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宋也川却笑:“昭昭要做最亮的那一颗。”然后他指着旁边一颗小星说:“我?做这一颗,永远陪在你身边。”
  人总是喜欢将自己的喜怒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宋也川想,若是这样?就能天长地久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第74章
  除夕夜, 温昭明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宋也川还没睡。
  他?衣裳的袖口破了,他?找人要了针线,自己坐在清灯下缝补着。
  宋也川穿着素白的中?单, 头发束在簪中?,莹莹灯火下,人也显得很温和的模样。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温昭明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针线:“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弄得不算好。”宋也川安静道, “过去?在宫中?时?,总有衣服开线的时?候, 自己缝两针省得失仪。”
  温昭明走?上前?细看:“府里有绣娘,再者冬禧和秋绥都会针线, 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宋也川不喜欢麻烦别人,凡事不假于人,温昭明也不强求。
  他?将袖口翻过来, 拿剪子将线头剪断,里外瞧了瞧确定?没什么纰漏了, 才?起身?将官服挂好。
  “昭昭。”宋也川从桌上拿起一个红色的纸包, “今晚给你压在枕下。”
  温昭明抬手接过:“这是压岁钱么?”
  宋也川咳了声:“本?是不配给你压岁钱的, 只是图个吉利, 你不喜欢扔掉就是。”他?目光柔和, 眼睛明亮,看得出他?心?里的情?真意切。
  “我喜欢。”温昭明咬着唇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铜钱。她笑着塞进?自己的枕下:“好快啊,又过了一年。”
  这哪里只是一枚铜钱呢, 这里头藏着的是宋也川待她那一分细致的巧思。
  “也川, 你说明年,我们会在做什么?”和宋也川不同, 温昭明的心?依旧是热的,她依旧有着春花般曼丽的心?思,她说,“明年春节去?涿州吧,去?浔州也行。不在京城中?就好了。”
  宋也川坐到她身?边:“为什么不喜欢这?”
  温昭明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心?:“因为在京里,你的眉总是皱着,没有舒展的时?候。离开这,你就开心?了吧。”
  宋也川温和地一笑:“我开心?的,昭昭。”
  “逃避不能让人开心?。”宋也川对她说,“迎上去?反击,才?能让他?们惧怕。”
  温昭明的笑意淡了些,她低声说:“真的么?”
  宋也川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她的指尖:“不用担心?我。”
  一盏孤灯下,他?眼中?风和日丽。温昭明看了他?良久,试图找到他?和过去?的不同。她觉得宋也川变了,只是他?的容颜还没有改,对着她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温和的秉性。
  只是人变得更沉默。
  *
  除夕过后,温襄将年号改元为承平,这一年史称承平元年。
  初二这日温昭明赴宴回来,恰见宋也川独自坐在庭院里。今日是难得一见的晴日,阳光流淌在树梢空庭中?,落着几道依稀的影子。
  宋也川披着衣服坐在凳子上画图,他?今日没有簪发,乌发都被束在一条绦带里,长发垂落于身?侧,被微风吹得纷飞起来。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别样的清贵雅致。她走?到他?桌前?,挡了他?的一缕光,宋也川仰起脸看她:“你瞧这样的,你喜不喜欢。”
  他?一连画了三种样式的灯烛台子,除了她点名喜欢的莲叶,还有芙蓉花与梧桐树模样的灯烛。宋也川画得仅仅是线稿,已经瞧得出雅致玲珑来,温昭明看着便很喜欢。
  “好看。”她弯下腰指着这个芙蓉花,“竟像真的一样。”
  见她喜欢,宋也川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我今日左思右想,生怕你不喜欢。”
  “当然是喜欢的。”温昭明亲热地和他?挤在一张长凳上,“你有这样一门手艺傍身?,以后若是辞了官,还能自给自足。”
  宋也川其?实挺喜欢听她说这样热热闹闹的话,他?手中?的狼毫不停,为芙蓉花点上花蕊:“到时?候能不能毛遂自荐,给殿下建园子。”
  温昭明转着眼珠说:“自然好,不过我给银子很小?气的。”
  “给我一口吃的就行。”宋也川对着她好脾气地笑,“给我一口饭、一口水,我就愿意给殿下建一辈子的园子。”
  “也川。”
  “嗯?”
  温昭明低声说:“你别对我这样笑。”
  “怎么了?”
  “不知道。”温昭明摇头,“你这样,我总觉得心?疼。”
  宋也川捏着笔的手停在半空,而后弯眸问:“我不笑,难道昭昭想看我哭么?”
  “我倒是想让你哭。”温昭明的手贴向宋也川的胸口,“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宽慰你。”
  他?是个动心?忍性的人,性情?中?又有执着的一面,也不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表露于人前?。
  宋也川脸上少见悲戚,他?喜欢对着她笑。
  阳光像是跳跃的金子,照的人舒适得想要眯起眼睛。
  “昭昭,我其?实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脆弱的。”宋也川停了笔,将自己的草稿放在阳光下晾干,握了很久的笔,他?指尖冻得有些泛红。
  “我身?为男子,且早就过了冠龄。”宋也川的眼底一片灿金,“有你在侧,便足够宽慰我了。”
  “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心?疼。”温昭明眼睛明亮又璀璨,“怎么,做男人就不许别人心?疼了么?”
  他?是被温昭明爱着的人。
  她的爱直白又坦率,和时?下盛行的含蓄内敛并不相称。宋也川初时?也不能习惯,但如今时?日久了,他?接纳了她不加掩饰的爱,藏在心?里,能够暖上一整个冬天。
  *
  温昭明派去?泺县的人在上元节前?后回了京城。顾安的字条上留的是一间民舍的地址,屋主是一位盲眼的老妪。这些人从房屋的地基侧面挖出了一本?裹着油纸的书册,那个老妪说年前?时?常常听到有脚步声走?来走?去?,不像是普通的庄稼人。自除夕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顾安死了。所以他?们就觉得太平了。”
  宋也川翻开这本?名单,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这是什么?”温昭明问。
  宋也川指着其?中?几个名字:“这几个人我都认得,是司礼监和东厂的人。这本?册子里记载的应该都是在泺县自阉的内官。”
  温昭明迟疑着问:“宫里不是不许自阉么。”
  “是不许,而且是重罪。”宋也川沉声说,“这些人都是在泺县自阉的,而后由贺虞引荐着入宫为奴为婢。这里头记了近十年来从泺县入宫的内官,估计都是走?了司礼监的门路。他?们散落在阖宫各处,拧在一起,结成?党羽来。”
  “而且,很多人都不是自愿入宫的。”宋也川将书册合上,徐徐道,“很多都是被人牙子拐来的孩子,又或是威逼利诱着来的。正是因着这层关系,想入宫的人一律都得严明了正身?才?能入宫侍候。这名册上的人头每年都有定?数,应该是司礼监要求每年送入特定?数目的内官入宫。只怕泺县和周边几个县都深受其?害,不知道多少人是被迫的。”
  纵然所有人都知道阉党们树大根深,党羽无数。这样公然违逆皇命的事,依旧是不被容许的。宋也川连夜写了折子,天亮之后便送进?了内宫。在当时?,只有四品往上的官员才?能参与早朝,这本?名册是由封无疆代为呈与御览的。
  今日早朝比平日还要更久些,封无疆从乾清门走?出来时?身?边围着好几个人。
  他?们似与他?激烈地说着什么。
  封无疆的话不多,偶尔点头。
  远远地看见宋也川,他?同旁人说了几句,那些人便悻悻地散去?了。
  宋也川立于金水桥边,金水桥引了泉眼中?的活水,冬日里并不上冻。倒映着冬日晨阳,波光粼粼,金玉流光。
  “封大人。”宋也川对着他?长揖。
  “你的奏疏陛下看了。”封无疆淡然说,“叫了司礼监的人当堂对峙。起初的确是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只是很快,他?们便推出了一个人顶罪。”
  “谁。”
  “你认得,司礼监的一个秉笔,叫李燃。”
  宋也川自然记得他?,建业八年他?因林惊风的策论?,被带进?了诏狱里,险些连左手也一并毁掉。那个叫李燃的年轻秉笔,在所有人走?后把?他?扶起来,给了他?一口水喝。
  李燃说看过他?的批注,自称是受过他?恩惠的人。
  “怎么不说话?”
  宋也川低声说:“下官在替顾安不值。”
  他?抬起眼,看着封无疆:“封大人该知道,他?在大理寺衙门外生生受了三十杖,杖杖都是死手。他?为了保护这本?名册,风餐露宿数月徒步入京,宛若流民般四处藏匿,岂非太不值。”
  “这些年来,哪里有人能动得了司礼监分毫。他?们推出一个秉笔弃车保帅已经不算不值了。”封无疆神情?很是平静,“我以为你会满意这个结果,至少我是满意的。不算伤筋动骨,怎么也能杀一杀他?们的威势,如今闹到皇上跟前?,够喝一壶了。”
  宋也川神情?淡淡的,封无疆倒是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别妄图着一蹴而就,以你现在的本?事和他?们硬碰硬,和蚍蜉撼树没有区别。”
  封无疆已经走?远了,一阵凛风吹过,吹落梅树上的残雪,红梅点点,宛若猩红的血。
  *
  李燃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
  比起诏狱来说,刑部的牢房强了何止一星半点。
  亮了都察院的鱼符,宋也川穿着官服走?了进?来,绕过幽长潮湿的甬路,宋也川停在了李燃的牢房外面。
  司礼监拉李燃出来顶罪,他?已经在卷宗上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所以也不曾也用刑。
  他?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囚衣,头发还如过去?那般端正的束着。
  听到脚步声,李燃抬起头。
  “是你。”他?似是一笑,“宋御史来看我笑话么?”
  在某个瞬间,李燃心?中?升起了一丝荒诞的诡谲感。因为这样的画面何其?熟悉,分明在建业八年发生过,只不过两年过去?,他?们的身?份对调,宋也川成?了那个隔岸观火的那个人。
  宋也川手里拿着钥匙,他?将牢房的门打?开,李燃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建业八年,你给了我一瓢水。”宋也川在李燃对面坐下,掀开了食盒的盖子,“我今日来还你这份情?。”
  菜色看样子不是光禄寺备的,倒像是宋也川从宫外买好带进?来的。
  食盒下面还有一壶酒,宋也川为他?斟满。
  “我知道错的不是某个人。”宋也川眼中?波澜不惊,“你没办法,我也一样。”
  *
  走?出刑部的牢房,檐下滴水成?冰。新年将过,空气里还残余着一缕幽幽的佛香。这种佛门清净地才?有的淡淡香气此刻竟飘到了大狱外,莫名的叫人觉得嘲讽。
  朱红的夹道前?,贺虞眯着狭长的眼睛审视着宋也川。
  宋也川看到了他?,也不曾刻意躲避,而是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你害他?至此,却又在此时?徇私,当真是惺惺作态。”贺虞冷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