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钱贵,你还在这做什么,还不快些回去?”
  柳贺拦住钱管家时,又一人喊住钱管家,这人对待柳贺时还傲气十足,一见来人脸便笑成了一朵花,柳贺认出,这人就是在闹市纵马的那位钱家二公子。
  钱二公子显然见惯了这种事,见柳贺拦住钱贵,他伸手掏了掏,竟将一个玉石的把件丢给柳贺:“你这书生莫要太贪心,这玉就赏你玩玩。”
  “二公子心太善了,这等穷书生,您理他做什么?”
  柳贺心想,他今日虽只穿了生员襕衫出门,但全身上下和穷书生又有何关联?
  柳贺将那摆件丢到一旁:“赏我东西,你恐怕不配。”
  “闹市纵马伤人,钱二公子,随我去见官吧!”
  钱二公子自出生以来便是个混世魔王,自他家贩盐以来,他在扬州城中可谓横行无忌,就算知府大人也要给他家几分薄面。
  眼下他钱家比他少时还要富贵,只因搭上了宫中的贵人,在这扬州城中,钱二公子只有几人需要避让,至于其余人,都是用几两银子打发了。
  扬州府知府、漕督衙门及盐运司的二代他都能混个脸熟,何况这些人也不会来街头的店铺买首饰,都是由铺子掌柜亲自上门。
  看柳贺模样,应当不是府城中官员的亲眷。
  柳贺口气挺大,最后却说出了“见官”二字,这让钱二公子不禁失笑,他这下再不理柳贺,带着那管家钱贵就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然而他还未迈出两步,就见一队兵丁将他拦住,为首的军士见了柳贺立即下
  拜:“见过司马大人。”
  “此人并非官身,却闹市纵马,袭击朝廷命官,将他带去广陵县衙,就说是本官的意思。”
  “朝廷命官?”那钱二公子此时终于明白柳贺身份,不过就算被拿住他也毫不畏惧,“这位大人,谢知府与我家也有几分交情,今日之事是我错了,我认了便是,但此事闹到衙门也有些不好看,若是盐运司衙门知晓了,大人你在官场上就得罪人了。”
  柳贺闻言一笑:“正要叫你知道,本官为官一向不怕得罪人。”
  钱二公子被一队兵丁架了出去,他那管家钱贵也是一样,柳贺喊了一声“慢着”,又命人将方才他扔出去的把件还给他:“本官为官以来一共受过三次赏,第一次是年节时,先帝赐了金银锭若干,第二次是本官为日讲时,天子夸本官才学出众,赏了金衣一件。”
  “而这第三回 ,是本官离京时,天子特赐飞鱼服一件。”柳贺笑道,“一件飞鱼服所费的工钱恐怕不如钱二公子这玉把件,所以本官对你说,你恐怕还不配赏本官东西。”
  钱二公子在柳贺说自己当过日讲官时便明白了柳贺的身份,对柳贺这位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柳贺如今在漕督衙门做事,他家中长辈和柳贺也没有太多交情。
  钱二公子家都是生意人,他为人虽跋扈,却也有生意人的精明,明白遇上什么人该服软,反正广陵县衙钱家有熟人,他就算进去了也有人捞。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钱二公子就怕了柳贺,柳贺如今的官衔是同知,扬州城中比他官位高的就有数位,柳贺名满天下,钱家的后台却也不容小觑。
  ……
  钱二公子被带走后,那首饰铺子的伙计看向柳贺的神色都是畏惧,在这伙计心目中,钱二公子已是这扬州城中了不得的人物,柳贺却有本事将钱二公子押到官府,可想而知柳贺有多少本事。
  第131章 背后有人
  柳贺之所以能调动兵丁,并非因他这扬州同知之职,同知是知府的辅佐官,官场上副手最难当,在一些知府眼里,同知的分量还不如心腹的师爷。
  柳贺完全是借助了吴桂芳这漕督之势,漕督是有提督军务之权的,可以说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柳贺如今已经是吴桂芳信赖之人,他有事,吴桂芳手底下的兵丁自然会帮忙。
  他受伤其实不重,原先是不妨事的,只是钱家这管家和二公子着实有些跋扈,柳贺都有些看不过眼。
  被钱家二公子一打扰,他和杨尧都没了继续逛的心思,不过妙妙虽被方才那一遭吓住了,之后柳贺抱着她在街上逛时,她又变得乐滋滋的。
  柳贺发现,自家闺女十足爱凑热闹,摊子上卖了糖葫芦,她也要凑过去瞧两下,若是看到花花绿绿的画儿,她就抓着柳贺的手,指着画儿笑。
  杨尧和柳贺的心情反而因为自家闺女而变好了。
  妙妙出生后,柳贺和杨尧都没考虑过再要一个孩子,等妙妙大些再说,纪娘子每日也不催促两人,只是当妙妙被接到杨乡绅家住几天的时候,她会觉得一个孩子有些少,一家分一个最好。
  当然,纪娘子只是嘀咕两声罢了。
  柳贺来南直隶任职,纪娘子住在家里,她每日陪一陪妙妙,又和三婶及以前相处不错的邻居们闲谈聊天,日子其实过得比在京里舒畅。
  “都怪那人,骑马也不知慢一些。”杨尧平日并不计较这些,但妙妙平日一向很乖,若非被吓住,她也不会哭成那般。
  柳贺是着实觉得钱家嚣张,这幸亏是在扬州,若是在京中,御史们上的折子都能把他给淹了。
  柳贺也算是接触过几个衙内,别的不说,天子恐怕是这天底下最大的衙内,可天子性子并不跋扈,虽然爱用银子奖励他们这些先生,但诏书上必然是将他们夸了又夸。
  学生如此尊敬自己,先生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是高兴的。
  柳贺觉得,他在翰林院相处不错的同僚们都是一群闷骚,别看平日走出去都是一副谨身低调的模样,其实感情比一般官员更充沛些,毕竟常年在翰林院中,极少体会到官场倾轧,比旁人就多了一分纯粹。
  举个例说,与柳贺关系不错的罗万化、于慎行及黄凤翔等为人都很纯挚,陈栋及诸大绶过世时,他们心中十分悲痛,毫不作假,但在有些人看来,陈栋及诸大绶的过世只意味着天子讲官的名额再空出来一个。
  柳贺是永远不会有这种想法的。
  ……
  因妙妙喜欢,过节这几日,柳贺白天带着她出去逛,晚上则和杨尧一道抱着她去看花灯,只有天气最冷的那日没出门,自来了扬州府之后,他甚少有这般清闲的时光。
  过了几日,柳贺上衙时先去拜会了吴桂芳,送了份节礼。
  吴桂芳给他泡了茶,笑意吟吟道:“泽远和钱家打过交道了?”
  柳贺苦笑道:“消息竟都传到漕台耳中了。”
  “钱家跋扈,老夫也多有耳闻。”吴桂芳道,“不过你将人送至广陵县衙,广陵知县可不敢把钱家人怎么样,关了一晚上就放人了。”
  柳贺解释道:“下官早已预料到了,否则下官也不会叫人将他押至广陵县衙。”
  在这扬州城中,广陵知县可以说是到处受气,身为附郭县的县令,他上受知府拆迁,漕运、盐运衙门又都在府城中,谁路过都能踢上两脚。
  钱家在知府那头都能说得上话,根本不是小小一个广陵知县能对付得了的。
  柳贺和钱二公子毕竟没有深仇大恨,这么做也算是给对方一个小小的教训,毕竟他也不可能骑马拖拽这钱二公子。
  “泽远这般倒真不像你年轻人的性子。”吴桂芳拿出棋盘,一边与柳贺对弈一边道,“你可知钱家背后站着谁?”
  吴桂芳能如此问,说明钱家背后站的并不是张居正。
  柳贺思忖片刻道:“听说是宫中贵人?”
  吴桂芳微微一笑,一副要让柳贺继续猜的表情。
  柳贺握着棋,静静思索了一番,宫中贵人无非就是太后、天子及有权有势的大太监,如今最有权势的太监显然是冯保,但冯保的手恐怕伸不到盐运这块肥肉上,他掌司礼监印,影响力可谓遍布宫内宫外,但冯保若是对财税动心思,张居正也不会容他。
  天子如今年少,朝政皆由张居正把持,钱家背后必然不会天子。
  柳贺道:“下官最羡慕前任首辅石麓先生,他返乡时,先帝曾让他展至乐于家庭,石麓先生父母仍在堂,他以首辅之尊伴父母左右,自古以来都是难得。”
  “本官来任时也曾拜访过石麓先生,他在家乡兴教化、定乡约,助生员们读书。”吴桂芳道,“泽远你答得有些滑头了。”
  “答案已经说给漕台了。”
  柳贺吃了吴桂芳一子,吴桂芳摇头看着他,终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石麓先生是前首辅李春芳的号,李春芳从首辅任上致仕,如今正在扬州府兴化县家中休养,李春芳致仕时,父母都仍在世,他便在家乡陪伴家人,在乡中名声颇好,兴化本地便记载了他重修范文正公祠堂之事。
  当初高拱为了逼走李春芳,指使言官弹劾李春芳家人胡作非为,眼下李春芳致仕,柳贺倒未听说过李家人如何跋扈,或许是有李春芳约束的原因。
  不过柳贺此时说的自然不是李春芳,而是宫中的李太后及武清伯李伟。
  李伟是李太后之父,当今天子的外公,可以说是外戚中的外戚,天子年幼,朝事虽归张居正,李太后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高拱为何在天子登基时便被拉下马,正是因为他得罪了李太后,当然,说得罪也并不贴切,而是高拱为官霸道,曾在内阁议事时说“十岁太子,何以治天下”,李太后自然担心位置不稳,想尽办法也要将高拱踢走。
  李太后为太后,李家自然鸡犬升天,李伟封了武清伯,李太后的兄弟姐妹也都任着要职,与勋贵家族结亲,权势不容小觑。
  柳贺看钱家行事,颇有李家在京中的风范。
  毕竟张居正贵为首辅,他的几个儿子走的也是读书考科举的正统路线,没有敢纵马伤人的。
  读书人重名声,重官声,所受的约束自然就多,勋贵之家就没有这种顾虑,何况大明开国时便是如此,朱元璋的儿子们在各地祸害百姓,他却只处死儿媳,他的儿子们照样横行无忌。
  如今分封的王爷们好歹还有文官敢参,行事其实已经有所收敛。
  作为文官集团的一员,柳贺鄙视勋贵也是随大流,当然权贵之中也不乏朱希孝这般忠诚正直之人,自朱希孝过世后,锦衣卫俨然成了东厂的附庸,可以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钱家原先在扬州府盐商中排不上号,原来是搭上了他家的路子。”
  吴桂芳道:“闹市纵马伤人着实有些过火了,也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
  李太后在万历以前可谓十分低调,严格遵循着妇人不干政的传统,然而高拱被逐一事却叫人看清了这位太后的厉害之处。
  尽管赶走了高拱,可李太后并无垂帘听政的意愿,朝中诸事皆由张居正决定,除此之外,李家人平日虽然得意一些,纵马伤人之事却不会做,毕竟言官的嘴也不是白长的。
  但在京城和在地方的权贵毕竟是不同的。
  王爷们在封地上成日饮酒作乐剥削百姓,但到了京城,一个个便缩得如鹌鹑
  一般,被天子斥责了恨不得头抢地,唯恐天子一怒之下将他们的封号给剥夺了。
  柳贺道:“钱家若是安分些,下官也不愿与他们起冲突,下官寒门出身,又无人可依仗,遇上这种事都只能靠漕台的面子。”
  吴桂芳指着他,失笑道:“泽远你这嘴皮子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柳贺这话其实恰恰相反。
  他是寒门出身没错,可在会试中,他被张居正所取,到了翰林院又结识了一帮有才干的同僚,尽管这些人官职不高,却都是天子跟前的近臣,一个人替他说一句话,也足够天子偏心于他了。
  何况柳贺原本就做过天子讲官,本来也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
  文官们内部有对立很正常,比如柳贺得罪了张居正,却又能在张居正的信臣吴桂芳手底下办事,罗万化也是同理,他得罪了张居正,照样在翰林院活蹦乱跳。
  但两个文官若是在朝堂上打起来,这个时候有一个勋贵出头挑事的话,那文官们必然会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那勋贵狠狠揍一顿。
  内部的对立是文官们的事情,若是掺上勋贵,错的就必然是勋贵。
  勋贵们靠的是出身,文官们却是拼死拼活通过科举考试才取得在朝堂上的地位,二者之间注定无法相互理解。
  柳贺被钱二公子伤了其实是小事,若是钱家将身后的人搬出来柳贺也不会害怕,因为先犯错的是对方,到了这个时候,言官们都只会站在柳贺这边。
  柳贺都可以想到言官的奏疏是何等激烈——
  堂堂朝廷命官、帝王师,遭此羞辱,师道尊严何在!
  遇上啰嗦一些的御史,恐怕要涕泪横流讲述自身科考如何不易,年少时又遭勋贵某欺凌,才得到了侍奉天子的机会云云。
  靠一张嘴,文官们天生站在勋贵上风。
  第132章 再遭弹劾
  新年过后几日,钱家那边一直风平浪静的,似乎此事已经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