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海涂喝酒听曲听得太多,此时脑海中各种猜测策马奔腾,完全呆愣了。
  “海统领?”三宝公公不悦地提醒他,在圣上提问的时候走神,这可是大不敬!
  海涂意识到启元帝还在等自己回答,一个激灵,更加恭敬地回答:“江南官场复杂,人多反而易乱,所以每处暗桩只配了三人,灵活调动。”
  “很好。”顾缜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忽然转移话题问起:“海统领年轻有为,可经历过献帝末年的夺嫡之乱?”
  海涂:“微臣今年三十有五,夺嫡之乱时,任宿卫副统领。”
  “哦?”顾缜似是十分感兴趣,接着问,“那是立了什么大功升的职?”
  海涂:“惭愧,微臣并未立功,是九皇子殿下斩了前统领,说‘那就由副统领的接上”。
  “原来如此。”顾缜点点头,未做点评,只道:“那么,海统领一定明白‘乱世人不如太平犬’的道理,喝花酒听曲儿,也只有太平盛世做得。”
  这话是意有所指,海涂却不敢妄测,只谨慎道:“微臣惶恐。”
  启元帝似是嗤笑了一声,没再继续说,吩咐道:“下去吧,午后找个人来取朕的回批,记住,找个耳聪目明不多说话的。”
  “臣,领旨!”海涂一叩首,领了命急匆匆走了。
  顾缜闭目养神,猜测海涂一定会找人打探先帝对他这个十八皇子的真正态度,这消息一走漏出去,必然会掀起波澜。
  而海涂能打探到的结果,只会让他更加困惑。
  这是应该的,连顾缜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男人,一个后宫美人云集的帝王,却偏偏非要去百般折磨一个心善慈悲的女人,连女人为他生的儿子,都成为他辖制女人的工具。
  这一切,居然仅仅因为,这个女人不爱他。
  她只是拜佛路上,遇见了还是皇子的先帝,不忍见据说遇了山贼的一行人又饥又渴,命侍卫分了部分吃食与清水。
  一次善举,注定了她悲惨的一生。
  先帝失踪那日,檀林殿失火,他在岫云寺听闻消息时,母妃已经按照先帝留下的旨意葬入皇陵,那么檀林殿的“失火”究竟如何也就不言而喻。这事,是九皇子办妥的。
  六岁便与母妃骨肉分离,十年未见一面,竟是连入殓都不能够。
  思及启元十九年奉天殿的大火,顾缜一哂,他们母子大抵都跟火犯冲。
  “陛下,可要用杯参茶?”三宝见顾缜眉目间似有仇怨,忧心不已,建言道。
  “嗯。”
  顾缜轻声应了,喝了几口参茶,先看了暗桩布置图,才打开了谢九渊的奏折。
  谢九渊上奏,是因为民商船每处漕运口岸都得上缴通船费,和官船畅通无阻相对比,有感而发,思索之下,认为民间商贩本就重税,再增加通船费的负担,很不合理,应该适当少收甚至不收,这样,商船往来成本低了、速度快了,税收自然也就多了,是两全其美的事。
  顾缜对着奏折直乐。
  前世,他久居佛堂深宫,不懂其中的弯绕道理,是谢九渊耐心指导,将其中缘由与他分说明白的。
  如今,却轮到他来教年轻的谢九渊。
  顾缜勾着嘴角,用小楷写了回批,想到谢九渊登船那日渡口的插曲,挑了眉,换张纸又加了几笔,等墨干了,用蜡封了口,从三宝端着的盘里挑了个木匣装好。
  三宝公公内心腹诽,这一套下来,哪是回批奏折。
  古时候有个词,叫鸿雁传书。
  “悄悄编排我什么呢?”顾缜拿起奏折往走神的三宝头上一敲。
  三宝捂着脑袋,麻溜儿地跪下,似是委屈,请罪道:“奴婢怎么有胆子编排圣上,奴婢是想着,圣上似乎有两三日没去看世子了。”
  还真是。
  顾缜点点头,“传下去,晚膳让世子到东暖阁与朕共用。”
  “是。”三宝公公低眉顺眼地应了。
  谢九渊收到顾缜的回批时,已经临近金陵,过两日就能登船上岸了。
  船上的主考官员大多晕了船,没晕船的也不大舒服,没了咬文嚼字聊天扯关系的兴致,都在自己船舱挺尸,宿卫们比官员们好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唯独谢九渊跟没事人似的,宿卫们这才想起这个钦差身上有真功夫,对谢九渊多了一份尊重。
  宿卫是乘着快舟追上官船送来的回批,不仅谢九渊对他们突然的尽责感到惊讶,连跟着谢九渊的宿卫们都很惊讶,送得快又没钱拿,干脆送到金陵在岸上等就是了,还能趁机逛逛秦淮河,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宿卫小哥有劳,请稍等片刻,本官阅后才知是否需要回奏。”谢九渊接过木匣,客气道。
  送信的宿卫赶紧躬身一礼,“职责所在,大人客气了,您请,我候着便是,没什么劳烦的。”
  态度也客气了很多。
  谢九渊没有细思,随意拱了拱手就回房查看,他刚进了房门,那个送信的宿卫被越发疑惑的宿卫们拖到一边说起悄悄话来。
  打开木匣,谢九渊拿出蜡封的回批,还未展开,竟从宣纸间翩然落下一根青丝。
  谢九渊捻起青丝,在指间缠绕了几匝,凝视片刻,将它收进了腰间的墨色锦囊。
  顾缜的回批写得是通俗易懂。
  “通船费由漕运口岸地方收取,本意为贴补地方雇佣漕工、维护河道的支出。商税由商人行商之地收取,依据是大楚税赋政|策。废了通船费,再由朝廷拨款雇佣漕工、维护河道,地方一样要贪。狐狸偷鸡,虎吃羊。收了狐狸的鸡,多给老虎一只羊,狐狸岂会坐以待毙?开了老虎的胃口,天长日久,老虎又岂会只满足于多一只羊?如此,税收不增反减矣。”
  “爱卿不平则鸣,朕心怀甚慰。只是废通船费此计绝不可行,爱卿既然有心,在江南定要多看、多听、多想。”
  谢九渊一怔,自己走南闯北,也当过地方小吏,竟是不如久居深宫的启元帝思虑深远。
  手中信纸一皱,谢九渊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张。
  “听闻爱卿在渡口英雄救美的事迹,朕思及那日苗人王上殿朝贺,倒也我见犹怜。”
  谢九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俄而,又从中咂摸出一丝兴味来。
  提笔写了回信,塞进这两日写好的奏折里,出门交给宿卫带回京城,那宿卫也不等上岸,跳到快舟上,就掉头走了。
  跟着谢九渊的几个宿卫,对谢九渊亦是越发恭敬。
  猜测大约是启元帝在京城做了什么,谢九渊将这些都放置一边,反复斟酌起江南考场的事来。
  两日后,官船靠近了金陵繁忙的渡口之一。
  “大哥!”
  一个惊喜的少年挥着手,躲避着来往的人,朝着官船跑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十一即将上线~~
  第12章 十一与小叔
  谢九渊与几位同行官员告了罪,紧走几步,也不顾此处耳目众多,接住了扑过来的幼弟,谢光。
  他父亲去的早,母亲管理家中大小事务,又得费尽应对心思各异的谢家族人,劳心劳神,他们兄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很懂事,谢九渊更是代行母职,几乎是一手带大的谢光,对谢光来说,谢九渊是真正的长兄如父,比寻常兄弟相处更多了一分濡慕。
  “这么大人了,也不害臊”,谢九渊抬手就习惯性地敲上了谢光的脑袋,“你怎么到这来了?”
  谢光浑不在意,笑嘻嘻地说:“我是跟着小叔出来的,路上听说大哥当了钦差,小叔就说,带我来金陵瞧瞧大哥的威风,顺带着,也看看江南考场的盛况。”
  感情江南考场才是顺带的,谢九渊好气又好笑,抬手又是一下:“尽跟着小叔不着调的地方学,也不学些好的。”
  谢光眼睛好,见刚才被自己抛下的小叔已经挤了过来,立刻捂着脑袋对小叔告状:“小叔!大哥说你不着调!”
  谢九渊狠狠瞪了谢光一眼,拱手对小叔谢镜清一礼:“小叔。”
  谢镜清一把年纪了还未成家,是个顽童性子,这时候也不理谢九渊,跟谢光凑一起,大声说悄悄话:“哟,小侄子,听说我大侄子背后编排我?”
  谢光配合道:“小叔,正是如此!他还骂你不着调!”
  谢镜清摇头晃脑,啧啧感叹:“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谢九渊脸上挂不住,低喝一声:“差不多得了!没上戏台你俩还演上了?”
  谢镜清一撇嘴,“噫,古板秀才。”
  谢光纠正他小叔,“错了,是个古板探花。”
  谢九渊头大如斗,对这对叔侄五体投地。
  这事,其实还得怪谢九渊。
  谢镜清是他们小叔,即他们父亲的亲弟,跟谢九渊谢光一样,也是对手足友爱的兄弟,谢镜清同样是他们父亲带大的。
  他们父亲走的时候,谢家景况本就不好,谢镜清不忍大嫂为自己的念书所需的束脩学费劳累,亦有才子之名的他竟然弃文从商,顶着大嫂的打骂,硬是干起了行商的活计。
  行商,干的是南货北运、北产南卖的事。四处漂泊只是最基本的辛劳,一路上天灾人祸危险无数,货物价钱又多变数,可以说是在血汗里挣钱。
  江南商人大多做的是茶盐丝绸生意,除了这几项,其他物产也富饶,哪有人跑去干行商的?但商税重,盐税更是重中之重,加上层层克扣讨要,要挣大钱,就得拼命压榨茶农织女与盐场小工,谢镜清耳闻目睹,实在是于心难忍,故而舍近求远、自找苦吃。
  谢镜清仗着有功夫傍身,吃亏无数,最终也咬着牙做出了一番事业,如今在苏杭都有不少产业,偶尔出门贩茶,也就是打着做生意的旗号四处游玩,所以先前是带谢九渊游历,现在又带起了谢光。
  从本心来说,谢镜清当年在谢九渊父亲坟前发过誓,一定会好好培养哥哥的两个儿子。但他行商回来之后发现,谢九渊才思都早已超过了自己,更过分的是,就连为人处世,都比他还稳重灵巧三分,这宏远竟是落了空。
  谢镜清一放松,就再也绷不住成熟稳重的皮,直接恢复了当年哥哥在世时的性格,越发的跳脱不羁。
  对此,谢九渊的母亲,也就是谢镜清的大嫂,开始还是非常乐见的。她这个小叔子,公公婆婆在世时,就是一家人合力娇宠出的小公子,结果夫君一走,竟是硬生生扛起了家中重担,脸上再也不见半个笑容。这要是夫君在天之灵知道了,该多么自责?如今谢镜清能回复往日模样,她心里也有些安慰。
  但渐渐的,她就一年比一年忧愁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把自己当小孩这可怎么好?年年都说没玩够,也没见出入秦楼楚馆,好端端一个大商人,长得英俊,文才学识也没得说,上门说媒的不知道踩坏了几条门槛,怎么就是不乐意娶妻生子?
  家里越愁,谢镜清就越往外跑。这次带着小侄子出来游历,耳濡目染下,竟是把只是聪敏机灵的小侄子,生生带成了一个小谢镜清。
  但归根结底,还是谢九渊过于优秀的错,这一点,谢镜清是咬定不放松的,在大嫂面前,他也是拍着胸脯这么说。
  谢九渊天降一口黑锅,还被小叔和幼弟联手扣得严严实实,再不跟他们好声好气,沉下脸训了几句,倒像他才是那个长辈,训得叔侄俩垂着脑袋,端的是乖巧无比,才带着人与几位主考官员汇合,迎上了前来接待的金陵知府。
  金陵知府是个儒雅中年文士的模样,叫贾思远。
  贾知府殷勤备至,跟着马车,一路将两位主考、随行官员与谢九渊迎到了精心准备的住处,也不多打扰,命下仆小心伺候诸位大人休息,热茶热饭地招呼着,约定明日再好好相聚,便告辞走了。
  从住处安排,谢九渊就很有感触,贾知府连几名宿卫都考虑得滴水不漏,跟着谢九渊来的谢镜清与谢光,临时也安排得妥帖,明显是事前就已经考虑过变数应对。
  派来的下仆果然也都是乖觉伶俐的,根本不用吩咐,便处处妥帖地照应到,对比之下,竟比启元帝派给谢九渊的小宝公公还周到。
  显然,这个贾知府于官场往来是相当地道。
  谢九渊心中早有预感,这一次江南之行怕是有许多难关,贾知府的出现更是令他警醒起来。
  此时下仆与小宝公公都已经退下,谢镜清与谢光见他面有愁容,本就因为他入京后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消息担心不已,见他犯愁便再也忍耐不住,谢镜清在桌下踢了谢光一脚,谢光开口问道:“大哥,可是有什么难处?到底金吾卫和钦差算什么事?”
  “十一、小叔”,谢九渊却避而不谈,反而嘱咐道,“你们此次若要留在金陵,就得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得参与其中,若是不答应,你们明早就走,不要留在金陵。”
  听了这话,谢镜清和谢光当然不可能走,再三追问之下,谢九渊也只得给出一个大略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