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节
  就像是漠南漠北之战从汉武帝登基开始就已经筹备,刘据的反叛和汉武帝对他的忌惮,恐怕也从很早就已经开始,那,此时的刘彻,有没有没察觉到他能够倚重的将军只有卫青,他会随着太子的成长,也逐渐达到权势极盛的地步呢?
  面对这个问题,韩盈感觉自己好似在做一道数学题,只知道答案,步骤却只能全靠自己来解,而解错的代价,则会惨痛到她无法承受的地步。
  所以,在后世记载中刘彻与卫青的君臣相得,少有武将得善终的记载,是刘彻真的极度信任卫青,还是局势使然,刘彻有所需,卫青有所予,又或者刘彻已经做了防备,而卫青又足够谦虚谨慎,将身家性命尽数交给皇帝,以及是这些都有?
  得回去好好想想了。
  天子面前,为了防止露出什么异样,韩盈没有再多想。
  这一会儿的时间,刘彻又将大司农训了一遍。
  其实人渣和蠢货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正态分布在各个阶层,司农府中人数那么多,出现几个也不足为奇,一个二百石的小吏而已,平时根本赖不到九卿之一的大司农身上,可现在出事儿闹到皇帝面前,那就是御下不严,好在刘彻没打算撤掉他,训斥两句,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就揭过去了。
  这事不大,但是不能单看,因为刘彻只训斥了大司农,而在邱临能带着利器进入延尉府这件事上什么都没有说,好似眼瞎一般根本没有看见,只夸张汤此事做的不错,而后便将目光放到了韩盈身上。
  双标的也太明显了吧!
  感受到两者差距韩盈什么都没说,而刘彻看着她,语气多了几分不满:
  “看你让女医将白骨骷髅带到市坊闹出来的事情!”
  对于有些领导来说,招属下进来是干活的,不是处理属下之间矛盾的,一旦出现闹到他面前的事情,各打五十大板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两个属下都感觉自己吃了亏,那以后在私底下掐生掐死,也不会再将事情闹到领导面前,被训斥的韩盈第一时间怀疑了这点,却又很快被她否定。
  这根本不是结仇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更像是说上两句,让外人看起来皇帝没那么偏袒于她。
  不管是那种猜测,都不能将此事应下,韩盈组织了一下语言,面上也多了几分委屈:
  “陛下,臣这是为了百姓着想,长安的游医方士鱼龙混杂,又敝帚自珍,为己身利益,将病症本因胡乱编造,肆意夸大,以至于被骗的百姓不仅不信我等,还会固信这些游医方士之言,想纠正百姓观念,只能下此猛药,让百姓更加直观理解而已,只要听过,就明白女医这分明是拿着钱往外撒,怎会有人会将其认作是巫蛊?分明是恶意构陷!”
  “你倒是有理。”
  刘彻的声音还是带着几分不满,可面上却没多少生气,他还看向了张汤:
  “看看韩尚院这幅伶牙俐齿,当真是一点错都不肯认了!”
  比起来还需要适应皇帝究竟如何的韩盈,张汤倒是很清楚刘彻并没有生气,这只是调侃而已,而韩盈开杠,他就需要给陛下一个台阶下,他笑着道:
  “女医讲授的所学,其价堪比千金,那症方齐全的案诊更是如此,臣只听闻有人以巫蛊之术为己谋私利,未曾听闻有人用此散财救人,这等仁善之举还以巫蛊污之,也的确是其心险恶了。”
  “也是。”
  有人递台阶,刘彻下的也很快,他声音缓和的应了下来,又突然对着韩盈问道:
  “韩盈,这价值千金的案诊散出去,你不觉着心疼吗?”
  “不心疼啊。”
  韩盈不知道刘彻是否又开始怀疑她是在收买人心,但在这个问题上,她答的是问心无愧:
  “这证方价值千金的背后,是天下之人苦无德医、能医久矣,整个求医市场混乱至极,大量无能的骗子巫觋方士恶医庸医谋财害命,患者捧着重金到处求诊却不得治,找到人还要用无数荒唐的方式去试医者,甚至不得不频频干涉治疗方式,以至于延误病情,而真有些许本事的正常医者,又要承担无数本不应该承担的压力……这样的情况,难道是因为古来有之,就该是正常的,一直存在的吗?”
  反问出这句话后,韩盈自己回答起来:
  “臣不觉着该是如此。”
  “但愿天下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的话有些虚,可从现实角度来说,女医能有这么多‘价值千金’的药方,本就是不敝帚自珍,互相学习专研的缘故,还想让药方维持这个价格,那这世上必然不会有这么多的女医,百姓也依旧无医诊疾,而臣嘛,也只不过是一个有名的宛安县医曹罢了。”
  “构建一个医者间互相交流学习,医患互相信任,能够以正常的价格看诊,解决自身病痛的环境,虽然会让药方价值下降,可也只是药方的价值下降而已,而收获的,却是患者有病可治,医者能安心治病,又能不断精进自身医术,再反惠于病患身上,这才是臣想要的啊。”
  “至于药方没了价值……人寿有数而医道无终,想要精通可不是易事,一个诊方也就是适配一人,难以完全量化他人,有时人患病病因不同,其症却会相似,还有些更加隐蔽,就像朝会时臣所说的卸甲风,是厮杀耗力和缺盐两者相互叠加的缘故,不是长久专研此道的医者,极难发现并给予诊治,而患者年龄、性别、身体健康程度,都会影响药的用量,真病了的时候,还是找女医看过更安稳,总归是少不了我们一口饭吃的。
  张汤的目光不由得逐渐聚集在了韩盈身上。
  他并非御史大夫,不知道朝中对韩盈弹劾奏书有多少,但看陛下的疑问,很有可能其中有认为韩盈义诊是收买人心的弹劾,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并不少,比如齐简公时,田常以大斗出,小斗入惠于民,以至于最终杀了齐简公,自此之后,对朝臣这种事情,皇帝都是极为忌惮的。
  不过,韩盈手下女医行医的时候,反复说过这是天子恩典,算不上收买人心之举,怎么陛下还会起疑呢。
  是症方价值过重,市坊中有人高价求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还是有人以此弹劾?
  倒是这回答,当真是出乎人意料。
  张汤心中疑虑,刘彻面上却多了几分笑意:
  “你这境界,与寻常人当真是不同,算了,愿意这么诊就继续这么诊吧。
  有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并不是话本身的意思,还需要加上人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不然也不会有‘反话’一说,揣摩着皇帝意思的韩盈逐渐放下心来,还好,这不是反话,皇帝此刻的心情,也是挺不错的样子。
  应该是刚才的那些话讨了他的欢心。
  韩盈心神一动,随即便拿出了袖中早就写好的绢布。
  “这些时日义诊,臣总结了不少问题,还请陛下一观。
  “喔?
  都不需要给身边侍奉的内侍眼神,只需要一个疑问的声调,那内侍便直接倒走了过来,接过写满字迹的绢布,再恭恭敬敬的呈到刘彻面前。
  “陛下。
  刘彻未曾言语,只是接过绢布,快速摊开至于安几之上阅读起来。
  很显然,刘彻对于医道的认知还不够深刻,并未想到一个小小的义诊,能够收获多少问题,故而想着看完所有再做打算,可没有想,刚看几句,他便被内容惊住:
  “防疫?这大疫竟然能防?!!
  第323章 未曾通知
  疫,其实是指流行传染性疾病的统称,除去历史上记载的那些十室九空的大疫,其实日常生活中,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小型流行性疾病出现,比如季节性的感冒,现代都没办法杜绝它,每逢春秋换季,诊所里乌泱泱的都是人。
  西汉没有现代那样的人口密度,但防护手段远差于现代,会感冒的也不少,只不过这种造成的伤亡很小,别说上史书记载,就连身处其中的人都已经不它这当回事,就和看病难一样,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故此,刘彻开口询问的是‘大疫’。
  就是这个大疫的范围,显然不只是史书会记载的那些,而是要将标准放的更低些,只要能造成一定死亡量的疫病,都会包含在其中。
  这样的范围下,疫病的种类就太多了,这对防疫应对的要求极高不说,如今对疫病的产生认知也不足够,就像古人很早灾难后会伴随出现瘟疫,但就是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于是将其视为是死人邪气作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推到鬼神之上的应对办法就只剩下设坛做法,能不能有用,就只能看老天有没有善心了。
  以刘彻的态度来说,老天肯定没有多少善心,而张汤和大司农想必也很赞同这点,因为他们的目光已经齐齐聚集到了韩盈的身上。
  顶着三个人震惊的目光,韩盈丝毫不慌,有条不紊的回道:
  “女医至今还未研究疫病根本为何,不过却已经确定了其传染方式,一为污秽之物留于水中,污染水道,身体虚弱者饮此等污水,必将患病。二为蚊虫鼠禽,前者叮咬人血,后者虽不会主动吸食人血,却会携蚤虱,这两种虫子也会叮咬人躯,患病之人的血液中带着病原,这些看似微小的虫子叮咬过后再去叮咬健康之人,那携带的病原便有可能进入这人的身体,故而引发传染,还有……”
  随着韩盈将水源,蚊虫,空气,直面接触等几种大疫传播方式解释清楚,又针对性的提出如何应对之后,刘彻的面容逐渐严肃起来。
  即便是没有她过往这么多年的积累,刘彻也能确定她讲述的这些原理是从逻辑上是非常自洽,而且能够依靠现实来证实的,也就是说,真按照她的方法去做,对疫病的防止一定会非常有效。
  可问题就在做上。
  要清理城中的环境,包括各闾里的各种生活垃圾都得清运出城,市坊中不得有污水残留,防止滋生蚊虫,要检查水源,防止受到污染,要在城内灭鼠,灭杀蚤虱……
  这些事情,实在是太琐碎了,而且牵扯的府也太多,要推行,那得有律令吧?那就得和延尉府打交道,市坊又与少府有关,闾里街面得去找京兆尹,水源怎么找和清理可能要问一问将作大匠……牵扯这么多,事情难办不说,还要时时刻刻去维持,维持需要和府间的合作不容易不说,若是还有疫病,那就是办事不利了!
  吃力不讨好,还容易招各方骂的事情,也就是韩盈会提了。
  不过此事还是得做,不仅能防护自身,民间不知大疫从何而起,往往会视为上天降罪,而朝中的有心人也会拿此来互相攻讦,甚至还敢将靶子对准他,着实可恨。
  略微沉思片刻,刘彻问道:“若是依你而行,可能减多少疫灾?”
  “若依此行,寻常时节发生的大疫能减少九成。”
  这年头大家都比较喜欢野味,没办法,养殖技术比不上后世,想吃肉只能自己打猎,合理合法,甚至就算是家养的动物,也很难保证不会患病,若是有什么人畜共患传染病,照样还是会感染,而且还很难治理,这根本不是常规防范能防住的,所以韩盈没有拍胸脯表示一定没有问题,只是不太好解释,她立刻转移话题:
  “不过,这大疫大多因别的灾祸而起,就像是山阳郡所遇的水灾,水淹死了大量的野兽,甚至将一些棺椁也泡进了水中,那些黔首本就被雨淋过,身寒体虚,再饮用这样的污水,必会肠胃不适。再者,当初山阳城中涌入大量家财尽毁的流民,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的带有些别地的毒邪,只是在他身上达成了某种平衡,暂时显现不出来,可别人与他接触,那便有可能被这毒邪侵染,这才是最难防啊。”
  听到这里,张汤不由得皱起来眉头。
  灾祸还好说,发生后应对就是,麻烦的是‘流民’,张汤可不信这种情况会只出现在流民身上,倒不如说有些能够引发大疫的病,在一部分人身上不会表现出症状,并随着他们进行传播,而这种人从外表上是根本看不出来的,等旁人患了此病,有了症状还在不断扩散之后,才能察觉出来。
  这样的推论带着几分鬼魅神异,可不少之前神异的病,早就被韩盈和她手下女医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与鬼神没半点关系,想来这次也差不多,只是说的这么含糊,是女医还未专研清楚这种疫病的原理,只是大约推论总结出来现象吗?
  张汤没有怀疑韩盈是糊弄人,这防疫对她来说就是劳而无功,甚至是劳而生罪,毕竟,长安城内走南闯北的行商那么多,指不定哪个人就会有她说的这种情况,这可真是……
  张汤有种不知道要如何形容的心态,他想了想,觉着此事还是得先提一遍为好,只不过还未曾开口,大司农就已经问出了声:
  “若如韩尚院所说,这防疫又有何作用呢?”
  “能在一些疫病出现后,尽力降低它扩散至全城的可能。”
  如今的户籍制度对人来说是极大的禁锢,可在禁锢住人的同时,也减少了传染范围,算是方便了韩盈,她正色道:
  “人传人的大疫扩展起来是需要时间的,在扩散初期,一些病情急重的会早早显露出症状,若是从黔首中开始,那即便是京医院建成也无法及时得知,毕竟药价太贵了,不够敏锐的他们会想着挺一挺,熬过去就好,而等到开始死人,黔首发觉情况不对再去求医,这个时间里谁知道他们接触了多少人,这些人又与多少人接触?若是这其中有被传染的贩夫走卒和家中奴仆接触,那我等出事的可能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这话说的好有道理!
  “照你这么说,这疫病岂不是还有随我等传至宫中的可能?”
  与自己性命有关,大司农立刻转变了态度,好歹能再疫病传入家中前拦截住,只要能做到这点,那就是有用,而且是有大用,必须推行!
  毫不犹豫的将陛下拖下水,用来增加此事推行的成功概率,大司农询问:
  “此事慎重,可女医不过寥寥数人,她们察觉不到城中动向,如何知晓何地已有大疫已起?不知韩尚院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这要靠条狼氏和闾里监了。”
  韩盈不是只给领导提问题的人,她能能把防疫这点写出来并呈于皇帝面前,说明早就想过对策,甚至这对策很早以前就已经用过,没错,就是在宛安县的时候。
  “制定一个范围,再闾里监需查闾中成员,若同病症患者异常增多,便通知每日清理的条狼氏,而条狼氏则统计所经闾里的情况,一旦人数超出数额,便要及时上报京医院,由女医探查判断是否为疫病,程度如何,再做后续打算。”
  刘彻是个实用主义者。
  大疫骇人,在病发后无药可医,以及即便是贵为天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感染疫病,只能祈祷鬼神保佑,韩盈不过是凡人,一个医者而已,做不到治疗疫病,很正常。可相较于过往,大家睁着眼却怎么都看不见自己的敌人在哪,只能等死的状态,如今能够将疫病控制在极小的范围中,已经是极大的进步和胜利了!
  而且,做到这些的代价并不算多么昂贵,不过是增加一些小吏,以及在小吏目原有的基础上再多加一些事务,以及协调上的人事更加麻烦些而已,可人能解决的事情,哪里算得上麻烦?
  这韩盈,他提拔的当真是好啊!
  自得于自己识人的眼光,刘彻微微颔首,道:“此事必做,既是韩婴你提出,就由你来操办,嗯……
  刚想往后面说的刘彻,突然想起来韩盈这些天从未进宫,也没有呈过奏书。
  摊在面前的绢布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除了防疫,还有别的内容,分别是女子生育和军中操训伤病的问题,一月有余的时间,能发现这么不足之处也不足为奇,可为何不选适和自己所做的逐次呈递,而是要一起汇集给他呢?
  韩盈的选中的那些女官吏,可至今未曾来齐啊。
  目光扫过韩盈的腰间,看着除了装银印的锦袋和玉佩,其它什么都没有的模样,刘彻便猜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心中冷哼,却没有询问,只是突然道:
  “周侍中,尚院署还未定下位置在何处么?
  立于刘彻不远处,和内侍差不了多少的男子突然应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