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黎衍成仅仅只是瞟了一眼黎江也手机上那视频的画面,就已经隐隐露出了狂躁的表情,他的太阳穴青筋都不由跳了一下,但随即却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僵硬地说:“他们是说疑似。”
  他话音未落,似乎自己也无法说服似的,停顿了一下,终于自顾自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出来喝了一大口,然后才颓然地坐回了椅子里,扶住额头道:“我昨天晚上主要是喝太多了,我其实……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要不是看到视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干什么了。”
  这是他回国之后,第一次在黎江也面前显出这样的弱势。
  但黎江也却并不接话,他在等黎衍成自己继续。
  在一段有些尴尬的沉默之后,黎衍成果然继续道:“我不能承认被拍的那个是我——如果承认了,我就全完了,我不只是没办法继续录节目了,我这样因为自己出事而导致的节目损失还可能要吃官司赔一大笔钱的。但小也,你能帮我。”
  “我没这个本事。”
  黎江也站在原地,生硬地说。
  “你能的。”黎衍成猛地抬起头,他那双杏仁眼里隐约有红血丝,但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急切:“知道他们为什么现在还只是说疑似吗?因为我去喝酒时戴了帽子,而且整个监控视频根本就没怎么拍到我的整个正脸,最清楚的就是一个侧脸,但就这个侧脸还是右侧脸——”
  “小也,”黎衍成停顿了一下,轻声说:“你眉钉是打在左边的。”
  “……你是什么意思?”
  黎江也终于开口的那一刻,竟感觉仿佛生吞了一口寒风。
  “他们去比对视频的话,那个侧脸可以说是我,也可以说是你。”
  黎衍成轻声说:“小也,就帮我这一次,帮我认了这件事。我不需要你做别的,别的都我来搞定,你只要做一件事——我对外澄清视频里不是我、是你,你完全都不用出面,只要你不去对外否认就好。”
  黎江也看着黎衍成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股寒风被他吞进腹中,然后沉沉地、沉沉地坠着,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拽着坠入地底。
  来的时候,有那么一些时候,他其实已经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什么。
  可他还是赶来了。
  或许就连他此时自己也羞于启齿的是:在他最深的心底,他担心黎衍成。
  大哥独自一人到了陡峭的高处,而登高就会跌重,他真的怕大哥会承担不住这样的打击。
  他们是出生在贫寒的单亲家庭的兄弟,就像是在危巢中出生的同一窝的雏鸟,哪怕从小到大都暗暗竞争着、却也曾在最冷的冬天里一起依偎取暖。
  他甚至可以理解大哥前几天说的那窒息的压力,那迫切地想要出人头地争出头脸的功利之心,因为他们曾呼吸着同样的不安全感。
  而直到了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脸上像是被响亮地抽了一个耳光。
  黎衍成不会承担不住的,因为黎衍成根本不打算自己承担。
  黎衍成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要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他身上去。
  “我不会认的。”
  黎江也终于开口了。
  他的脸色已经无比苍白,可却努力平稳、坚定地继续道:“喝酒的不是我,打人的也不是我,侮辱人的也不是我——我不会替你认的。”
  “黎江也!”
  黎衍成猛地站了起来,他的面孔上充斥着一种不可遏制的怒意:“你不是一向很喜欢模仿我吗?你对着镜子好好看看你自己吧,头发也不染了、雀斑打掉了、耳钉眉钉也不敢带了,你一步一步都做得挺好的啊。现在你和我这么像,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别说,要不是你现在这么像我,我还真想不到这一步呢。怎么?为了谢朗,你就可以让自己越像我越好,方便缠着他、黏着他嘛;一旦我真遇上事了,你倒不肯承认了。黎江也,你挺自私嘛,从我身上只抢走你想要的,别的就见死不救了是吧?”
  黎衍成一旦进入攻击的状态,就如同一个持着屠刀的暴君,他不仅善于指责,更善于揪住痛楚。
  黎江也喜欢谢朗,黎江也为了谢朗卑微地做的这些改变,乃至黎江也和谢朗那逐渐让他感到恼火的关系。
  他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隐忍到这一刻,才全盘宣泄而出。
  因此每一刀都是要见血的,每一刀都是冲着要活生生刮了黎江也去的——
  外面的雨滴越来越大,几乎是砸在落地窗上。
  而黎江也简直感觉自己站在血海冰瀑之下,黎衍成的字字句句像是头顶的闷雷,化成了一句句别的话,砸在他身上:
  你这个替身;
  你这个替身想要抢走谢朗;
  你这个替身到了该用你的时候却不好好做替身。
  替身、替身。
  黎衍成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恐惧,最痛的软肋。
  “小也,我是你哥,我也不会真的想要害你。”
  黎衍成当然知道他这番话杀伤力有多大,他看着黎江也的样子就知道了,可他的目的不在于此,他的目的在于摧毁黎江也面对着他时的斗志,于是他适时地放柔了语气:“我知道让你这样认,心理上是很委屈,但你要为我们家想一想,我是在选秀、而且眼看着马上就要成为明星了,我如果去认,那种代价根本是没办法承受的。而如果你去认了,对你又有什么大的代价呢?你是个素人,这种连轻伤都没有的打架不过是小事,谁会管你?你学校大概率理都不会理,你仔细想想综合起来的利弊,你去替我认,就是最好的结果。”
  黎衍成自认为自己这番打压再怀柔的说辞已经是天衣无缝,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是黎江也也都要被说服了。
  可黎江也依旧站在那。
  黎衍成这一刻忽然意识到,好像黎江也从和他开始对话起,就一直站在那一个位置,从头到尾动都没有动一步。
  黎江也终于开口的时候,几乎每一秒钟能感觉到喉结正在痛苦地微微颤抖,他几乎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肉身和精神都凝聚在一起,可他忍住了那种痛苦。
  “我还是那句话,谁做的事,谁去认。我是喜欢谢朗,我想尽办法想要和他在一起,我认,但这和你现在的事没关系。”
  “黎衍成,”黎江也正正地面对着黎衍成,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你以后是不是明星,你记住,这世界上不存在放在明星身上承受不了、普通人就活该要去承受的那种代价;这世界上只存在另一种真正的代价——
  那一瞬间,他那张往常总是小小的面孔,带着天生的柔情的眉眼,第一次显露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刚毅:“就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去的代价。”
  ……
  黎江也冲出淮庭套房的时候,那台重播《天生歌手》的电视里又在放口播广告,只是这一次好像是麦片。
  有那么一秒,黎江也甚至开始有点恍惚地诧异于这档节目广告的频繁程度,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已经坐在了倾盆大雨中的巴士站台湿淋淋的座位上。
  他唯一有真切感觉的,就是在离开淮庭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大哥决裂了。
  这代表着什么?
  黎江也甚至没办法去细想。
  他只知道暴风雨已经来了,而他坐在这瓢泼大雨中的一个小小站台,不知道这里是哪一站,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坐了多久。
  手机忽然冒出了光芒,是电话。
  黎江也低头看了一眼,是妈妈。
  他的手指颤抖了一会,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接通了。
  “你在哪?”
  黎妈妈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
  “我……”
  “我刚和你大哥打了电话,你在哪?马上回家,我有话和你说。”
  黎江也的手指从颤抖,渐渐变成僵硬。
  他当然明白,他全都明白,暴风雨已经来了。
  “妈,我没什么要说的,该说的我已经和大哥说了,我的决定不会变。”
  “黎江也!你是不是妈妈的话也不听了?你怎么这么自私呢?家里人需要帮忙你就这么冷漠?那是不是有一天妈妈要你帮忙你也是这个态度?啊?”
  黎妈妈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大哥教她的。
  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细数着黎家作为一个整体的利弊,大哥如今是黎家最大的希望,大哥得到现在的一切不容易,要让大哥好好地走下去,这是黎家的面子啊,要保全好大哥的利益和尊严啊。
  在瓢泼大雨中,她的话时而清晰,时而不清晰。
  黎江也握着电话的手都被冻得发白了,他听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妈……那我呢?”
  我是什么?
  我的一切得来都很容易吗?
  我难道不是一个人吗?
  我没有我自己的尊严吗?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每一句话胸口里的话,没有说出去的话,吞进去的时候,都变成了带血的刀子。
  “你怎么啦?”
  黎母却忽然发火了:“就是让你去替大哥认一下!怎么就这么多的事?你大哥从小到大就不惹事,你呢,你打的架打的还少吗?你刚上小学就把同班小同学门牙打得掉了一块,老师把我喊过去教育的时候你知道我有丢脸吗!这么爱打架、这么爱惹麻烦,让你多认一桩怎么就这么冤枉?”
  在一片漆黑中,一辆双层巴士冒着幽幽的光开了过来。
  因为黎江也石头一样地坐着,因此没有看到他,就这样劈开雨浪将水花溅了他一身。
  而浑身湿透的黎江也,忽然猛地站了起来。
  黎衍成刚才的那些刀子终于切实地扎到了他的身上。
  凌迟之痛,也不过如此。
  “我打他,是因为他们说外婆和你都结婚不久就死了老公!”
  他从来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对黎母说过话。
  可在这个时候,他的嘶喊甚至喊不过那个瓢泼大雨的咆哮。
  黎江也无助得像一个孩子,他呜咽着对着电话在雨中哭了出来:“妈,我那次打架,是因为他们都欺负我,还骂你克夫啊!”
  ……
  黎江也掐断了电话的时候,还在控制不住地哭着,握着手机在风雨里不停地打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意识到,他刚在和黎母通话时,谢朗也曾经打了过来。
  “朗哥……”
  他婆娑着泪眼,那一瞬间,他好想要见到谢朗。
  只要见到谢朗就好了。
  他打了过去,可却变成了盲音。
  他打开微信,果然看到谢朗刚才没拨通电话之后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衍成有急事找我,我去趟淮庭。你等会还没回的话,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