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果然,他俩话音刚落,启元帝就贺了声“好”,雷厉风行地下了旨意,“既然礼部尚书自知办事不力,念在尚书大人是两朝老臣,没功劳也有苦劳,就特准你告老回乡。”
  天地良心,礼部尚书虽说是先帝朝混得风生水起的大臣,其实如今也才四十二,尤其是一句“没功劳也有苦劳”,简直是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传出去他还怎么荣归故里?如意算盘落了空,礼部尚书谢恩时脸红脖子粗,活像个蒸熟的螃蟹。
  启元帝话音刚落,梅子期就又跪了下来,说江南案全仰仗谢大人辛劳,自己不敢居功,而且事前与尚书大人同样有失察之责,望陛下明察。
  “不愧是文相的弟子”,启元帝对着百官感叹,“办好了差事也不轻易居功,都是文相教导有方,严师出高徒,梅大人如此克己奉公,堪为官吏表率,既然礼部尚书告了老,那就由梅大人补缺。”
  “传旨,礼部左侍郎梅子期,查江南科举贿案有功,升为礼部尚书!”
  梅子期心中一动,立刻跪下领旨谢了恩:“臣!领旨!”
  被启元帝打乱了安排,文谨礼恨得牙痒,但转念一想,启元帝招揽了梅子期,手中还是没几个人,必然会派梅子期干些实事,可就算以后梅子期做出什么名堂,也得顶着师从他文谨礼的名声,何乐而不为?梅子期和启元帝总不会蠢到自毁长城。
  自以为稳占上风的文谨礼放下心来,暂将梅子期放到一边,耐心等待时机。
  “谢钦差”,启元帝终于看向了谢九渊。
  来了,百官心中都嘀咕道,这才是进了正题。
  “臣在。”
  启元帝又点了吏部尚书的名:“罗尚书,朕恍惚记得,吏部左侍郎一职,似乎空了有一两个月了。”
  吏部尚书顿时一身冷汗。
  文谨礼一怒刚平,这下是怒不可遏。
  吏部左侍郎为什么空缺了一个多月?因为这是文谨礼精心为自家儿子准备的萝卜坑,就等寻个好时机,用荫官的由头把文崇德塞进去。朝堂上还有哪个地方比吏部更适合上下结交?
  大楚朝沿用前朝官制,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乃是朝堂中枢。
  户部尚书秦俭和兵部尚书金戈,都是埋头办事、不屑投靠文谨礼的人,也可以说是启元帝的人。
  刑部尚书和工部尚书都是文谨礼的门生。
  礼部尚书刚换了梅子期,明面上还是文谨礼的门生。
  这五部尚书站队都还算明确,唯独吏部尚书罗什是个左右逢源、滑不溜丢的老狐狸。
  吏部掌着天下文官的调动考校,职权特重,是六部之首。
  所以罗什这个吏部尚书大可不必两头讨好,之所以如此,实是本性使然。
  然而,两头讨好在风平浪静时行得通,一旦起了波澜,必然是两头都讨不着好,而且是最先被夹在中间难做人的。
  “是”,罗什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解释说,“前任左侍郎回乡丁忧,臣一时未能找着合适的补缺,请陛下恕罪。”
  启元帝笑了笑,“罗尚书谨慎用人,何罪之有?吏部是六部之首,于人选上谨慎一些,罗尚书有尽职尽责之功。罗尚书,谢大人如何?”
  罗什无奈夸道:“谢大人有勇有谋,公正严明。”
  “可堪为吏部左侍郎?”
  启元帝这是铁了心要从罗什口中要句准话,罗什只得跪地一拜,道:“若能得谢大人,实乃我吏部之幸。”
  “好!”
  启元帝看向谢九渊,道:“谢钦差,罗尚书都如此说了,那朕就封你为吏部左侍郎,你可要用心办事,不要辜负了罗尚书的美言。”
  还美言,罗尚书都快厥过去了。
  谢九渊忍了笑,正了神色,跪地一拜,跟着启元帝一起膈应人:“臣领旨!绝不辜负罗尚书与陛下期望!”
  启元帝满意点头,“嗯。众卿家,还有何事?”
  百官同情地看了眼吏部尚书,趁着启元帝心情好,把该禀的事都说了,到了下朝的时候,已是太阳高挂,将近午时。
  三宝公公替谢九渊领了朝服,一路寻思着谢九渊如今封了官,再在东暖阁住着不是个事,他把朝服收到东暖阁,回到御书房刚想进言,启元帝自己就做了安排。
  顾缜对三宝吩咐道:“午膳摆在珠镜台吧,桃花开得正好。让世子过来共用。”
  然后转头对守在一边谢九渊说:“下午让宿卫统领带你在京中看看宅子,带上世子一起,让他见见世面。”
  “是”,谢九渊一愣,躬身应了,才问,“那金吾卫的职责?”
  “怎么,你想旷职不成?”顾缜挑着眉问。
  那买宅子作甚?
  谢九渊和三宝心中同时腹诽。
  “一个吏部左侍郎,在京中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以后你怎么跟人结交宴请?这是一”,顾缜给他解说,“再来,以后也不会天天让你守夜,十日里守个四五日都了不得,先把吏部的事做好,这比守夜要紧。”
  这话虽故意说得嫌弃,却是句句为谢九渊考虑,谢九渊软了眼神,温声应道:“臣遵旨。臣一定尽心做好吏部的事,也尽力不旷金吾卫的职责。”
  顾缜勾着嘴角没答话。
  三宝公公心里越发发愁,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圣上这番话,就跟戏文里公主指点驸马如何应对官场似的?
  午膳时,世子对谢九渊明显有些小脾气。
  谢九渊一个多月没见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谢九渊笑着说了句“世子长高了”,顾岚居然哼了一声,硬是没理。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顾缜看得新鲜,自顾自喝着鱼片粥,也不帮忙。
  其实顾岚昨儿一早听说谢九渊回来了,以为晚上定能一起用膳,结果白等了一整天,到今儿中午才见着人,有点不高兴。
  顾岚刚进宫还没配上老师的时候,宫女太监们毕竟不会跟贵人太亲近,时常是谢九渊带着他,谢九渊又是个带小孩耐心有经验的,把对弟弟谢十一的十分用心用了五|六分在顾岚身上,就令顾岚亲近不已了,谢九渊下江南,顾岚比顾缜还舍不得。
  究其原因,谢九渊是顾岚遇上的,最近似“父亲”形象的人。
  因为启元帝到底才十八,虽然芯子不是十八,看着太嫩,又没有经验,辈分是“皇叔”,但跟顾岚相处起来,严肃时像君臣,放松了又像长兄幼弟,不太像叔侄,更不像父子。
  谢九渊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小家伙为何生气,也不浪费时间询问为什么,只拿了干净筷子,从满桌的佳肴中,找准顾岚爱吃的几样菜往顾岚碗里一添,小家伙就弯了嘴角,故作挑挑拣拣的,却是一个不漏地吃完了。
  顾缜拿眼睛看着谢九渊,谢九渊立刻给他舀了勺豆腐。
  一大一小吃得满意,谢九渊只觉得高兴,都没注意自己吃了什么。
  第25章 京城购宅院
  顾岚生母是远北寒域来的胡姬,因此面容五官染了异调,比寻常大楚人要来得深邃,似是烟雨淡墨中的一笔浓墨重彩,身板也比同龄人窜得快,是个极俊俏的小儿郎。
  他的胡人异调并不明显,只一点容易暴露,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一双眼眸其实并不是墨色,而是太过浓烈的墨绿色。
  加上顾岚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般少年不会有的刚毅隐忍,所以顾缜说他是“小野狼”,说得是半点不差,任谁第一次见到顾岚,若是与他对视,就免不得要被他野狼一样的眼神煞得心惊。
  百官中小有传言,说这孩子像他高祖父,也就是同样有远北血统的武|宗,这还是先前宿卫没被整顿的时候传出去的闲磕牙。
  那还是顾岚刚进宫的时候,有宿卫见他年纪小,其实也不是不尊敬,就是跟逗隔壁小孩似的,嬉皮笑脸地喊他“小殿下”。顾岚刚从礼亲王府那个不是人待的地方出来,生怕让人看低受欺负,或是给顾缜丢脸,便强撑着狠瞪了那宿卫一眼,那眼神狠得把宿卫吓得一哆嗦,立刻乖乖改口喊“世子殿下”。
  所以说宿卫现在被他们统领海涂操练得哭爹喊娘,那纯粹是活该。
  海涂也只听闻了传言,不知道其实是自己手下先嘴贱,这次接了命令,心里还犯嘀咕,生怕顾岚这个世子难伺候。
  “小公子确实是长高了”,谢九渊和顾岚换便服出了宫门,二人走在一处,谢九渊惊讶地把顾岚的头顶往自己手臂一比,奇道,“长得可真快,我走的时候,小公子才长到这儿呢。我弟弟在这个年纪,也不过才到这儿。”
  他边说边在自己手臂上比划示意,顾岚见谢九渊还记得自己先前是多高,心里开心,对谢九渊挂在嘴边的弟弟有些好奇,也是存了些比较的心思,仰着头问:“谢叔的弟弟现在几岁?有多高?叫什么?”
  他们出宫城前,三宝提醒他们要改改称谓,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两人都换了口。
  谢九渊也不计较顾岚跟关口盘问似的,温言答道:“他今年十七,叫谢光,比我矮一头。”
  眼见世子在谢九渊这个下官面前,乖得跟小奶狗一样,海涂暗自称奇,走在一旁不说话,暗中观察。
  出了宫城没多久,就走到了宿卫一早搜罗出的宅子,海涂才开了口为谢九渊介绍,说这宅子风水好地段好,离宫城近,看着小,内里五脏俱全,后院景致更是精巧,早年是葛右相住着,葛右相被抄家之后,这宅子就空了,因为有晦气之嫌一直没变卖出去。
  听了这话,谢九渊尚不如何,顾岚却先冷了小脸,问:“这样的宅子,为何还给我们相看?”
  海涂恭敬地给他解释:“世子殿下,京城百物皆贵,宅院尤贵,离宫城近的宅院就更贵,且是有市无价,一般人想买都买不了,有资格买的也不一定出得起价。就这宅子,用料做工都是顶尖的,只不过官员们嫌晦气才不买,不然早脱手了。”
  谢九渊一挑眉,问:“陛下何时令你们相看宅院的?”
  “您还在江南的时候就下令了”,海涂嘿嘿一笑,“谢大人,不是咱们不尽心,实在是京城就这行情,再说了,旁人怕晦气就罢了,您老佛光照顶,有什么好怕晦气的?”
  海统领这个佛光,说的可不是真佛。
  谢九渊接问:“陛下的意思呢?”
  见谢九渊猜出启元帝一早过问了,海涂也不瞒他,“咱们累死累活寻了六处适宜的,就这宅子离宫城近,还便宜,陛下第一个圈了这里,另圈了两处,咱们稍后去看。”
  “那就定在这里吧”,谢九渊忍不住露了丝笑意,“此处买卖可需经过牙行?”
  海统领大喇喇一挥手:“不用。打个招呼就得,回头您把银票备齐,其余的就交给我。”】
  地头蛇就是底气足,谢九渊一拱手:“那就先谢过海统领了。”
  “您跟我客气什么”,海统领揶揄他,“我这趟也算是皇差。”
  谢九渊笑了笑,没接话。
  海涂这时候想起件事来,对谢九渊说:“瞧我,忘了说了,这宅子对面,是梅子期梅尚书府上,左边是秦俭秦尚书府上,右手是大理寺少卿王泽王大人的宅子,正背后是礼亲王府。”
  哦豁,这风水!
  谢九渊正哭笑不得,却发现顾岚听得“礼亲王府”几个字,就悄悄用手小心捏住了自己的袖子,面上闪过一丝惧意。
  谢九渊不禁皱了眉,只装作没瞧见,伸手握住了顾岚的肩膀,对海涂说:“今儿也算是一喜,走,我请海统领喝一杯,也带世子上街瞧瞧。还请海统领带路。”
  “谢大人办事地道”,海涂一听有酒喝,笑得跟洪钟似的,一马当先走了出去。
  谢九渊故意打趣顾岚,“小公子,海统领祖上是朵颜卫,跟您母亲祖籍挺近,说不定您以后能练得像海统领这样威猛。”
  看了看前方海涂跟棕熊似的彪悍身形,顾岚忍不住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谢九渊哈哈大笑,连带着顾岚也转好了心情,一路上盯着小玩意儿瞧,时不时派跟着出来的小宝过去买下一样,还辩解说是给顾缜带的。
  谢九渊也不说破,只是路过一个精巧的风筝摊,忍不住走过去查看,摆摊的是个老伯,自夸说这些风筝都是他亲手所作,各个都能毫不费力地飞入青云。这说辞约莫是看谢九渊像是书生,近日里京城多得是即将考殿试的贡生,讨个口彩。
  竹架上挂得琳琅满目,眼睛掠过一个蝴蝶风筝,想起曾听小叔说过的父母轶事,谢九渊面上有怀念之意,刚想挑几个买下,就听顾岚小声说:“叔叔喜欢风筝,那天他还非要教我放风筝呢。但谢叔你别买那个蝴蝶,叔叔有一个。”
  启元帝不肯让百官看轻了自己,绝少进行什么娱乐,没想到还会教顾岚放风筝,大约是整顿宿卫后才得以放松?
  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谢九渊自己都觉得荒谬,但还是低声问顾岚:“可是墨色云纹翅膀的蝴蝶?”
  顾岚奇了:“谢叔怎么知道?”
  谢九渊一怔,然后遮掩地说了一句:“猜出来的,蝴蝶要墨色云纹才不俗气。”
  顾岚不疑有他,谢九渊却是思来想去走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