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进去的时候,章桐正坐在病床上捣鼓自己的相机。
  看到黎月筝,章桐神色一喜,看那架势就是要下床,被几步快走过去的黎月筝生生拦住。
  “还没好全呢,瞎跑什么。”黎月筝把水果放在章桐的床头,重新给她盖上被子,“小心手术的伤口还没好全,又先感冒了。”
  “我哪儿有那么弱。”穿着一身病号服的章桐看着倒是活蹦乱跳的,她把袖子撸到大臂的位置,下手不轻地拍了拍,“瞧见没,壮的能抗两台摄像机。”
  “那也得好了再扛。”一旁的谈珩提醒道:“别到时候又疼的龇牙咧嘴来医院了。”
  章桐面色一红,“哪里龇牙咧嘴了!谈医生你可别误导!”
  今天没什么事,黎月筝又不赶时间,待谈珩走后,就陪章桐多聊了会儿。她恢复得不错,预计下周一就能出院。时间凑巧,还能赶上编辑部团建。
  黎月筝对这种公司团建一向不怎么热衷,倒是章桐还挺有兴趣。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把团建策划发出来,我这几天无聊的都快发霉了,正需要点娱乐项目让我活动活动。”章桐说完,不自觉地抻了抻肩膀。
  黎月筝专注于给她剥橘子,头也没抬,“你怎么进医院了还不消停。”
  “那是。”章桐承认得倒是干脆,想到什么,突然凑到黎月筝身边,“我不在,摄像这位置空缺,岑叙白岂不是有更合适的理由来找你了?明着工作,暗着调情?”
  话落,黎月筝转过身用力朝她眉心戳了下,“想什么呢,年底我们忙都要忙死了,哪有你说的那样。”
  “好好好,不调侃你。”章桐收起逗趣的脸,神色变得正经了些,“你们这也快成了有一个月了吧,感觉怎么样啊,相处得还行?”
  黎月筝白皙的指尖剥过橘子上的白色橘络,温声道:“还不错,叙白对我很好。”
  闻声,章桐背靠到床头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那就行。”
  手上的动作一停,注意到她话声中的兴致缺缺,黎月筝抬眼看向章桐,“你好像有什么意见?”
  章桐侧眼看过来,唇边的笑意无声放大。
  真不愧是有高敏感高洞察力的黎记者,几个字就能察觉出端倪。
  “我能有什么意见,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能真的让你点头的也就他了,别说,还真有点本事。”章桐笑了声,佯装恶狠狠道:“他要是敢对你不好,我第一个削他。”
  黎月筝和章桐是同年进入《周邮》的,两个人一直是搭档,不仅是默契的合作伙伴,也是亲密的朋友。对于章桐的态度,黎月筝又是心热又是觉得好笑。
  “对了,这些天我可没闲着。”章桐晃了晃手机,“之前的走访资料我已经整理好发了一份到你邮箱,这段时间可得辛苦你。”
  想到什么,黎月筝笑了下,“放心,我会记得推进。”
  聊天的时候,黎月筝往往是做倾听者的那个。所以大半个上午,病房里基本都是章桐的声音,从公司八卦到工作吐槽,说个没完。
  一直到从病房出来,黎月筝耳边似还有章桐的大嗓门。
  住院楼的走廊比较安静,耳根子清静下来后,掩藏的思绪也慢慢从脑海中滋生出来。
  今天是个晴天,阳光从住院楼窗格落进来,在地上规律映照。黎月筝反反复复走进阳光再走进阴影,步子最终停在电梯门前。
  方才挺谈珩说,贺浔是来医院看他的家人。
  想到谈珩不完整的那句话,黎月筝的眼底划过丝情绪,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一层。
  她深呼了一口气,妄图抛去脑子里的繁乱,大步向外走去。
  这个时间,住院楼进出的人明显多了一些。下了电梯右转出门便是花园,今天天气好,有不少家属会带着家人出来透透气。
  刚穿过电梯口拥挤的人群,黎月筝就感到一股冷风吹过来,鼻息间有花园的草木味道。
  她拐过转弯,不经意抬眼,双脚却猛地扎在原地。
  不远处,一个护工正推着个人迎面朝她走来。
  医护和病患来来往往,黎月筝的目光却稳稳停住。
  轮椅上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蜡黄,眼角皱纹密布。他看着身量高大,肩宽,骨骼感重,但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皮肉松垮,像是唯有骨架撑着。
  然而和那苍老身躯不相符的是他略显凶狠的神情,眉眼生的粗犷,右眉尾处有条短疤,双眸狭长浑浊,嘴唇紧抿。他像是动了怒,胸口起伏不定。
  盯着他那张脸,黎月筝呼吸骤然收紧,指尖狠狠抖了下。
  下一刻,那中年人却突然朝黎月筝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黎月筝仿佛感到千万虫蚁在自己身体里撕咬,浑身发麻。
  只一眼,那人便移开视线,只黎月筝在原地驻足。
  她的瞳孔剧烈颤动着,浑身僵硬,直到轮椅擦过自己的身侧。
  余光里,通往花园的大门出现道人影。
  黎月筝抬起眼,失焦的瞳孔渐渐凝聚,视野也变得明亮。
  男人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清晰起来,脑海中突然冲入画面。
  阴暗的房间,窗帘紧拉着,光线被遮挡在外。
  靠墙的衣柜留着条小缝隙,隐约能听到微颤的呼吸声。
  柜门之后,女孩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双眼通红,却死盯着柜门外,肩膀微微发颤。
  耳边并不清净,不断传来东西碎裂和强烈的击打声。
  像是有什么重重抽打着皮肉,又狠狠撞到硬物上。其中,还夹杂着男人沉重的呼吸和咒骂,言辞粗俗,每说一句,下手又更重一分。
  每一声殴打,都会让她心脏缩一分,眼角却更红。
  她自虐般地不让自己捂住耳朵,眼泪模糊视线也要盯着柜门外。
  房间门没关,从这个角度,女孩能看到客厅的角落。
  少年像坨死肉般被男人丢过来,发丝打湿,唇角都是血。
  不知是伤到了哪里,身体抽缩两下。然而,还没等他坐起,就被男人拽着衣领按到墙上。
  少年脸上没有半分痛苦,在男人拳头落下来时竟还能笑出来,眉尾嘲讽。
  女孩听到少年说,“废物。”
  这话显然激怒了男人,男人的表情更加狰狞,眉尾短疤皱起,随后便是更暴戾的殴打。
  女孩咬住下唇,嗓眼痛得厉害,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躲在这里。
  男人的体格比十几岁的少年强壮太多,根本不给他反抗的机会。桌凳都摔在地上,桌上的东西碎了一地。少年倒在地上,头缓缓朝房间的方向偏过来。
  透过柜门缝隙,两人似乎相视。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殴打才结束。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男人又说了句什么,紧跟着便是关门声。
  女孩没敢出去。
  耳边是悉索的动静,双脚蹭着地面走过,好似万分艰难。
  不多时,脚步声停在身前。
  柜门被打开,细弱的光线投了进来。
  女孩抬起头时已满脸泪痕,她望过去,和少年温和的目光对上。
  他又换上了长袖,身体裹得严实,什么都看不到。嘴角的血迹已经被擦掉了,只留下醒目的伤痕,头发应该也整理过。
  少年看着女孩,刚想说什么,强撑的身体终是站不稳地倒下来,膝盖不受控制地跪下去。
  当即,女孩上前抱住他,让他的双臂可以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少年虽然清瘦,但是骨架重,女孩却抱得牢。但她不敢用力,生怕自己弄痛他衣服下的那些伤口。
  短暂的眩晕过后,少年好像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的身躯压下来,赶忙想要退开,然而女孩却没松手。
  颈窝的位置渐渐有了湿意,耳边传来隐隐的抽泣声,怀里的人在发抖。
  少年垂下眼,强撑着轻轻回抱住这具纤薄的身体。
  “没事的,两两。”他嗓音低哑,弱的几乎要听不见尾音。
  女孩哭得更凶,鼻腔里的血腥味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们就这样抱在一起,什么话都不说。
  好半晌,她才压住眼泪,微微松开手,后退些距离,抬起头看着少年晦暗的眼睛。
  分明是哽咽着,却又无比坚定。
  她说:“贺浔,我带你逃吧。”
  第10章 薄怒
  贺浔并不常来看望贺庚戎,或者说,整个贺家的人都对他没什么关心。
  在贺家,向来人情凉薄。别说贺庚戎人还在,就是人不在了,那群人也不见得会掉一滴眼泪。
  所以当贺浔出现在病房的时候,贺庚戎也是意外的。
  病痛的折磨让他面黄肌瘦,原本健壮的身躯也不过只剩一副骨架。不变的是那副神情,依旧阴狠凶戾,狰狞的让人反胃。
  病房再大再豪华,无人问津的孤独依旧是一种煎熬。
  见到他的那一刻,贺浔在想,或许贺庚戎也无法忍受自己这副缠绵病榻不能自理的样子。
  从前的懦弱尚能通过拳脚发泄,而现在,也只能在痛苦里饱受折磨。
  只不过,贺浔对如今竟能在贺庚戎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发现惧怕,确实生了几分兴趣。
  其实不怪贺庚戎怕他,这几年贺浔的手段整个贺家都有所耳闻,多少在贺氏盘踞多年的瘤被他连根拔起,他又送了多少相关利益链条的人进去,牵一发动全身,他从自己身上开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回赶着他回国,各个都胆战心惊生怕被他盯上,贺庚戎也不例外。
  听护工说,贺庚戎常常坐在窗前看,一看就是一下午。贺浔了然,既然贺庚戎这么想出去,便也推着他去外头看看。
  可惜他脾气不好,没说两句就动怒得厉害。
  贺浔把他推到阳光下,双手撑着扶手,抬头看向头顶飞过的云雀,唇角含着些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嗓音比冬雪寒凉。
  “听说你在病房里憋久了,现在出来了,怎么不好好看看?”
  一时无人回答,贺浔垂眼,睨向那张苍老的脸。
  贺庚戎紧抿着唇,目光有些涣散却仍旧凶恶,眼白处有浑浊的黄色。
  “听护工说,你最近食欲不太好。”
  “假惺惺的装什么!”贺庚戎的嗓音沙哑粘稠,猛烈地咳几声,“和你那个短命的妈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