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驿馆闲杂人等太多,你把旁人挪开,另外安置,叫他们一家安生住罢。”
  “是,臣奉命。”
  洛阳令点头如捣蒜,腹内却道,这到底是要叫人家舒坦住还是赶紧滚。
  女皇瞅着他笑,“朕的话,别等他打听,你一五一十说给他。”
  第6章
  韦氏很懂礼节,隔三差五邀约宋之问到驿馆饮茶,皆是瑟瑟作陪。
  闲聊起来,原来宋家祖籍汾州,兄弟三人都有才名,尤以宋之问冒尖儿,年近弱冠即已取中进士,一手五言应制诗靡丽妩媚,神都贵女人人传颂,这才入了张易之的法眼。
  “我们家实则前朝旧主,圣人的手下败将,烂在山根野地十几年,既然有命回来,非得问清楚是谁有大恩于我家,然后肝脑涂地,才算报答。”
  韦氏滔滔不绝聊了一下午,忽然话头一转。
  “旁人必没这好心,唯有——府监?”
  可惜这小主簿很沉得住气,斟茶自饮,并不接招,韦氏只得悻悻续下去。
  “举国传颂府监的风采,我在房州亦有耳闻,没想到迟迟无缘相见。”
  但他还是搪塞,悠悠替张易之谦虚。
  “论形貌潇洒,府监哪比得上高阳郡王?俗话说丈母娘挑女婿,王妃有三位小娘子在手,尽可以慢慢挑拣神都最英俊的儿郎。”
  韦氏摸不到首尾,再次试探。
  “李唐优待隋室,历代都有弘农杨氏出身的妃嫔,若非杨氏裙带,也不能成就今日之圣人。我不图别的,三个里有一个匹配新主,就阿弥陀佛了。”
  宋之问扬了扬唇角,感叹这位失势妇人胃口恁大,太平何等得宠,不过下嫁圣人远支,她这才刚从土旮旯地爬回来,就敢肖想做未来天子的丈母娘!
  “圣人登基以来,数次大封武家亲贵,如今王爵逾百,伯父、兄弟、从兄弟俱为王,诸姑姊俱为长公主,连早夭之子亦拨发重金,大张旗鼓重修陵墓,加建神道,但却迟迟未定立储君……”
  他其实也很好奇李家打算如何成事,遂装出一副恳切的样子交代。
  “……不瞒王妃说,两京仕宦都打着从龙的主意,想看准了下个重注。”
  “圣人究竟属意于谁?”
  韦氏单刀直入截断他话头,“圣意你不敢妄断,京中高门想把女儿嫁谁,你总知道吧?”
  宋之问有兵来将挡的从容,被人这么冲了一句,还是耐心地微笑。
  “其实大家都是猜,要说爵位最高,与圣人血脉最近,那自然是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两府拢共养大五个儿郎,连贯序齿……”
  宋之问摊开手,还是摇头,“可是五中选一,难呐!”
  五中选一难,二中选一还没准头吗?
  韦氏如今虽破落,到底当年做过月余皇后,挥斥方遒,指点过江山,眼下更急于探知魏王、梁王两府在女皇心中孰高孰低,被他这般再三敷衍,终于煞不住气性了,重重顿下茶盏,不冷不热地哼了声。
  宋之问忙请罪似地添上新茶,双手捧着茶盏奉高,赔笑道。
  “王妃怕是忘了,庐陵王出京之后,李唐还有一位旧主……”
  “——胡说!”
  韦氏的眉心陡然拧紧。
  “我夫君行三,李旦行四,长幼有序。再者,我夫君做皇帝月余,下诏二十七道,提拔臣子,增设爵位,抚恤百姓,这才是当皇帝。李旦呢?从没上过一天的朝,甚至不能出入宫廷。”
  宋之问忙不迭点头应和,“王妃所言不错,李旦确实从未秉政,但真正的李唐末代君主仍是李旦。”
  韦氏冷冷一哂,不快地打断他。
  “主簿信我,我这小叔,不过是添头、傀儡,无关紧要!”
  “是是!”
  宋之问被她劈头盖脸一通训,腹内反生欢喜,因掂出了韦氏的分量,这趟回来并非如她所说只有随波逐流,仍是有期待的。人,不怕没本事,就怕没目标,他笑眯眯哈着腰道。
  “王妃所言皆是正理。不过有一件事王妃可能不知道?”
  “有话快说!”
  宋之问撇嘴一笑。
  韦氏的底细他打听的清清楚楚,出身高贵不错,姿容明艳不错,性情勇毅也不错,三条加起来,在高门贵女中就算很突出了,但她于政事朝局并没有独到见解,不然当初,李显也不会授人以柄,闹出‘以江山赠送岳丈’的大笑话。
  “六年前李旦被废,降为皇嗣,更名武轮,然后圣人以周代唐。从此,国朝万千的规矩都改了,但并未改立储君,也未废除皇嗣……他到如今,法理上说,还是继承人!”
  ——什么?
  韦氏诧然的目光落在宋之问脸上。
  难道李旦还在这局里有一丝丝些微的可能性?
  照她想来,女皇不在意李旦,彻底轻视,所以连贬黜出京的刻意打压都不需要,随便扔在哪个犄角旮旯就完了。可按宋之问的描述,在继承顺序上,竟是未废的皇嗣比已废的国君更靠前。
  韦氏顿时忧虑,再看宋之问,目光就多了一分猜测。
  这主簿生了一张英俊但阴郁的面孔,轮廓鲜明,眼窝深邃,有种郁郁不得志的安静,但说起话来,神情诚恳真挚,又很能打动年长女性,引发爱护之心。
  几番相处,她倒是看明白了他的质地,说起来,李旦与他将好是两个极端,一个深沉内敛,很难被人影响,一个摇头摆尾,步步都想走捷径。
  “狄仁杰自提拔至中枢,数次为皇嗣在殿上与圣人争执,一步不让,若非他坚持,恐怕皇嗣早已被废。”
  “皇嗣的脾气我知道。”韦氏哂笑一声,懒得多费口舌。
  “关了十余年,旁人是把刀子就钝了,他定然愈加锋利。呵,圣人绝不会传位给他的。”
  宋之问愣住,没想到韦氏这样快人快语。
  按她言下之意,李显胜出李旦处竟就在于平庸懦弱!
  这不止打了李显的脸,更暗指女皇嫉贤妒能,容不得强人做储君,威胁她晚年生涯。
  韦氏能说出这番话,便可知并非平庸之辈,想到方才故意吊她胃口的做作,都被她看在眼里,早看穿了,宋之问不由得有些脸热,再开口时诚恳许多。
  “下官也是这样想。不过,就算单论武姓亲王,也不止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还有太平公主的驸马,定王武攸暨。”
  “他更不算数!”
  韦氏广袖一挥,直白道,“能封王,只因圣人宠爱太平罢了。不然,同是亲王,为何他的官职比武承嗣、武三思差一大截呢?”
  “是是,也正由此可见,圣人唯我独尊,最爱打破陈规陋习。”
  宋之问捋着胡须娓娓道来。
  “所以下官以为,传位女主并非绝无可能,还政李唐,亦早早留有余地。”
  韦氏不料他有此宏论,诧然僵住。
  京中传言狄仁杰说服了女皇还政李家,兹事体大,连房州偏僻遥远,也隐隐有些躁动,但韦氏并不意外,母子连心,儿子总胜过侄儿,窗户纸捅破了原没什么,不过提出太平,就令人咋舌了。
  太后专权古来有之,并不稀奇,但女皇不满足于垂帘听政,以六十七岁高龄篡朝夺位,称帝改元,比别的太后多走一步,才是世所罕见的奇人异事。韦氏二十出头就被这位强硬的婆婆狠狠磋磨过一遍,不敢想象世上还有第二个女人能复制她的道路,但听宋之问如此这般细细说来,好像又有点儿可能性。
  茶室里静悄悄的,红泥小炭炉上热水咕噜噜冒泡。
  宋之问笑了笑,抱着胳膊等待韦氏求助的目光,只要她问,他便知无不言,从此兼顾控鹤府与李显两头,置己身于不败之地。
  “旁人猜不透君心翻覆。”
  一直没开口的瑟瑟忽然膝行向前两步,提壶悬腕在宋之问面前。
  “可府监一言九鼎,往小里说,能定我们三姐妹,或武家五兄弟的婚事,往大了说,未必不能定江山。”
  定鼎江山乃开国建都之意,瑟瑟此言等于暗指张易之有心谋反!
  宋之问吃了一惊,念头再转,连头皮都发麻。
  惊惶之余,他意识到就算府监真有如斯野心狂悖,远道而来的李显家眷也绝不可能预知底牌,她不过是在胡言试探,但凡他犹豫的时间长一点,便证明了并非府监的心腹。
  “府监……是代圣人行事。”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从韦氏身上擦过,暗示这便是她方才问题的答案,有恩于她家的,不是别人,就是圣人。
  “其实圣人于王妃全家的大恩,数之不尽,何止于此?”
  他声音轻微,韦氏听来却如纶音佛语,瑟瑟亦有茅塞顿开之感。
  宋之问哼笑了声,低下头。
  他的大氅就叠在手边,领縁上添了一重泛青灰的狐狸毛,他提起来,慢条斯理地拿掌心摩挲毛峰。
  “如此一来,庐陵王、皇嗣、太平公主、梁王、魏王,皆是继位人选,所以方才下官说——五中选一,难呐!”
  “主簿,你这,不是成心送我家见阎王吗?!”
  韦氏连忙否认,面色惊惶,仿佛不堪承受如斯重担,但宋之问不接她话茬,只施施然望着瑟瑟。
  瑟瑟蹙着眉,脸上怅然若失,像三月里困在浅溪的游鱼,汩汩地吐泡泡。
  坐在驿馆十几天,早等得不耐烦,来去只有这个小主簿露脸儿,旁的什么府监,什么武家,什么圣人,竟似已把他们忘在脑后。之前她思来想去,府监刁难二姐,需得再会会才好,可听宋之问话里有话,府监非但不是阻碍,相反有心借李家大做文章,那她的力气该往哪里使呢?
  “这几年神都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瑟瑟沾了一点残茶在案台上画圈圈,迂回的问。
  “倒没有什么新闻。”
  宋之问这回摊开来如实相告。
  “武家本属寒门,骤然拔至极高处,难免失措。魏王早年在岭南便惹出过弹劾,去岁又强要尚书左司郎中家的美貌婢女,郎中力不能抗,写诗讽喻,婢女闻之羞愧难当,竟至投井。”
  “竟有这样丑事?”
  韦氏很鄙夷,“欺男霸女,直如匪盗!”
  瑟瑟倒是并不意外,嗤了声道,“才洗干净脚上岸,自是如此。”
  宋之问抬起眼,为这句话对她刮目相看。
  她是圣人的亲孙女不假,但早已失去帝位庇护,本当习惯看人脸色说话,比如高宗萧淑妃的两位公主,深宫囚禁数十年,貌已痴傻,放出去也是废人,而眼前这个小姑娘,不单容质秀绝,言语间更有一股‘舍我其谁’的匪气。
  之前府监随口点评,说李四娘美艳却悍烈,实在难得,宫门前宋之问匆匆一瞥,以为不尽不实,坐下来细看,才服气还是府监眼光独到。
  “出了事,旁人总要收敛,魏王却反过来构陷苦主,硬把郎中逼死了。”
  宋之问瞄一眼瑟瑟,看她含着笑不予点评,又道,“反倒是梁王武三思,行事丁是丁卯是卯,家风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