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就是不知相面之术是真是假,比那名士来和又如何。
  宇文邕看了眼杨家父子,点点贺盾,又接着笑道,“隋国公不凡,阿摩也不差,你跟着他们父子俩,将来定是能出息的。”
  “还不快谢过皇上恩典。”
  贺盾还没说话,李德林和那名深沉俊挺的武将先一步开口了。
  “二月谢过皇上。”贺盾只得跪叩圣恩。
  “杨广谢过皇伯父。”杨广也叩谢圣恩。
  贺盾便也知道那名样貌非凡的武将是谁了,杨广的父亲,隋文帝杨坚。
  史书记载杨坚深沉大度,品貌不凡,目光威射,乃是人君仪表,果然不假。
  这时候也不能东张西望,贺盾纵是再想多看一眼,宇文邕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玩,她也只能跟着杨广退下了。
  杨广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少年肖其父,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深沉持重。
  贺盾小跑着跟在旁边,跟了好一会儿跟得气喘,知道他不高兴,便有些踌躇,等四周没人了便问道,“公子,小奴回去养马了?”
  皇帝赐下的东西都是恩德,纵是不喜,也不能明着问的,贺盾就有些瓮声瓮气。
  杨广斜扫了贺盾一眼,他倒不是就缺这么个玩伴,只昨日他又是银钱又是差事收买过的人,方才一开口就求着去伺候皇帝,压根就没有对他死心塌地。
  这件事他多少是盘算漏了。
  杨广也不多言,只说了句跟上,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往自己的营帐去了。
  随军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杨勇又是太子的伴读,皇帝恩宠,几个小子就住同一处,杨广示意门口候着的近卫带贺盾去换身衣裳,自己先掀帘子进了里面。
  满营帐都是药膏味,宇文赟和杨勇难兄难弟,正一左一右在榻上趴着,军医在处理伤口,这板子挨得不轻,两人时不时哀嚎几声,此起彼伏听着就让人想笑。
  宇文赟见杨广进来,忙示意军医护卫都退下,“让阿摩给本王上药,你们都下去。”
  营帐里便只剩下了他三人。
  宇文赟几乎立时便露了原型,撑着要爬起来,脸色很不好,都有些扭曲狰狞了,半是疼的半是气的,“本王不过是去看一眼,就要把本王打成残废!大军得胜,旁的军士能大碗喝酒吃肉,凭什么本王要滴酒不沾!”
  宇文赟越说越恨,口不择言,“说本王当不得太子要废了本王,老贼倒是当真废一个看看!”
  杨广正净手,盆里的水被撩得哗啦啦响多少将太子殿下的话掩盖了一些,心里只道一国储君身在军中不以身作则不说,反倒想着亵玩亡国之女,皇伯父治军严格,偏要往刀口上撞,吃板子也是意料之中。
  照着以往的惯例,若不是顾念着儿子北上出征攻打吐谷浑,皇帝下手只怕更狠……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杨广心里想着,回到榻边拿了药膏,一边听吩咐给宇文赟擦药,一边朝营帐门边抬了抬下颌,示意大家都往外看一看。
  旁边杨勇也生怕太子再说出些什么浑话,忙急急道,“哎哟我的太子爷,您快躺好罢,五日后便要启程往西北去,路途遥远艰辛,得乘现在养好伤才是。”
  宇文赟顺着杨广的视线瞥去,营帐上人影晃动,知道有侍从走狗候在外面监听,手捏着床沿松了紧,紧了又松,眼里畏惧和憎恨来来回回,憋得俊面青青红红,终是深吸了口气,只摆手平声道,“军纪不可犯,先前的事是本王不对,这点伤不妨事,吐谷浑不安分,是要给他们点教训。”
  贺盾洗漱好了在外面求见,军营里就找不出她这么小号的衣衫来,拿一个士兵的衣衫改了下好歹能上身,头发梳起来扎好,穿戴好就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小侍从了。
  这具身体和贺盾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现下纵是有些面黄肌瘦眼圈青黑,但还能看出些精致灵秀来,甭说是没见过贺盾的宇文赟和杨勇,便是杨广,也得感慨一句人要衣装马要鞍,豆丁俘虏收拾收拾也能见人了。
  宇文赟气憋回心里,有外人在,哪怕只是个下人,也得做出一副心无挂碍的模样,“阿摩这是谁?”
  杨广洗干净手,示意贺盾来上药,“皇伯父赐给我的玩伴,原先是华林苑里的俘虏,皇伯父让他以后跟着我一起读书习武的。”
  听是父皇赐的人,宇文赟当下便失去了兴致,不过这么躺着实在有些无聊,见小孩手脚麻利上药动作熟练,便闲聊了两句,权当打发时间,“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哪儿的?”
  “小奴叫二月,今年九岁了,家住在浊河边。”贺盾一一答了,浊河就是黄河,上岸后为了搞清楚身体的怪病,贺盾很是找了些医师大夫,她也没有医药费,多半都是免费打杂做活来当医资,一来二去也学了不少东西,晋阳兵荒马乱,包扎伤口贺盾是熟能生巧。
  “有点疼,太子忍一忍,背上淤血散开好得才快。”
  贺盾用药膏给宇文赟揉背上的伤,这白玉的背上斑驳的一片,旧伤添新痕。
  宇文赟面上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只抽了口气,朝贺盾摆摆手道,“无碍,这点疼本王还受得。”
  “方才你说你几岁?”宇文赟说着扭头看了贺盾一眼,诧异地问。
  贺盾答了,“九岁。”
  杨广是不信,杨勇觉得十分稀奇,扭头看了贺盾一眼,再看看旁边不足八岁的杨广,顿时乐了,“小子,你莫不是骗人的罢,照年纪我们阿摩要叫你哥了!你看你像么?”
  按年纪也不是叫哥,该叫姐了。
  不过她哪敢,贺盾摇头,“我甚少说谎。”年龄约莫是真的,因为当时船上的二姐说了句别怪姐姐,让你活到八岁已经是仁至义尽诸如此类。
  听口音大概是南方人,二月的姐姐身量也不高,她这一年来吃穿不齐,长不高也正常。
  杨勇乐了一声,让自家二弟一边去,招手让贺盾也去伺候伺候他,随在军中历练,宇文邕不让带侍从,现下能有个支使的人,宇文赟和杨勇都觉不错,闲聊两句便开始支使贺盾做这做那,气也顺了许多。
  杨广自个在窗边的案几前看书习文,营帐里倒是难得安然。
  贺盾忙进忙出,这两位贵公子被揍得爬不起来也不消停,一会儿要吃的,一会儿要按摩,好在贺盾手脚利索,还能支应个全乎。
  期间宇文邕来过一次,宇文赟真心悔过的模样拿放大镜都不定挑得出错,当时手边还放了本兵书国策,宇文邕大概以为孺子可教,叮嘱两句要好学上进,又让杨广多骑马射箭,少学些靡靡之音,等两人皆点头应下,这才神色缓和地走了。
  没再出言历喝,想来是满意的。
  宇文邕走了以后,宇文赟想让贺盾去给他寻点酒来来喝,贺盾劝说伤口会出脓腐烂,还会沾染上酒气,宇文赟这才精神怏怏地作罢,让贺盾接着给他捶腿了。
  这一整天下来,饶是贺盾也累了个半死。
  她也看得分明,宇文邕一生英明神武的风评,要栽在儿子上头了。
  宇文邕防得再严,也没挡住宇文赟走向昏君纨绔的脚步。
  棍棒打得多了,宇文赟惧怕父皇君威,文武学识没上去,但表演能力修炼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这么教育孩子是不对的。
  贺盾伺候着宇文赟和杨勇睡下,在营帐边的角落里找了个地靠坐下来。
  宇文赟这情形当真算不得什么,如果现在给宇文赟一个机会并且能成功,他会非常愿意干掉自己的父亲亲自登上皇位的。
  朝臣们不会意外,只怕就连宇文邕自己,大概也不会太惊奇。
  哪个朝代的当权者坐在这个位置都得看好自己的脑袋,但没有一个朝代像南北朝这样战战兢兢的,身边没有可信的人,兄弟叔侄,妻子儿子,权臣贵戚,权利更迭迅速,流血政变太过频繁,唯权利论蔓延了百年之久,根深蒂固,篡权夺位是家常便饭,亲情伦理道德伦常算不得什么,实力权利才是王道。
  宇文邕宇文赟这样的才是常态,时代就是这个时代。
  贺盾在旁看了一整天,知道这只是儒家忠孝尊卑体系崩盘以后,政治野蛮化社会粗鄙化的一个小缩影,并不足为奇,孔子和儒家绝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些习以为常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没有这些忠孝尊卑伦理,整个社会都乱套了。
  但总归会有人将这些都一一重新整合起来。
  贺盾长长舒了口气,偏头看了眼烛光下陛下认真专注的侧脸,又轻手轻脚地从地上起来,拿了两盏油灯放到他面前,好让光线亮一些。
  是佛经,外面书皮上大刺刺写着孙子兵法四个字。
  贺盾莞尔,宇文邕搞了灭佛运动,佛经这等书籍,只好偷梁换柱地挑灯夜读了。
  第7章 别再出去作妖了
  北周大军修整得当,宇文邕下令班师回朝,兵分三路。
  宇文宪与杨坚统领一路发兵冀州,追击任城王高湝,消灭余下的北齐势力。
  另一路由太子宇文赟领头,大将军王轨、宫正宇文孝伯总领军政,前往西北巡视,攻打吐谷浑。
  剩下的这一批,除却留守济州之外,其余的都随宇文邕回长安,贺盾、杨广、李德林、高纬冯小怜都在其列。
  此次回长安耗时三月有余,路途遥远,上马车前去给宇文邕请安,宇文邕还笑着嘱咐了一句,让杨广拿贺盾当弟弟照看,回府也要好生待他,他会随时让贺盾进宫说话的。
  马车里装了很多书籍,诗书礼经佛法道义,琴棋书画兵法杂家,五花八门就连医书地州志都有,除却李德林赠送的一部分,其余都是杨广沿途搜罗来的,一齐装上后足足有半马车,除晨间早起练武外,其余时间杨广都在马车里翻看这些典籍。
  他看书很快,很能融汇贯通,虽不能说有过目不忘之能,但也差不离了。
  枉费贺盾壳子里塞的是个成年人,在这上头当真只有佩服感慨的份,再加上她一得机会便去宇文邕那边,等临近长安,这半马车的书杨广看得差不多,贺盾还有大半截,三个多月下来,两人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了。
  聪明人时间和精力比较多,大概就多在这些地方上了。
  下了官道车窗外渐渐热闹起来,北周军得胜而归,大军方行至城郊,就有百姓列队欢呼迎军了,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分列两侧,绵延十里不绝,纷纷跪地三呼万岁,场面瞧起来实在是有够震撼欢腾的。
  杨广手里握着卷文籍,随意搭在膝盖上,正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对外面热切的呼和声充耳不闻。
  贺盾看得起劲,宇文邕这几年实施的政举渐渐起了成效,北周的百姓都知道他是一个好皇帝,很是爱戴他。
  贺盾四处看了看,见前面宇文邕的马车没什么动静,放下车窗坐了回去,一边收拾案几上散落的书籍,一边哎了一声,“皇上要是出来挥挥手,百姓们指不定多激动。”两人朝夕相对三个多月,彼此之间熟稔了许多,杨广大概是真拿她当玩伴看,一路从济州来,对她很不错就是了。
  又来。
  杨广啼笑皆非地看了贺盾一眼,这小俘虏话本就不多,偏生一开口必定带上皇帝二字,皇上前皇上后,沿途行军留宿,逮着机会就往皇帝跟前凑,牵马送水殷勤不已,一路都没消停过。
  皇帝赐了个脱毛的狼毫笔,金疙瘩一样揣怀里,晚上带着一起睡,眉梢眼角都乐得能飞起来。
  佞臣再常见不过,朝堂上暂且不说,府里那些相士,哪个不是逢迎屈上的个中高手,不过就没有像他这玩伴这样出类拔萃的,旁人谄媚就谄媚个表皮,他这玩伴可是身心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腐坏了,奉承皇帝的事做起来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
  这事他还不能说,不但不能说,还不好表现出一丁点不悦,吃他的用他的对着别人尽忠尽孝倒是小事,忌讳的是别的。
  杨广气不顺,不经意一伸腿,案几上那摞书本就又散落在车里了。
  贺盾没看见,就又去收拾,杨广失去了折腾人的兴致,只哼了一声道,“你当皇伯父与你一样蠢,出去当靶子。”
  那倒也是,贺盾点点头,皇帝的身份在那放着,别说是在外面大街上,便是坐在宫里都不安全,当年宇文邕在太后面前两花瓶将叔叔宇文护撂翻在地,自此才夺[权亲政,皇帝英武精明,断不会在这上头掉以轻心的。
  外面是人声鼎沸,入了城慢慢地也能听到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街面上定然是热闹非凡。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贺盾透过车窗缝隙往外看了一眼,长安自周、秦、汉以来都是一国都城,千年古都的名头可不是盖的,马车走得非常慢,街面上人来人往都是人,摩肩接踵,铺子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繁华似锦,和兵荒马乱满地饿殍的济州晋阳相比,可谓天上人间了。
  贺盾将文书理好了放在一边,这些陛下已经说送给她了,她还没看完,等会儿定是要带回住处去的。
  贺盾的手又小又细又廋又白,左手大指头上套着个扣环,空出了一大截,明显不合适,只看着眼熟,杨广随口问,“那是什么,哪来的。”
  马车兴许是拐进了什么小道,喧哗声渐行渐远,周遭清净下来,约莫是快到了。
  贺盾正想着晚上有无空来街上逛逛,听见杨广的问话,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指头上的扣环,抬起来晃了晃,眉开眼笑,“皇上赐给我的,说是让我多多练习弓马骑射,将来好上战场杀敌。”
  又来,没完没了了都。
  皇上向来不好奢华,用的东西都朴素简单,指环也就普通的黑瞿石,街面上二两银子还算给多了,偏生她一副宝贝样,真是……
  杨广掐了掐眉心,“你莫不是穷疯了,老是朝皇伯父讨要东西,以后进了府短不了你吃穿,那东西收起来,太大了不适合,摔坏磕碰着反倒不好。”
  御赐的东西打坏了细究起来能论罪处置,贺盾点点头,从脖颈里拉出条细绳,带出块拇指大的小石头,贺盾摸了把石头,解了线头,将指环套进去和石头放在一起,打好结,又挂回了脖子里,赛到衣襟里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