“你个王八蛋!”
  气宗长老捂臀,涨脸:“老东西,你怎么也不死!”
  剑宗长老站在宋掌门身侧,衣冠整齐,背着玄铁剑,轻蔑地朝旁边望了一眼,对宋掌门作了一揖,目光忽然变得温和:“掌门师兄,此子根骨奇佳,命格不凡。若是拜入我剑宗门下,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
  宋掌门干打着哈哈,弄清了前因后果,极头疼地将气宗和医宗还在抢的羊皮纸拿了过来,放到自己眼前,看了一会儿。
  宋掌门挑了挑眉:“哟,师弟你看看。还真挺有意思的。”
  沈怀霜作为散游出去的人,门派事一律不需细管。
  眼下这个情况,他瞬间就成了最好商量的人。
  沈怀霜接过宋掌门递来的羊皮纸,原本神色轻松,可只一眼,面色却无法绷住。
  熟悉的笔记落在卷轴右下角,落款正是那个让他万分不想看到的名字。
  ——钟子渊。
  钟煜,钟子渊。
  沈怀霜眉心敛起,眉宇间藏不住变化。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气宗长老见沈怀霜蹙眉,还以为是他不喜欢,忙拔掉了臀部上的几根银针,上前解释道:“师弟先别皱眉。此人将经络和气血解答清晰明了,又有图解,当真妙思非凡。”
  两人话未说完,高台下,有一穿青的女修走来:“诸位!”
  素心喘着气,一口气未稳,险些在台阶上踩空,几步上前,道:“师尊,诸位师叔,徐师弟得知那名钟道友一举过了拜师大会,见钟道友不肯答师门名讳,师弟便和他起了争执。”
  此事分明是小事,宋掌门却变了脸色,急切问道:“可有受伤?”
  素心摇头:“所幸并无。只是徐师弟除了几位,听不见劝。因此,素心冒昧来请诸位出面。”
  沈怀霜听完道:“师兄,眼下若是不方便,不如让我走这一趟。”
  他转身,径直别过五位,根据素心一早指的方向,一路疾行至山门。
  因揣着心事,他走得很快,移步换影,飘飘而去。
  路上他仔细听取同路的弟子私语,内容大多谈及此番山门滋事一事。
  山门刚入门的新弟子,挥剑、炼丹、画符箓这些修仙者必备技能还不曾娴熟,算起来,炼气也没几层,和凡人差不多一个样。
  平时都是高阶的子弟在山门把关,只是今日拜师大会尤其特别。许多年纪小的还没怎么开过眼,崐仑派虽是门规纪律严明的大派,在某些小事上却额外地通情达理。可正因为如此,反而碰不得情况。
  此刻,山门前,隔着一片翠竹,喧哗声越响。
  翠竹后有一空地,周围围观的子弟不多,大多拿着手里的法器,无可奈何。
  空地中央,一个绿衣少年撑着下颌,飞速转着手里的随手折的翠绿,翠竹的根部尖锐,似箭镞。
  他坐着木轮椅,面容苍白,目光阴鸷。
  徐坷坐稳轮椅,一拍扶手,攥着竹竿,喝道:“我不过问你门派名姓,你支吾不肯作答,怎么,是瞧不上我这等残废,看轻而不肯说?”
  对面,黑衣少年挥去剑上的竹屑,眼尾飞着一颗小痣,一眼向后眄去。
  纵然他一身麻布粗衣,气势英朗逼人。手起剑落,剑锋残影无数。
  钟煜漠然道:“你三番四次纠缠,借口残疾相逼。我不欲说起师门名姓,如何成了因你有疾而看轻。”
  剑身照着天光。
  不待他说完,竹竿挥动,白光大现,剑身与竹竿相交,迸出强大的劲力。
  这柄剑未开刃,却被使出了削金断玉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