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纪驰忽然往椅背上一靠,问:“谁带你来这的。”
  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问题,夏安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是我自己一个人来的,驰哥,没人带我。”
  “花了五十万?”纪驰想想,“不止吧,球童、球车、球具,都得花钱。”
  “也没有。”
  纪驰大概没有要问得更详细的意思,但夏安远还是老老实实把他这段时间在做什么都跟纪驰交待了一遍 ,说那个视频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视频在网上火了之后,他又很幸运地碰到了李家齐,李家齐你还记得吗?他老婆竟然是那位付总的妹妹……然后说到他签的就是他老婆的公司,他们似乎是家族企业,付总下来开会的时候,他俩刚好碰上。
  “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么巧,付总说这球场是他一个好朋友开的,给我打了八折。”絮絮叨叨说完这一通,夏安远才笑笑,“没有五十万那么多。”
  空气又安静下来,这种高雅的场合好像最适合沉默,即使这时候的休息室除了他们以外再没别的人,夏安远刚才说话都只敢轻言细语。他见到纪驰垂下视线,像在思索什么,过了不久,大概有两分钟的时间,和纪驰一起打球的那几位老总也进了休息室,见他俩坐在一起,便只是多看了两眼,打了个招呼,没有往这边来,转而坐到了对角的另一边。
  等那边的人动静都小了之后,纪驰坐起来,拿出手机,低声说:“把你收款码打开。”
  “什么意思?”夏安远愣了愣。
  “据我所知,娱乐公司和平台抽成都挺高,这么些钱你赚得应该也不容易,没必要把它花在不该花的地方,不值得。打开吧,我转给你。”
  明明这话很好理解,纪驰说完半天了,夏安远却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脑海里重播。他怎么能听不懂纪驰的意思,于是重播着重播着,他突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吸了口气,缓了好一会儿,夏安远坦诚地说:“虽然我这辈子都没有一次性花过这么多钱,转账的那一刻也确实很肉痛,但我没有犹豫过,也不觉得不值得。驰哥,我去公司找过你,也……给你发过很多次信息,你别误会,我没有要纠缠你的意思,只是想跟你好好聊一聊,说几句话。”
  “可是驰哥,我跟你差距太大了,想见你一面太难。你要是……要是铁了心不想见我,恐怕我穷极一生也很难再见上你一面,更别说这么跟你面对面坐着说话。四十万就能在天堑中间搭座桥,我觉得很值,该花。”
  “夏安远,你要知道,”纪驰看着他的眼睛,“京城有这么多家球场,我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到这来。”
  “我知道,我知道,”夏安远避开他这个认真的眼神,很快又重新抬起头来,“但是驰哥,就算只是见你一面都值。”几秒后,他又用刚才在球场上的那种笑来面对纪驰,“就算是四百万都值,不过要真是这么多钱,可能就得再等一阵子,等我再多攒一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到,但我会很努力的,我现在工作都排得很满,做这个,再怎么也比打工卖酒强一点,驰哥……”
  我在努力向你走的。
  夏安远没把最后这句说出口。
  纪驰好像被他这话哽住了,就这么一直盯着夏安远这笑在看,半天都没出声,也没动作。手机屏幕随着时间的流逝暗了下去,他眨眨眼,视线终于挪了地方,先在这个休息室小幅度地转了一圈,再看向地毯、桌角,往上,落到桌上的水杯。热气氤氲,一个安适闲静的下午,像梦一样。
  良久,纪驰轻笑了声,问他:“见我做什么?你不是那么想离开我,怎么现在又那么想见我?”声音很低,低得像往深潭里投了粒石子。
  这个问题对夏安远来说有太多的答案要作答,譬如说他太后悔了,后悔因为自己一意孤行而蹉跎的那些岁月,后悔将纪驰一个人留在原地而不是跟他并肩前行,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自己情绪出了问题,后悔自己总是害怕、逃避,到现在两败俱伤得彻底了才终于鼓起勇气。
  可三言两语,怎么可能把这些全都说清,就像他没办法用三言两句将纪驰的伤痛抚平。“我做错了事情,光说一句对不起,好像太浅薄,太无力了,”夏安远笑里带一点惨然,只是说,“我来亡羊补牢,驰哥。用我的下半辈子当诚意。”
  纪驰又不说话了,盯着那杯水,像在发呆,又像在缓慢地接收、判断、消化夏安远口中所说的话。在商场上他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迟钝得喝了酒一样,连眨一眨眼睛都没法自由控制,似乎空气中漂浮的全是酒精,光靠呼吸就已经酩酊大醉。
  夏安远抿了抿嘴,又开口,问他:“我来见你的目的,就像刚才在球场上说的——我想追求你,思来想去,还是得经过你允许才行。不过……是拒绝还是同意,能不能不要现在直接给我回答,我只是想要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驰哥,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有隐隐约约的钢琴声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人员为休息室放的背景曲。好熟悉好经典的曲子,听了几个八拍,夏安远惊讶地记起来这首曲子的故事——那是个很久以前的传说,有个孤独的国王,他雕塑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每天对着她痴痴地看啊看啊,简直难以自拔地爱上了这座雕像,他日夜向众神祈祷着这份爱能让奇迹降临,真诚和执着最终感动了阿芙洛狄忒,她赐给了雕塑生命。
  这个故事是纪驰手把手教他弹这曲子时讲给他听的,但夏安远学钢琴的天赋远不如画画,磕磕巴巴弹出来之后他自己都笑了。“好像弹珠乱蹦。”他这么评价自己弹的这曲子,“听起来一点生命力都没有。”纪驰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完整地给夏安远弹了一遍。
  “我这个版本呢,是爱情感天动地,奇迹降临,爱神让雕塑有了生命。”他说,“我们小远的版本呢,是和泥、造泥人儿,再整天对着泥人儿念经,你活过来吧宝贝儿,求求你活过来吧,我啊不能没有你。”他捏了捏夏安远的脸,笑笑,“我们小远的更有生命力。”
  为什么会把这个故事记得那么清晰,夏安远自己也觉得奇怪。听得人快要变成魂的时候,他看到纪驰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同样也听到了这首曲子,他终于又将视线放回了夏安远身上,脸上竟然露出来一点细微的迷茫。
  他们对视着,听这首曲子放完,再播到下一首,下下首。夏安远在等纪驰的回答,等他给自己宣判。但无论宣判结果是什么,他都不再感觉到忐忑,他默默地想,就像他刚才所说的那样,无论纪驰态度怎么样,他已经下定用下半辈子追逐他的决心,他要亡羊补牢,再难再苦也好,他没办法让自己再有半步叛逃。
  不知道放了多少首曲子,最后,纪驰轻轻地说:“小远,我不明白你了。”
  老总们休息够了,招呼纪驰继续接下来的球赛。纪驰起身,似乎因为这动作太快引起几分飘忽,站了片刻才恢复自然:“在这坐着休息可以,想继续玩也可以,”他在夏安远有些薄的衣服上扫了一眼,“但我还是建议你早一点回去。”
  说完便转身往外走。
  夏安远跟着站起来,追到休息室外面去,叫住纪驰。“驰哥,”他说,“至少给个通讯录黑名单以外的机会,可以吗。”
  纪驰的背影顿了好久。
  第109章 用笨办法,可以吗
  目送纪驰跟大家离开,夏安远没有再跟上去。
  他转过身,脚步很缓慢地回到刚才他们坐过的那个位置,安静坐了好一会儿,再伸手去碰纪驰刚才动也没动过的水杯,或许还留有一点余温,但隔着玻璃,他摸不出来。
  这时候身体的感觉很奇妙,是空的,是飘的,刚才他听那首曲子时的反应没有错,他就是变成了魂,和空气一样昏昏沉沉,感受不到冷暖、呼吸,还有时间的流逝。
  但他能感受到心跳。这时候才有心脏的狂跳。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走到了纪驰面前,跟他说了那么好些话。其实他觉得羞愧,因为这颗心已经破败不堪,被他献宝一样突兀地捧到纪驰面前,太冒昧,太寒碜,也太不体面。
  可他身上只剩下这个能勉强拿得出手的东西。
  眼前像又晃过适才顿了好久的纪驰,晃过他即使这样也仍然保持沉默、最终还是往外走去的背影。
  被自己吓到了吗,觉得现在这个夏安远和之前的判若两人吗。
  无论怎样,纪驰不愿意收下他这颗心,甚至伸手将它推回了夏安远的胸膛里。
  所以他这时候才感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焦躁、不安。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急速的心跳让他只是呼吸都感到精疲力竭,或许在和纪驰说完话的时候他就耗尽了力气。他搞不明白现在心脏跳这么快是因为什么,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终于见上纪驰的面了?因为那么直接地把这些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因为他吃了太多抗抑郁的药,引发的病理性心律加快?还是因为纪驰不要它,所以它难受、挣扎、在胸膛里痛得死去活来。
  夏安远没有要再去球场上对纪驰亦步亦趋的意思,他有些怕,怕现在的纪驰或许并不愿意见到他牛皮糖一样黏着自己,怕纪驰觉得自己烦,怕自己影响到他们打球的心情。但他也不舍得走,不舍得离开这片能跟纪驰共同呼吸的天地。
  他凝固地坐着,时间和空气也好像跟着凝固了。
  隐约之间,侍者似乎来问过他几次需不需要什么服务,夏安远没说话,只是沉默看着那杯水,看着侍者将它拿走,又换了杯新倒的来,看着水汽热腾腾地往上升,不知过了多久,白色的雾气慢慢变透明,又再度消失不见。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出现幻觉,也有可能是在漫长的寂静中做了个梦,梦里的画面像在放刮花的光盘,画面和音效都卡出了马赛克,勉强才能辨得出人形。只有最后的画面看得清,是在他和纪驰的家,是他离开的那一晚,纪驰坐在沙发上,头深深埋下去,视线里烟雾飘渺的。
  他听到纪驰低低地说,夏安远你走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不知道是被这句话惊醒还是被谈笑声惊醒,听到声音,夏安远突然站起来,往门外一看,纪驰和那几位已经换好了衣服正要往外走。
  纪驰走在最后。
  夏安远没追出去,只是隔很远地跟着,最后站在大门后默默地看他,看他出了门,一排豪车已经停到了不远处,司机打开车门请他上车的时候,他顿了片刻,忽然有个想要往后看的动作,但并没做彻底,脑袋只是转了一半,又很快别过去,紧跟着立刻上了车。
  像察觉到自己,又像完全没察觉。
  车开远了,大厅里又安静下来,夏安远这时才后知后觉到脖子的酸痛,他伸手揉了揉脖子,也准备要离开。
  忽然有人叫他,“夏先生。”
  夏安远下午见过这人,是跟着纪驰的那个球童,他对他程式化地一笑,将一张卡片递到夏安远面前,什么也没多说。
  那上面印着纪驰公司的logo,再往下,纪驰的名字下有一串号码,是他的工作电话。
  纪驰对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不言而喻。
  看了很久这张名片,将那串电话摩挲再摩挲,夏安远把头埋下去。他应该开心的,可喉咙、心脏、肠胃,这时候都在烈烈作痛,他不知道该按着哪里,最后只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马不停蹄赶回直播间,夏安远也还是险些迟到。他跟几位工作人员连连道歉,妆是来不及画了,他换了件衣服就坐到了镜头前。
  白天一些杂七杂八的工作虽然紧凑,但中间还是能腾出一点空隙,他会趁机到纪驰公司楼下碰碰运气。晚上就不太行了,几乎每晚八点钟开始他就得开场直播,一直到十二点才能休息。
  他跟白医生沟通过,白医生说,其实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很不利于他的治疗,尤其是网络上的一些言论,虽然一部分能起到鼓励他的作用,但总会碰到对他不太友好的,负面输入比正面输入更容易到影响人的情绪。而且他第一个疗程的治疗还没有太大的成效,着急去做这些工作,反而会加速压垮自己。
  但夏安远觉得效果挺好的,他今天在纪驰面前表现得就很好,手部无意识震颤的时间也比之前要少得多。只是因为吃药,身体难免会受些影响,太嗜睡,精神恍惚疲惫,经常性干呕反胃,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感觉喉头泛着苦,大概是反流性的胃炎。
  但只要能见到纪驰,这些副作用根本算不上什么,别说那些评论了。
  这种评论夏安远这阵子见过很多,弹幕时不时会刷点什么类似“真丑”“难听”“五音不全先去报个音乐培训班吧”“现在是什么人都能干直播了”“不会唱歌建议别唱,不会直播建议别播”“整得不错,哪家医院?就是这个下巴看着有点假,咱就是说do出来的脸就别营销纯天然”的评论,又或者对他有点了解的会问他的过去,问他是不是真的高中都没毕业就在工地上打工搬砖,问他以前在ktv除了卖酒有没有卖过别的什么,或者问他“看你这样也不像打工的,真的不是炒作立人设吗?”
  但好在无论是好的坏的,刷屏的人很多,偶尔看见几条不太友好的,没两秒也就顶上去了,夏安远并不觉得生气,也没过多做回应,在他看来,这些评论其实跟他以前被席成他们骂那样没什么区别。
  有时候他会想不通,按说他觉得自己心理承受力还是挺强的,怎么会得了这个病。白医生听完告诉他,抑郁症的病因和发病机制尚不清楚,遗传因素、心理社会因素、神经生化因素、悲观人格特质、应激生活事件,或者疾病、酗酒、滥用药物,都对这个病的发生有明显影响,没办法一言以概之。但现在夏安远既然有这么强的自救意识,相信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抱着这个念头,夏安远极速适应了连轴转的工作。
  一开始对着手机屏幕看着自己的脸说话时他还会有点僵硬,这段时间已经好多了,唱一会儿歌就发呆歇一会儿,偶尔会挑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弹幕回答,大家也都快习惯他这种直播方式。
  今晚可能是要到纪驰电话的原因,他唱着歌突然就想到,纪驰有没有可能看到他的直播呢。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突然一想到了,感觉就好像在隔着手机对纪驰唱歌一样,即使今天纪驰的态度让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打了个磕,继而忽然走了神。
  被同事提醒回过神来的时候,弹幕都刷爆了,问他想什么呢唱着歌怎么就卡住了。屏幕里的夏安远耳朵尖红通通的,签订合同的时候在恋情这块儿明确做了要求,夏安远思考得越久,弹幕就刷得越快,最后他看着屏幕,只能回答说:“对不起大家,确实走神了,突然很想一个人……一个我特别特别好的家人。
  处理完一点收尾工作下班,已经是午夜了。
  夏安远住处离公司很近,他一般走着回去。回到住处,他先用这个号码去搜纪驰的微信——他们重逢了这么久,竟然连微信也没有加一个。这个号码搜出来的名字就是纪驰本人的名字,头像是公司的logo,看来真是工作号。
  好友申请发过去很久纪驰都没有回,夏安远翻翻相册,把今晚在路上他拍的那张月亮用彩信发给纪驰,“驰哥,晚安。”
  过了会儿又补上一条,“今天见到你好开心。”
  纪驰始终没有回复。
  不光是这条他没有回复,夏安远接下来每天的早安晚安他也没有回复。时间一长,夏安远快要误以为这个号码其实纪驰压根没在用。
  有天晚上他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拿出名片,点开来这个号码一遍遍反复核对。
  是正确的,他没有把数字存错,夏安远有些恍惚地想。
  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等他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拨出去了这个号码,那边的滴声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吓得他赶紧按了挂断把手机扔好远——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
  他想去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电话铃声却在几秒后响起,纪驰竟然给他回拨了过来。
  像做梦似的,夏安远没敢接,没成想紧接着纪驰又打来第二遍,他愣了好半天才赶紧在自动挂断之前点了接通。电流声里传来纪驰低沉的呼吸,夏安远怔怔地站在床边,贪婪地听这声音,好像纪驰就在他耳边呼吸,热气喷在他耳廓那样。
  他们两个人好久都没有说话,终于,是纪驰沉沉出了一口气,像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声音低低哑哑的,却带着他一贯的沉着,他问:“你好,请问哪位?”
  给他发了这么多天消息,纪驰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要么他根本没看号码,要么他是故意这么问的。但夏安远这时候太迟钝了,完全没往深处想,他一直怔愣着,听见久别的他想念的声音,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
  “是我,驰哥。”像是怕吵到他,夏安远吸着气小声说。
  他做好了要被纪驰挂电话的准备,但电话那头只是传来一点响动,像纪驰在床上翻了个身,呼吸声仍然在耳侧,听起来要比刚才的轻松很多。
  “怎么了?”纪驰嗓子仍是那么低哑,“打电话干什么?”
  因为要保持小声,夏安远断续地喘出一口气,“我想确认一下这个号码对不对,是不是我发错信息给别人……一不小心就按错键拨出去了。”夏安远老实回答他,“对不起驰哥,我不是要故意吵你的,你快睡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种没意义的事情,”这是在说夏安远每天给他发的早安晚安,“没必要做。”他说没必要做。
  顿了顿,夏安远低声说:“我觉得很有意义,很有必要。”
  “驰哥,如果可以,我想把过去八九年的早安晚安,全都补给你。”
  又是好一阵沉默。两个人的呼吸声变淡、再变淡。
  纪驰问他:“真的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