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徐怀山把药给了穆拂衣之后,过了几天,他们一直没有反应。徐怀山想那老头儿一向谨慎,拿了药未必敢吃,就算验了没毒,也要算计清楚了要付出多少代价。退回来不舍得,让他交出人马来换,他也不愿意。这段时间他应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难受,得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他也不着急,就在屋里跟朱剑屏下棋打发时间。李清露在旁边煮水烹茶,一边看着棋盘。徐怀山的棋路稳健,而朱剑屏则善于筹谋,两人下了半个时辰,毕竟军师更胜一筹,赢了徐怀山一子。
  两人收拾着棋盘,朱剑屏道:“服了没有?”
  徐怀山也不恼,淡淡道:“你多背了两个棋谱罢了,我要是有你那么多精力花在这上头,保准比你下的好。”
  朱剑屏道:“你是有点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徐怀山把几枚棋子扔进篓子里,寻思道:“我前阵子在池塘边支了个竿儿,鱼围着饵转了好几天了,也该咬钩了吧。”
  两人说着话,穆拂衣从外头过来了。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头上戴着一支羊脂玉簪子,旁边簪了几朵白梨绢花,显得十分秀丽。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笑容,道:“徐教主,军师,你们都在啊。”
  穆大小姐一向端庄稳重,难得见她这么高兴。徐怀山知道她带好消息来了,含笑道:“怎么了?”
  穆拂衣神色认真起来,向他敛衽行礼,道:“多谢徐教主赐药。三阳六合丹很对我爹的病症,他很感激教主。”
  徐怀山起身道:“不必客气,能帮得上忙就好。”
  这药不是白拿的,穆广添既然拿了本教的好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穆拂衣明白他们的意思,道:“家父想亲自跟教主道谢。明天上午辰时,他在正堂等待各位,有什么话,咱们到时候详谈。”
  徐怀山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鱼把饵吞下去了,他们终于争取到了谈判的机会。能拿到地载堂多少支持,就看明天上午了。徐怀山道:“好,我们一定到。”
  这件事能顺利推进,穆拂衣起了很大的作用。她传完了消息,又要回去照看父亲。徐怀山亲自送她出去,走到屋檐下,他道:“多谢你了。”
  穆拂衣道:“跟我没什么关系,是教主待人以诚,属下们才愿意为教主效力。”
  她说着微微一笑,快步走远了。徐怀山看着她的身影,若有所思,想着明天即将到来的谈判,心中充满了期待。
  第三十三章
  徐怀山要养足精神应对明天, 早早地就睡下了。穆广添好不容易答应出来见他们,明天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绝对不能出差错。
  天色渐渐暗下来, 李清露收拾好了东西, 去隔间歇下了。
  次日一早, 远处传来鸡鸣声。李清露披了衣裳起身,打水给徐怀山洗漱。他坐在床头揉着眼,伸了个懒腰道:“睡了好久啊,骨头都酸了……咦,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柔软的感觉, 跟平常有些不一样。李清露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声道:“教主?”
  她抬起眼来,看着周围道:“这不是业力司啊。徐怀山这臭小子趁着我不在,又跑到哪里瞎逛了?”
  李清露明白面前的人是谁了, 心里咯噔一下子,暗道大事不妙。钟玉络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出现。徐怀山为了今天的谈判费了不少心血, 还拿了三阳六合丹去做交换, 他姐这一来, 把事情全搅乱了。
  钟玉络见她一脸震惊的表情, 道:“怎么了, 不欢迎我?他都在外头这么久了, 我出来透透气怎么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不是的,钟姐姐。这边是地载堂, 徐教主过来是要跟穆广添谈判的。你突然来了, 等会儿见了面怎么说?”
  钟玉络一脸茫然, 道:“什么谈判,出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李清露费了一番功夫跟她把事情说明白了。钟玉络喔了一声,头脑中一片空白。等会儿见了穆广添要说什么,她心里完全没有底儿。现在压力给到了钟玉络这边,她搔了搔脸蛋儿道:“这怎么办才好……那小子没告诉我他想干什么啊,他跟你说了没有?”
  “他也没跟我说。”李清露道。
  钟玉络头一次感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外头天色还没有完全亮,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钟玉络道:“快帮我想个办法。”
  李清露想了想,说了一声得罪,将她推在了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钟玉络吓了一跳,扑腾道:“干嘛、干嘛!”
  李清露道:“姐姐,你赶紧睡一觉,说不定再睁眼他就回来了。”
  钟玉络觉得也有点道理,便闭上了眼,尽力让自己赶紧睡着。李清露坐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功夫,钟玉络睁开了眼,一脸倒霉地说:“睡不着,越紧张越清醒。”
  李清露也没有办法,有时候的确越急越睡不着,而且就算睡着了,他也未必会回来。
  钟玉络方才躺了一阵子,脑子里一直没闲着,想了一些对策。她坐了起来,道:“没办法了,要不然我替他去吧。”
  李清露还有点担心,道:“要是太勉强的话,就说身体不舒服,改天再见?”
  钟玉络起身穿了衣裳,坦然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谈判,没必要拖着。说服穆广添嘛,没什么难办的。”
  她从前也是一派之主,御人的霸气还是有的。她的行事风格跟徐怀山有所不同,处理起事务来却也十分干练。谈判这种事,无非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反正她早就想把地载堂收回来了,亲自完成这个心愿也是件好事。
  她洗漱完毕,简单吃过了早饭。李清露给她把头发束了起来,戴上了徐怀山常用的发冠。
  钟玉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俨然是那个臭弟弟的模样,收拾起来还挺精神利索的。
  她道:“在外头我给他面子,尽量装的像他一些。你天天跟着他,对他最熟悉,若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像他,帮我遮掩着点,别让外人看出来。”
  收归地载堂对于业力司来说是一件大事,穆广添既然答应出来见面,事情就有三成把握了。钟玉络的神色严肃,说话的声音沉了下来,语气已然是徐怀山平时说话的口吻了。
  李清露道:“是。”
  钟玉络的目光沉了下来,镜子里的人已经与徐怀山完全一致。她微微一勾嘴角,起身道:“走吧,咱们去会一会穆堂主。”
  两人到了正堂,朱剑屏等人已经在屋门前等着了。朱剑屏手里的折扇半展,挡着东边的太阳光。他见了徐怀山,把折扇一拢,过来轻敲他肩膀,道:“做好准备了么?”
  钟玉络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淡淡道:“早就准备好了。”
  就连朱剑屏也没看出破绽,钟玉络便对自己有信心了。穆广添就跟徐怀山见过一两面,必然看不出问题来。
  她道:“先进去等一等吧。”
  她进屋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朱剑屏挨着她坐在一侧,蜈青本来要站在她身后的。钟玉络道:“青将军,你去坐下,让清露伺候我就行了。”
  蜈青寻思着谈判是要一团和气,自己铁着脸站在一旁未免有些煞风景,他便去跟蛛红坐在了一起。郑雨寒不挑座次,随便在最后坐下了。丫鬟送了茶水过来,众人等了片刻,便见穆拂衣与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两人身后又跟着几名管事,一个个目藏精光,应该都是他的得力助手。
  带头的男子正是穆广添,他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削,穿着一身深褐色的锦袍,唇上和颌下留着黑白驳杂的胡须。因为长年病痛在身,行动有些迟缓。
  他眼角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扩散到半张脸上,眼里藏着冷淡和算计。这人就像龟蛇同体的玄武,身上满是多年不动积攒下来的青苔和泥土,像龟一样等得起,心里又藏着蛇一般阴冷的算计。
  穆拂衣想要搀扶他,他却轻轻地推开了女儿的手,走到了堂上。钟玉络为了表示对这位老臣的敬重,站了起来,其他人便也跟着教主站起来。
  他抱拳行礼道:“地载堂堂主穆广添,拜见教主。在下腿脚不便,请恕我不能行全礼。”
  钟玉络连忙双手扶住了他的臂弯,道:“穆堂主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两人在上首坐下,穆拂衣坐在父亲身边,其他几个管事依次坐下了。钟玉络道:“穆堂主的身体好些了么?”
  穆广添道:“多谢教主关心。三阳六合丹是难得的神药,教主将它赐给属下,属下十分感激!”
  他受寒毒折磨了许多年,此时发自内心感激他们,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钟玉络道:“那就好,穆堂主是咱们教里的功臣,当初多亏了你才打下了地载堂。我师父一直夸赞你有勇有谋,值得信赖。还说以后教里有什么为难之处,就来找穆堂主,他必然能为教中分忧。”
  她随手给穆广添戴了一顶高帽子,穆广添是多少年的老人精,不至于被两句话就夸得忘乎所以,淡淡一笑道:“教主抬举了,属下年纪大了,很多时候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
  钟玉络道:“所以本座将三阳六合丹赐给了你,就是希望你身体健康,能多为教中效力。”
  她摆完了教主的架子,又微微一笑,亲切道:“穆叔叔,你是咱们业力司的基石,本座没有你帮助可不成啊。”
  她这么说,是提醒穆广添这药不能白吃,若是他不能拿出相应的态度来,自己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穆广添叹了口气,他寻思了两天,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把药留下了。人到了这个年纪,无论有多少权势,活不长久也都是空的。难怪孙孤诣晚年沉迷于炼丹,人老了,就容易怕死。这小子是攥住了自己的七寸,拿着他最想要的东西来跟他做交易了。
  钟玉络道:“本座刚接任没多久,忙于教中的事务,忽略了外边的几个堂口。人和堂被人袭击,有我疏于管理的过错,这次我来就是想好好解决问题。”
  穆广添喔了一声,态度淡淡的。朱剑屏只好搭台道:“教主有何打算?”
  钟玉络道:“金刀门实在太嚣张了,这口气不能忍。地载堂离长安近,人马充足,我希望穆堂主能够帮忙,咱们一起把人和堂夺回来。”
  穆广添喝了口茶,没说什么。他一早就跟闺女商量好了,若是徐怀山提要求,自己也得趁机卖一卖惨。总不能他想怎么使唤自己,就都听他的指挥。
  穆拂衣开口道:“地载堂虽与人和堂相邻,日子却比不得他们好过。咱们在这里帮本教经营产业,一年到头十分辛苦,却只抽五成利,光养堂里的人都不够。大家吃不饱肚子,都怨声载道的,怎么上阵替教主打仗?”
  穆广添自己不好意思提钱的事,便让女儿开口。钟玉络就知道这老头拿了药,还要敲自己竹杠,不给钱就不动弹。当年孙孤诣跟穆广添的关系亲厚,才给了他抽五成利的特权,别的堂都是自留四成利,他却还要哭穷。
  她微微一笑,道:“五成利原本是师父定的,如今生意不景气,钱不够花,可以理解。这样吧,以后地载堂的生意留七成,五成给手下的兄弟们,两成给穆叔叔和宅子里的人开销。”
  她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实在很有诚意了,几乎算是承认地载堂是穆家的私产。教里也不缺那三成利,只是这一堂的人不能分裂出去,必须留下来给业力司壮声势。
  若是这样地载堂还不肯归附,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了。穆广添的眼神微微一亮,似乎动了心。他虽然贪恋财势,却也不想明着跟本教对立。如今教主答应把实际的好处让给他,他也不必担个叛徒的恶名,已经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了。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有了松口的意思。这几个堂口每年的营收不少,地载堂少收一点也不至于周转不开。孙孤诣在的时候,三个堂主畏惧他,都老老实实的。他一去世,这几个人就像是从五行山下放出来的猴子,一个比一个不听招呼,终于走到了四分五裂的一步。
  钟玉络觉得与其让他们想方设法地做假账,还不如多给点分成,就当养廉钱了。起码他们知道这笔钱是教主赏的,心里还能认个主儿。
  穆广添心里满意了,道:“教主体恤属下,是我们的福分。主教的事就是我地载堂的事,我堂中五百名兄弟,都听凭教主指挥!”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喜色。钟玉络看了李清露一眼,轻轻扬眉,似乎是说:“怎么样,姐姐我厉害么?”
  李清露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穆广添道:“金刀门占领人和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教主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钟玉络道:“尽快吧,我跟军师商量一下,定下来了再跟穆堂主商议。”
  朱剑屏手里有长安城和人和堂的结构图。这几天他一直派人盯着金刀门的动向,又让人画出了城西云雷堂的地形图和布防,做好了行动的准备。
  穆广添便道:“那属下就等教主吩咐了。”
  钟玉络商量完了要事,靠在椅背上,精神放松了不少。一缕头发落了下来,她伸出小拇指轻轻一拨,又下意识摸了一下鬓发。女子常戴金银钗环,万一丢了难免心疼,会有摸头发的习惯。男子一般粗枝大叶,发饰也不值什么钱,很少会去摸头发。
  钟玉络的这个举动实在有点突兀,她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穆广添正在喝茶,没注意到。然而穆拂衣却直勾勾地看着他,觉得有些奇怪。
  钟玉络还翘着兰花指,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李清露觉得有点惨不忍睹,弯下腰假装给她添茶,挡住了他的胳膊,小声提醒道:“教主,手、手!”
  钟玉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放了下来。她想起膝盖还并着,又改成大马金刀的坐姿,这才找回了几分徐怀山的样子。
  穆拂衣歪了歪头,仿佛觉得自己多心了,又不确定。
  钟玉络被她盯着,表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后背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她喝了杯茶,寻思着自己方才有点得意忘形了,差点就漏了馅。幸亏谈判顺利,没耽误大事就好。
  长安城西,一辆马车停在了云雷堂的门前。两匹拉车的枣红马高大神骏,马鞍上镶嵌着水晶和琥珀。车厢是用黄花梨做的,车窗的包角用的也是镀金的铜片。
  堂主屠烈早就在大门前等待了,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此时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仿佛要迎接什么大人物。他身后跟着个干瘦的老头儿,正是从前跟在孙孤诣身边的刘管事。老主子一过了世,刘启便离开了业力司,在外头漂泊了数年。后来听说屠烈投靠了金刀门,他就也归顺了这边,跟着旧相识混一口饭吃。
  车厢门开了,一只白净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很秀气,上面没有任何疤痕和老茧,简直不像一个男人的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只手杀过很多人。它的主人最擅长的就是三十六路鹰爪擒拿手,曾经用这五根手指抓穿过不少人的胸膛。
  每次杀完了人,他总要把手细细地洗干净,在热水中把茧子泡软,再涂上特制的药膏。他爱惜这双手,就像爱惜他的生命。但别人的命对于他来说,就不值一提了。
  屠烈迈步上前,扶住了那个人的手,一副恭敬的态度。一个侍卫半跪在车厢前,姚长易看也不看,踩着那人的脊背,稳稳地走了下来。
  一群侍卫单膝下跪,行礼道:“恭迎总门主!”
  姚长易淡淡道:“嗯,起来吧。”
  他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锦袍,三十七八岁年纪,中等身材,唇上留着一撮髭须,眼睛细长,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身上其他的地方跟手一样,保养得十分白皙干净,连一个多余的疤痕都没有。他很爱惜自己,一向不打没有胜算的仗。此人虽然出手时心狠,平日里却十分注重享受,身为金刀门的主人,走到哪里都不能落了排场。
  这人早年不得父亲看重,唯唯诺诺地压抑了许多年,继承了门主之位后,心态多少有点扭曲。他有个不上台面的爱好,就是喜欢坑人取乐,别人越是难受,他就越开心。
  姚长易虽然一肚子坏水,却偏要打着帮人的旗号,对外自称姚大善人,有事没事总要帮人一帮,无论谁被他盯上了,都要倒大霉。
  洛阳城中有位姓楚的老先生教了一辈子书,文章做得极好,教出了一位状元,两位举人,城中的百姓都十分尊敬他,纷纷把自家的孩子送到他的学堂里读书。这位先生不但德高望重,还十分专一,早年妻子死了之后一直没再续弦。姚长易得知之后,说不信世上有这么痴情的人,非要坏他名声。
  他从花楼里选了两个千娇百媚的姑娘送给他做妾,每日娇滴滴地缠着他,还给他生了个孩儿。老先生精力不济,学堂也开不成了,名声一落千丈。后来那几个姬妾又勾上了外人,据说那孩子也不是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