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
  她喘着粗气,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湿漉漉的贴在头皮上,如同噩梦一样,粘腻的令人恶心。
  常宜伸手将头发捋在一起。
  睁开眼后,噩梦的内容便如黑烟般开始不断消散,只剩下几个记忆深刻的片段,不断在脑海中闪回。
  幼时被同龄孩童殴打的无助,被兄弟赶出家时的绝望,在夫家因为人少田少,被大户人家欺压,被婆婆压着干活,想要反抗,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忍气吞声的憋屈。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压的她喘不过气来,让她在得知丈夫死于战场时,只剩下了麻木。
  而现在,回忆起来三年多前那个知道丈夫死在战场午后,巨大的恐惧与颤粟再次爬遍了全身,常宜猛然发觉,那根本不是麻木,是恐惧到了极致的体现!
  春日的夜晚还有些冷,风一吹,常宜紧接着就打了个寒颤。
  她不知道这是风冷,还是自己回忆过去的恐惧,十七的月依旧圆亮,借着这光,常宜能够看到屋内大致的摆设,对面睡着的范香正发出轻微的鼾声,伴随着熟悉的苦药味让她逐渐放下心来,片刻,常宜突然哂然一笑。
  才多久,她就忘了过去二十多年活的是多么战战兢兢的了?
  常宜没有了睡意,她拿起来自己的衣裳披好,推门走出去,坐在台阶上看起来月亮。
  说是看月,可实际上,还是不断的回想数个时辰前韩医曹所说的东西。
  ‘三医’中的中医、上医,对于大家来说都太过遥远,一个县里的普通医吏,医人都做不到呢,有什么资格,又能上哪儿去‘医国’?这就像人在做富贵发达的美梦,大部分人做过了,也就算了。
  但,常宜清楚,韩医曹从来不会对她们讲无用的东西。
  只是过往她讲东西,都是讲的要多细有多细,恨不得把知识灌进她们脑袋里,而这一次,她却一直在遮遮掩掩,甚至要裹上一层‘医病’的外衣,再讲给她们听。
  所以,韩医曹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呢。
  弱肉强食四个字,混合着过往所有的经历,扑面而来。
  咀嚼伤痛不会是什么美好的过程,常宜下意识握紧的拳头。
  她的年龄其实不算多大,才二十一岁,放在后世,人生不过刚刚开始,而如今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看着成熟,可短暂的人生充斥着大量的,重复性的机械劳作,加上匮乏的信息环境,她理解的,懂得东西其实很少。
  但她能走到这一步,说明常宜是聪明的,至少她已经能够通过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经历的一切,来思考最后两句话的深意。
  弱者当然是要被欺负的,她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早就证实了这点,可这个‘弱者’,却从来不是静止的。
  就像她现在回到村里,谁还会认为她是弱者呢?就连过往看都不看她一眼的村长,也要过来客客气气的喊一声常医,村长妻子,儿媳更是要捧着她,但当她处在县里,她就是最底层的女吏,上面有于秋,有韩医曹和她平级的人,还有更高的县令——这些都需要她恭敬对待!
  常宜那么想得到方丘县医曹的职位,不就是想将自己从弱者的地位更往上拔一步么。
  可现在,她突然发觉,职位升高,不代表‘弱者’的身份能够改变,因为上面永远有更高的存在,她永远处于‘相对弱者’的状态,甚至还有更加致命的地方,将她直接置于永恒‘弱者’的位置。
  她是女人。
  这世上,从来没有女人能当官当吏的,是韩医曹生拉硬拽的,让她们站到了这里。
  那,她凭什么呢?
  是县令给予的权力?哈,非亲非故的开什么玩笑,更何况村里外界来的村长说话有算数的吗?是同僚们的允许?更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多吃多占的机会被人分走!
  韩医曹,其实是靠着让农人种出更多的粮食,药材,喂饱了更多的同僚——不,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它不是最关键的点,农人每年种的粮食,交的税不够多吗?他们好了吗?没有,他们过的是最惨的日子,余粮都被收刮干净了,还要低到泥地里,再被人踩上两脚!
  农人如此,女医又为什么没有如此呢?
  常宜嘴角慢慢挂上了一抹隐秘的微笑。
  哈,她发现了韩医曹想说什么了,这根本不是在‘治病’,是分钱带来的分权,由女医控制的分权!
  “所以,这才是‘治病’的含义么?”
  常宜的双手不知何时开始发抖,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恐惧的,可恐惧中又生出更加难以诉说的兴奋,怪不得韩医曹要遮遮掩掩,不肯说出实话,这是属于强者的权力,怎么可能允许她们这些弱者知晓,甚至前去抢夺?
  所以,‘治一群人的病’,其实就是村里人呼朋唤友,拉起来大量的人和别村的人打架的办法——不一定真打,但只要人数差不多过直接越过,她们基本上就不会数。
  当然,这么多钱,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打架,她就像干旱年间的河渠,不拿着锄头和村里人一起去抢水,那地里的粮食就会缺水欠收,自己也将因为没有粮食而慢慢饿死,去抢水,她也有可能死于抢水的械斗中,而后者死得更快,更早,但——
  她从未放弃过去抢水。
  因为抢到了,她就可以活下来,不抢,真的会死。
  倘若她失去如今的一切,又和死有什么区别呢?不,那比死还要可怕!
  一瞬间,常宜眼中多了几分说不清楚的东西,若要形容的话,像某些即将狩猎的猛兽。
  夜谈过后,韩盈仔细观察于秋,楚田和常宜三个人的后续反应。
  楚田单纯的觉着上医太难,中医也做不到,安稳的当着她的下医,常宜则快速给出了回应,她隐晦的询问了没有韩盈这样治人的‘药’怎么办。
  这样的‘药’可不好开,韩盈便带着她慢慢讲解。
  而于秋处于半懂不懂的状态,她对成为治人的中医没什么兴趣,但看常宜的行为,心中迅速升起了极强的危机感,也开始过来听课,课听多了,之前不懂的内容也开始逐渐清晰,犹豫过后,她选择了放弃——划去了自己在想去方丘县名单上的名字。
  不是所有人都能为了权力拼命的,尤其是现在的生活状态还不错的情况下。
  韩盈理解于秋的选择,没有苛责她,而且将重心转移到了常宜身上,在和她的交谈中,不断完善着自己的逻辑,最后写成了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从医生的角度出发,论述病,人,环境的关系,然后分别给予了不同的治疗办法,病需要用草药,人需要用技术,环境需要更改规则和治‘贪病’,中间夹杂着大量的举例论证,最后又展望了一下人人无病的未来,以及阶段性的目标,写完之后,韩盈稍微润色了一下,紧接着就拿给尚傅观看。
  口号能不能喊出来,总得有人审核过才知道嘛。
  如今文章讲究言简意赅,而韩盈这篇文章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多字,还是有些长的,毕竟有名的过秦论也不过是一千字出头,而韩盈写的急,来不及精雕细琢,事例上又疯狂举数字证明,结果就是压根缩减不下去。
  好在,这样看起来更加直观,也不用反复品鉴,一字一读,数个时辰才能将其全部看完。
  花了大半个时辰,将这篇文章来回看了三遍的尚傅缓缓的将竹简放在石桌上,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韩盈,努力的将自己心中的惊愕全都压了下去。
  这篇策论还很稚嫩,虽是以医家的角度,却还能看出来里面有不少从其它学说中拿过来拼凑的内容,诸如‘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病有所医,难有所助的畅想’,像是化用了礼记中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其它零零散散也有一些句子能够看出别家的痕迹。
  不过,她自己的部分,诸如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的目标,博百家之长,以学为优,富天下民的办法,以及官食君禄,取民俸,应上效君,下为民的手段,不说震耳欲聋,却也能做到切实可行,若真是能走下去,那她就是自创一派了啊!
  韩盈才多大?十一?加上天界的年龄又算多少?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如此年轻的年龄,就已经开始创建自己的学说了吗?
  尚傅算着年龄,有些不敢想象这个可能,而那薄薄的一层师徒名分又让他忍不住幻想实现后青史留名的未来,他平复着心情,半晌,才开口道:
  “你这篇策论……很奇。”
  尚傅用了一个不太应该拿来形容策论的字来评价它,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策论你还没有想全,不过从治国的角度来说,提出的问题都有对应的解决办法——这就已经是篇合格的策论,再加上有你做的这些实事,它足够评个上优,或许在国都那边什么,但在郡里,一定会有大量的人来拜读。”
  这夸奖让韩盈的心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好话说在前面,那后面的坏处……
  尚傅看出了韩盈正在紧张,可他此刻着实没有多余的心力安慰对方,他深呼吸缓着情绪,又继续说道:
  “可你的这些做法实非常人能为,能思,以我所知,这数百年来唯你一人如此行事,就连吕相也找不出与你多少相似的地方,这让我去何处给你指点?”
  韩盈哑然,她看着面前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人,后知后觉的发现,老师也不过是郡级别的官员,更高层面的,涉及一个学说创立,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学说——他肯定是无能为力的。
  好在韩盈也不需要尚傅指点,这条路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在走,她需要的是确定是否安全:
  “那这篇策论能见人吗?”
  尚傅沉思了一会儿,缓慢的摇了摇头:
  “你若只要名,那便可见,若要名利双收,那绝不能见,毕竟——你太弱了。”
  韩盈瞬间懂了,抢一作嘛,不过不能见也不行,她退而求其次的问道:
  “那我标红的那几句呢?”
  “唔……医国与博百家之长太过狂妄,你一个小小的县吏,目前还没这个资格向外说。”
  所以,那就是可以内部私下说喽。
  有了目标和政治纲领,又有了师父确定的范围,韩盈发现,她做事突然有了极强的方向性,不再像一个无头苍蝇那样乱撞。
  比如,对整体女医,可以不说三医,但可以提医病和医人的理论,同时筛选反应更快的女医教导三医,并隐晦灌输怎么夺权,为什么联合,底线在哪里,什么地方的利益可以让出去什么地方绝对不行等等。
  除了女医这边,韩盈还找到了左仪,问她有没有兴趣建个‘丝会’,研究研究染色布料绣花什么的,她出一部分技术,当然,成了以后,布料加工要从韩盈指定的村里选人加工。
  此外,韩盈又把魏裳从乡下薅了过来,让她赶紧把她写的策论全背下来——这可是自己的继承者,她要是哪天没了,或者像董仲舒那样一辈子当不了官,那魏裳必须得顶上去!
  而在韩盈陷入忙碌中时,宛安县外来了二十多个彪形大汉。
  这群男子身高普遍一米八以上,身形高大壮硕,腰后配着剑不说,还是骑着一整个‘马队’来的。
  见识短浅的农夫只觉着这一队人真富,后面空了大半的马不骑不说,那些马好生神骏,极为高大,威猛,一匹能值两三万钱,为首的马甚至目测能有五尺之高——这样的好马,有钱都买不到!
  而对于见多识广,又或者是上过战场的人,则快速通过对方马匹数量分辨出来了这群人的部分身份。
  骑兵。
  只有骑兵才会一人配二马。
  再加上为首之人五尺高的神驹,此人身份必然极为尊贵显赫!
  ‘我们这个小县,怎么会来这样的人物?’
  亭外,看到这目的夏亭长忙堆起满脸的笑容迎上前,可为首的中年男人看都不看他一眼,马队末尾的一个男子快速翻身下马,小跑到中年男人马前半跪了下去,在夏亭长诧异的目光中,这中年男人踩着他的肩膀下了马。
  以人为凳不算什么,可这被当成凳子的人不是奴仆,是官吏啊,他腰上还有印绶呢!
  夏亭长难掩心中的震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中年男人也不需要他说话,直接就往亭后走,十几个亲卫跟着他,一路到了后院,准确的推开了左数第三个房间,里面正坐着面对面两个同样高壮肥硕的男人。
  若韩盈在这里,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找她看三高的两个男人,不过此刻,这两人愁眉苦脸的看着自己满是绿叶的菜碗,一听到有人不告硬闯的动静,为首的李肃升起来火气,他立刻起身想要给对方点颜色瞧瞧,可头一扭,满腔怒火瞬间变成了欣喜:
  “庆公,您可算是来了啊!”
  第172章 嚣张跋扈
  来人就是庆侯。
  他细细端详了两个亲信的面色,觉着这二人似乎并未转好,还多了几分愁苦之态,他心中起疑,直接问道:
  “你们看过韩医了?效果如何?”
  为首的李肃下意识先扭头看了眼桌上的菜碗,庆侯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去,里面只是清水煮过的野菜,水一煮,颜色变成了深绿不说,还软塌塌的,甚是让人反胃,正当庆侯不解一碗菜叶子有什么好看时,李肃开口道:
  “回庆公,这几日下来,我兄弟二人气闷胸痛着实舒缓了不少,可这韩盈除了开药,还要我等每日饮食清淡,要戒肉戒油戒盐,多吃果菜,这……实在是忒苦了些!”
  旁边的李忠也紧跟着对着庆侯抱怨道:
  “就是,如此吃喝,竟不知道是治病还是受苦了!”
  对于饮食偏重的人来说,舌头已经习惯了咸酸的刺激,一旦食物变的寡淡无味,那进食将难以产生快乐,只是满足生存所需的任务,一次两次还行,论天算,那整个人必然会极为难受,时间长了,人会有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想吃。
  这也是李肃和李忠脸色变差的原因,他们最近毫无胃口,基本上没怎么吃饭,光强忍着吞野菜叶了。
  庆侯在饮食上同样重油重盐,李肃这么一说,再看那碗里软塌塌的野菜,也开始觉着倒胃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