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听月女你能给平民诊治,说明本地驱虫药也算常见,为何要装入这瓷器中,售卖这一点点呢?
  “因为要防假药,甚至还得防药过期害人。
  说这话的韩盈叹了一口气,她的表情也很无奈:
  “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这药哪怕运出百里,都会因为稀有而被高价争抢,这世间恶人太多,必然会有人拿着假药招摇撞骗,甚至看我的驱虫药出名,他敢拿着我的名声卖别的药,到时候若是死了人,这些人是恨骗子,还是会恨我?
  朱商沉默,虽然是骗子可恨,但肯定会对月女产生埋怨,甚至对正常售卖过来的药也产生怀疑……这可真是,气啊!
  “所以我只能少卖,同时再多做两道防伪。
  说着,韩盈拿出来一份已经拆封过了的青药瓶,将包裹着木塞的红布摊开放在粗陶茶碗里,又将青药瓶翻过来,露出底部一起推到了对方面前。
  第148章 保质时长
  朱况一开始还不理解,韩盈为何要将这红布泡入水中,可待对方将浸湿的红布和青药瓶底一推过来,他便立刻懂了。
  只见这浸入水中已经湿透的红布,竟然浮现出‘建元四年七一’的六个大字!
  而那青药瓶底部,也有相同的内容。
  药瓶底部有字,尚在朱况所能理解的范畴内,毕竟瓷器和陶器同出一脉,陶器能绘制图案,这瓷器当然也可以,可这布遇水显字,朱况可从未听闻,倒是本地的神师,似乎……
  朱况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和鬼神相关的事情,他攥紧手,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和胡思乱想,镇定的问道:
  “不知月女是借了哪路鬼神做法,才能让这布上显字?”
  一听对方这么问,韩盈便知道他是想歪了,不过出现这种现象也不奇怪,毕竟隔行如隔山,现代。还能将另一个行业内已经烂大街的东西拿去另一个行业割韭菜呢,更何况古代信息流通本就闭塞,内部还经常设置各种‘黑话’,人为的制造各种隔断。
  就比如秦始皇统一了个寂寞的度量衡,虽然国家如今还是有标准的统一尺度,但是各行各业还是自有标准,哪怕都是木匠,造船的和造房梁的,用的尺子尺寸完全不一样,同工种如此,更不要说其它的,韩盈帮娄行处理那些后勤琐事,大部分时间都被浪费在换算尺度上去了。
  韩盈开口解释道:
  “这和鬼神可没什么关系,是我秘制的墨汁,干后无痕,遇水方显。”
  说着,韩盈开玩笑道:“若我有这么大的本事,随时御使鬼神,何必再做这么多手段,让它们时刻监督,再告知我哪些人胆敢借我名义售卖假药,我在出手惩戒,不就可以了吗?”
  朱况哑然。
  鬼神这种东西,大多数都是自己骗自己。一旦有人主动拆穿,那便瞬间没有了畏惧感,朱况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实在是惹人生笑,他自嘲道:
  “是我见识短浅了!”
  “哪里,不过多认草木带来的小术而已,隔行如隔山,朱商有所不通实乃正常。”
  韩盈宽慰了对方一句,紧接着又道:
  “除了这青瓷药瓶,红布之字,还有一点,还请朱商牢记。”
  朱商坐直了身体:“但讲无妨。”
  韩盈说的极为慎重:
  “谷存四年则腐,药材由是,不是流失药性,便会由药转毒。而药丸更甚,平日里要以密封保存,置于阴凉干燥之处,若是超出一年半的时间,那这药,绝不可再食!”
  朱况沉默。
  不得不说,这么难伺候的商品,有一瞬间他是真的不想接了。
  加这么多道防伪,路上运输的时候还得小心瓶不能出问题,红布不能丢,保存的时候还得避光、防潮防雨……行吧这些也能忍,毕竟是珍药,和人命有关的时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无价,可——
  这药竟然只能保存一年半?
  这点的时间,碰到正好患了这种病,同时还有钱,以及其它方法都试过,没有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这药的人——这比可能出门捡到钱还低啊!
  好在,韩盈也想到了这点。
  “我知此事不易,朱商看情况售卖即可,若是卖不出去药,那便卖瓶算了。”
  朱况立刻松了一口气。
  这瓶子不大,总共也就十个,而他也就能带走上百件瓷器,车队里肯定会有空车,捎带着这么几个瓶子,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路上碰运气,顺带着带着卖一卖,亏是肯定不会亏的,就是不知道能赚多少钱。
  不过,其实韩盈不说,朱商还是会把这事儿接下来,拉关系嘛,就算是亏了,也在可承受范围内。
  倒是没想到,对方考虑的这么全面,完全不让他吃亏。
  月女是个厚道人啊!
  朱况应下了这件事,又留在医属内吃了顿饭,等转头离开,他带着瓷器和子侄朱广以及亲信商量,最后将朱广和队里的老人留下,充作了人质。
  韩盈送走了朱况这队行商,手中还剩下了五百多件瓷器,自然不会空等着他,于是又挑选了其他合适的商人,按照对方的体量,十几斤件,上百件的卖了出去。
  当然,这些人肯定是没有折扣的。
  而每售卖一个行商,韩盈都会根据对方所能承载的货物数量,行进路途的长远,半卖半送的,给对方一到十个不等的青药瓶,托对方售卖这些药物,并告诉他们若是有人追问,还请告知这药出自宛安县女医韩婴之手。
  这一通忙活下来,时间便已经到了深秋。
  天气转寒。秋雨连绵不绝,一场接着一场,下个没完,挖不了河渠的娄行待在医属,边把玩着高真送过来的瑕疵品,边看着韩盈处理着药材,说道:
  “韩婴啊韩婴,我可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韩盈头也没抬的问道:“娄叔哪方面看不透我了?”
  “你这人忒怪。”娄行眼中多了抹深意:“有老尚在,你这个瓷坊想做多大有多大,何必抠抠搜搜的就卖这么点瓷器,多卖些,钱多了,这些琐杂事儿有的是人给你做,就算是写本医书,也有的是人效劳——吕氏春秋也不是吕不韦亲手写的啊,何必非要这么麻烦的亲力亲为?”
  “这人一辈子,不过是为了财色权名四样东西,韩婴你不沾大财,不要小权,看着想要名,可这名,又要的与他人不同……尤其是卖药,也不像个卖药的样子,实在是让人费解。”
  听娄行这么说,韩盈撵药的动作微微一停,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滚起来药捻。
  其实,韩盈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行为很是矛盾,这倒不是她犹豫不决,而是现代的思维影响着她,做出超出现在情况所不能允许的设想,而设想中快速实现的技术和现实撞到一起,技术反而没了作用,面对这样的情况,韩盈就不得不再调整之前的想法,所以,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就像两年前,韩盈想卖中成药,那时候她考虑最多的是防腐和运输,以及同行仿制方面的技术难题,方向挺多,可就是没有想到假药泛滥。
  没办法,现代的医药监督管理局做的太好,韩盈硬是没遇到过这事,见识的最多的反而是保健品骗局,以及三哥的仿制药,而国内敢制造售卖假药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警察抓了。
  可放在如今,参考去年冬天出现的情况,本县的药物别说惠及普通人,连县里的官吏都不够用,再往外出售也卖不了多少,就算日后能够扩大产量,依旧是杯水车薪,根本逃不掉被商人炒作高价售卖,
  甚至,哪怕商人不炒作,光运输费用和药物本身的价值,都会让它迎来大量的‘仿制。’
  在现实情况下,韩盈都已经不担心同行仿制了。这好歹不会吃出事儿来,更差点儿的,是那种拿着木屑面粉等乱七八糟玩意儿配出来吃不死人的东西,而最恐怖,最让韩盈担心的,是某些。懂那么一点药理的游医巫觋,能制出来短暂提神的亢奋性药物,把这玩意儿做成药丸,再打着她的名义售卖,那想想就令人头皮发麻。
  所以还能怎么办?只能放弃大规模售卖中成药,再疯狂加防伪,有能力造瓷器的,他做不了红布显字,有懂显字的,他没有瓷瓶,就算想仿,他也仿不来。
  而娄行通过这些行为,发觉她和他人不同,其实也不足为奇。
  韩盈故作深沉,说道:“说起来娄叔你肯定不信,我可是想让医者也能做官,做被王子公孙当成人的官呢!”
  娄行哽住。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但娄行总觉着韩盈说的是真话,他回忆起自己过往二十多年的所见所闻,欲言又止,片刻,他叹息一声:
  “世间尊卑有序,卑者,何谈与尊同称为人?”
  “梦想总是要有的嘛。”
  韩盈很是乐观的说道:“能进一步算一步,终归是涉及自己性命的事情,再差,也能做出个面样。”
  娄行想了想山阳王干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情,完全不相信对方能装出个面样,他正想反驳,又突然想到了韩盈以前教导医属女医们说过的话:
  ‘不懂还给人治病,那就是杀人,知不知道这样做会导致……’
  会导致什么娄行不知道,但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女医不懂给人治病是杀人,懂的话——那反向来一下,岂不是也能杀人了?
  能让人死的悄无声息的,好像也挺不错,就是不能让人抓到把柄,呃,说起来,韩盈精进医术,不会是为了这个吧?
  想到这里,娄行干巴巴的说道:“这,说不定你还真能实现呢。”
  韩盈完全不知道娄行再想什么,还以为自己糊弄了过去,随便应了一声,继续做起来新药。
  而另一边,朱况则是带着商队停在亭内休息,边修整,边请亭内的小吏喝酒,顺带打听县内有没有身患蛔虫病的人。
  在古代,寄生虫是个极其严重的现象,而蛔虫病格外严重,一九八十四年的时候,国内曾经对发掘出十三具从战国到明代晚期的古尸做了寄生虫感染情况分析,其中有七具发现了蛔虫卵,而这些古尸,每一位生前都极为显赫。
  过往因为涉足不到的原因,朱况对这方面了解很少,说起来也是奇怪,当他开始打听后,每个县都能找到这样的人。
  只不过他的运气不算多好,要么有钱,症状相似,但过去一看,不是这个病。要么病对上了,可人已经没了,再或者是没钱,总之,恰到好处的人怎么都碰不上。
  这让朱况有些急躁,商人嘛,总觉着药卖不出去就是亏,待这次又打听到某户人家的老母症状即为相同,还活着,甚至还极为富贵的时候,朱况立刻过去,确定真是蛔虫病后,他也不想着赚大钱,而是先开张再说,于是给了一个很低的价格——五千钱。
  听着这个‘低价’,这户人家儿子的脸都绿了,可终究还是母亲的性命重要,于是立刻取来黄金,先付了一半定金,将人扣下来,待吃了药,真打下来大团的蛔虫,这才把剩余的补上,恭恭敬敬的送走。
  这位老夫人的病情在周围还算有名气,听闻病治好后,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纷纷过来找朱况求药。
  第149章 百里求医
  涉及人命的交易,怎么定价都不合适。
  人快死的时候,为了活命,要他全部的身家都能给。可人还活着,没病,只是为了保险,那由于药物保存时长太短的缘故,价值必然要回落,可考虑药物的稀有性,价值又得上升,但此县和宛安县离得也不远,种种情况下,朱况极为犹豫到底要怎么定价。
  谢绝客人,思虑整夜,朱况最终还是放弃了高价抛售的想法。
  倒不是为了良心,他可没多少这种东西,主要是自己以后买卖瓷器还得往返于这条商道,现在坑他们这么一把,日后等他们知道消息,指不定就得记恨上他,到时候在县里卡他又或者整他,那可太容易了。
  所以朱况认真计算了青瓷药瓶和药本身的价值,以及运输的消耗,再结合现在的稀有程度,开出了一个高于五千钱,但整体上还算合理的价格,然后扣扣搜搜的卖出了……两瓶。
  离宛安县越远,患病的病人便越难前往求医,只能依靠他带过去的药物,这太好要高价了,傻子才在这里把药全卖完呢!
  这么扣搜的行为极大的引起了过来买药豪族们的不满,为了安抚他们,朱况‘不得不’把药的出处以及韩盈都说给了他们听。
  探听到药的来源和知道两百里外的宛安县居然出了个名医,大家心中高兴的同时,又头痛不已。
  毕竟,既然是病重到需要外出求医的病人,那自然身体虚弱,骑不了马,而如今的道路条件极差,车轮是木制的,没有防震,道路又是土路,一路上能将人颠的灵魂出窍,两地又相差二百里路,怎么都得赶个七八天,还得没遇上刮风下雨,这么一折腾,搞不好病人直接路上就没了。
  要是运气好,病人挺到了宛安县,也别高兴那么早,朱况亲口说了韩盈不是什么都能治的神医,也就是说,要是运气不好,受那么大罪去了,可能压根治不了病,白折腾这么一趟!
  所以朱况药卖这个价格,大家也能接受,至少这是确定的,不需要其它折腾就能保证救自己一命的存在,而且就这么两瓶,就算自己一年半内用不上,还有别人呢。
  就是这些人看着价值千金的神药,再说宛安县名医的时候,总会惋惜不已,只恨自己这儿怎么没有这样的医者。
  朱况走的时候已经是中秋,时间所剩无几,即便再能赚钱,大家也不想在冬日赶路,所以没多在此县停留便匆匆离去。
  县城内部的消息传递有快有慢,大多数情况,都是从事发地向外逐次传递,而传递的速度,多依照事情的大小和劲爆的程度,价值千金的神药和将死之人吃了便转危为安、还打下来大团虫子的事情着实刺激,不少人津津乐道的说着此事,传得越发离谱起来。
  深秋时节,从乡下收税回来的吏目绘声绘色的讲着这件事情,旁听的众人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呼,各个惊奇不已,直至上司出来呵斥,这才让他们意犹未尽的散去。
  而散去的众人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若有所思。
  此人名叫杜延,按照年龄,他还不到‘吏’的招纳标准,不过他也不是吏目,只是因为秋时任务繁重,被身为市掾的父亲抓过来当苦力打杂,边干活边熟悉职场环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