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卫景平听着少年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深思有些恍惚。不是,他可是准备带着自家仨哥哥自学成才大干一番的,怎么忽然就成了他大哥为他念书的事操碎了心?
  这么想着,很快,他就睡着了。
  卫景明拿定主意,又去找卫长海。见大儿子离开不一会儿又找了过来,他微愕道:“明哥儿,你怎么还不睡觉?”
  “爹,我明天想带老四去孔庙看热闹。”卫景明道。
  卫家虽然有从七品的官阶傍身,但是乡饮的时候,根本没有武官什么事情,他们也只能去孔庙外头远远地看个热闹。
  静默了片刻。
  “明哥儿是想去看韩大姑娘吧?”卫长海不厚道地板着个脸。
  韩大姑娘就是韩端的女儿韩素衣。
  当他不知道少年人的心思嘛。
  自从六年前韩端和卫景明有了些人情来往,韩素衣给卫家送了几次东西之后,他家大儿子长大后再没正经瞧过武官家养出来的虎闺女,这是有心思了。
  卫长海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人家韩素衣是秀才家的闺女,是枝头的凤凰,他家老大卫景明则是田地里的□□,门不当户不对的,结亲这种事连想都不能想的。
  他也年轻过,也肖想过像韩大姑娘那样的人儿,后来呢,还不是乖乖娶了农户女孟氏,日子过得也挺红火。
  一下子给他生了四个男娃儿,这在上林县,不知道生不出儿子的那些人有多眼红。一二十年过下来,他早不记得当年心悦过哪家的小姐了,眼里只有他的婆娘孟氏。
  卫景明一下子涨红了脸:“不……不是……”
  他这回是带着卫景平去找韩端的,跟韩素衣没有关系。
  卫长海伸出掌心覆着一层厚茧的手,用力地拍了拍卫景明的肩膀:“爹知道,爹知道……”
  卫景明被他爹这么一说更慌了,一张纯净少年模样的脸险些着火:“我先回去了。”
  他逃也似地跑了。
  卫长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也觉得自家官阶低,家里儿子多又穷,说亲上没有底气,对不住大儿子,想着将来他娶了媳妇进门,一定要给大儿子这一房多些家当,让他过好日子。
  翌日清晨,一弯晓月洒下的清辉尚未散尽,上林县家家户户的窗棂已被一声又一声喊孩子起床的声音推开……
  卫景平一觉睡到五更天大亮,他醒来动了动胳膊、腿,昨天被卫长海押着扎马步,当时没觉得怎么难受,过了一夜,酸痛全找补回来了,沉得几乎抬不起来。
  他都想跟卫景明说,要今天不去乡饮了吧,还是躺着舒服。
  “老四,你醒了吗?”窗外,卫景明早就穿戴整齐,在等着他了。
  “醒了,大哥。”卫景平不得不有些消极地应了声。
  他和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穿衣、吃早点,而后强打起精神跟着卫景明去了上林县西边的孔庙。
  一路上都是卫景明在背着他,他伏在卫景明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听见一阵粗细嗓门来往的“之乎者也”声,孔庙到了。
  卫景平睁开眸子,左右看了看。
  作者有话说:
  平哥儿:……
  第7章 乡饮(二)
  ◎他抬眼望了望上林县枕着的山脉,心中好笑地想:难道文曲星投胎时眼花了◎
  一群穿月白色长衫的老少男子聚集在孔庙外面,神采飞扬地在谈论着什么。据说,这些都是最低通过了县试,要下场府试,甚至是院试的人。
  卫景平隔着老远扫过一眼,心道:任何时代被文化深深浸染的读书人,气质和种田的、练武的是迥然不同的。
  或许他们崇拜大儒,向往国子监、书院、私塾和蒙童学馆林立的京城,到处都可以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而不是囿于读书一脉根基尚浅的上林县,在卫景平听来,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唾沫飞溅之中都饱含着他们渴望考中举人、进士、去京城做官的激情。
  过了一会儿,上林县的县太爷武念恩到了,他身材干巴瘦小,上唇的两撇胡须微微上翘,身后跟着几位当地穿长衫的有名望的读书人,左手边的头一位就是白鹭书院的院长顾世安,右手边走在最前头的则是本县一名姓于的老年廪生。
  他们一到,今年准备下场的考生们就站得齐齐整整地与他们作揖行礼,卫景平见他们前后谦让了三回,县太爷武念恩才带着人走在前头进了孔庙。
  卫景明把卫景平抱到了树上,他自己也跳了上来,哥俩儿又往上爬了爬坐在树杈上,正好能俯瞰整个孔庙。
  孔庙的正殿里,东南西北四个角落都摆着餐桌,中间留出一片空地。县太爷武念恩领着人在中间空地上站好队,全体向孔子像磕三个头,并亲手把酒菜和果盘供到孔子像下面的香案上。磕完头后各人分头就坐,武念恩坐东南角,上林县的文人名流坐西北角,上林县县衙的其他人坐东北角,其他有头有脸的人则坐西南角。童生们有些惨,他们被安排在西南角的有头有脸的人后面,一排凳子随意坐,要是不够,余下的没抢着座位的人就只好站着了。
  对于读书人来说,能参加一县的乡饮是很有面子的事,但对于不喜欢繁文缛节的人来讲,看起来吃这顿饭就有点遭罪了。
  卫景平看见卫景明频频地看向坐在西北角一位面庞消瘦的穿半旧长衫的中年男子,男子看起来跟卫长海年纪差不多大,他大哥一脸的亲切,心想:那位大概就是韩端韩秀才了。
  是他哥俩儿今日来这儿的目标人物。
  他正眯缝着眼睛要把这位韩秀才看细致一遍,忽然屁股底下冒出两颗头来:“大哥,老四”
  两双胖胖却有力的小手攀上来,再一看头顶,是卫景英和卫景川两个人来了。
  一阵哗啦啦的树叶摇晃声之后,卫家哥四个围成一排蹲在树杈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孔庙里热火朝天正在举办的乡饮。
  “大哥二哥老……四,”卫景川忽然吸溜了一下鼻子,眼中放光地说道:“上酸汤肘子了。”
  一股极致的香气飘进鼻端,卫景平从韩端身上分出神来,仔细一看端着盘子上菜的,竟然是穿着繁楼服饰的店小二们,他们手里端着的酸汤肘子,是一道一碰三抖的炖肘子浇上“滋滋喷香”的辣椒油,可想吃起来那口感有多爽。
  原来,自从繁楼在上林县开业以来,每三年一次的乡饮都是由繁楼来承办的,虽然是资助,但菜品一点儿都不比去店里吃的逊色,反倒更精美更可口。
  卫景明推了推弟弟的头:“等大哥以后考上武举,就请你们去繁楼吃酸汤肘子。”
  卫景川就着不断飘过来的香气,嗦起了手指头:“大哥,等等……你考上武举,咱们就吃……吃酸汤肘子。”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雪菜肉丝、火爆腰花、豆瓣鱼……口水鸡、凉面、冰粉……”被卫景川这个美食气氛组的一带,卫景平的心思也全移到了繁楼端上来的菜品上,他数了数,有十六道他叫得上来名字的菜,还有一多半他叫不上来名字的,好家伙,这一共得三十多道菜啊,好丰盛!
  卫景川紧盯着一道道大菜从眼底下走过去,吧唧吧唧不停地嗦着手指头
  看把孩子馋得。
  “三哥,”多大了,还这么不讲究,卫景平实在忍不住了,皱巴着小眉头道:“你的手指头不脏吗?”
  “老四,我太想吃肘子……豆瓣鱼……嘿嘿。”卫景川直勾勾地盯着孔庙里头用餐的文人老爷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卫景英打了一下他的手,骂骂咧咧地道:“就知道吃,走了。”
  说完,俩人又跟猴子似地攀着树干下去了。
  卫景平又跟着卫景明守了小半个时辰,上林县三年一度的乡饮终于在吃喝中结束了。
  卫景明道:“我下去接你。”
  他轻轻一掠就跳到了地面上,伸开手:“老四,跳下来。”
  卫景平往下一望,六七米的高度呢,眼晕,头更晕:“……”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树杈往下爬了爬,眼看着离地面只有三四米的高度了,才闭着眼一狠心朝卫景明砸下去。
  跳下去之后自然是稳稳地被接住了。
  卫景明一手牵着他,眼睛专注地盯着每一个从孔庙出来的贵人,等见着韩端出来了,便带着卫景平走过去,和韩端走了个迎面。
  彼此都看见了对方,见韩端边走边和别人寒暄,卫景明拉着卫景平站到了不碍事的一处空地上,静静地等着他。
  很快,韩端朝他们走了过来,拱手道:“卫大公子。”他倒是没有架子,又看了一眼卫景平:“这是卫四公子吧?”
  “韩先生,”卫景明还礼道:“正是我家四弟卫景平。”
  韩端微弯下腰看着他时,卫景平大大方方地道:“韩先生好。”
  韩端伸手抚了下他的头顶,又直起身来和卫景明说话:“带着弟弟来这儿玩?”
  卫景明在他笑呵呵的表情里摇了摇头:“韩先生,我幼弟他想念书。”
  武人大多数不会拐弯抹角的,一向都是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就像卫景明这样,上来就把目的大剌剌地挑明了。
  就差没说让韩端还他人情收卫景平当学生了识字念书了,就这样,卫景明还觉得他没找上门让韩端收学生,已经足够委婉了。
  “念书?”韩端惊讶地道:“卫四公子要‘念书’?”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没听清楚,把“念书”两个字咬得很慢很清楚,反复问了两遍。
  “嗯,”卫景明笃定地点了点头:“我幼弟他都认字了呢,但缺个先生教他作文章。”
  进一步把话挑明了。
  “认字?”韩端更惊讶了:“卫校尉教的?还是无师自通啊?”
  卫长海,按说他一个从七品的低阶武官,就算识字也只不过是粗粗认得几个常用字罢了。
  他抬眼望了望上林县枕着的山脉,心中好笑地想:难道文曲星投胎时眼花了,没看准落到了上林县?
  转念又否认了这个念头,就算这样,那也不该出在武官卫家啊。他韩家祖上世代出文官,还没轮到文曲星托生在他老韩家呢。
  这不大可能。
  他心道:或许卫长海教给卫景平三五个字,这不足为奇,卫景明有些夸大其词了,韩端想了想问:“卫家老四,你认得几个字?”
  被韩端一问,卫景平有些心虚了,硬着头皮道:“能读几首《诗经》。”
  《诗经》。
  一个六七岁的稚子,没进过学堂启蒙的武官家的孩子,上来就跟他说能读《诗经》,叫韩端愣了一愣。
  他又抬头望了望上林县北边那座半秃的石山,总觉得那灰头土脸的岩石上似乎镶了一层淡淡的光,就看着和往常不一样了。
  孔庙的旁边有个摆摊子卖书的,韩端用眼神示意卫景平跟着他过去,他要亲眼看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能和上林县北边靠着的那座秃山发光扯上关系。
  卫景平还要反应一下,卫景明迫不及待地抱起来,去了书摊。
  韩端从书摊上抽出一本线装的《诗经》,翻开了,就要考一考卫景平。
  卫景平心中忐忑地不行不行的。
  无奈牛皮都吹出去了,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只盼着自己运气好,别被韩端挑到他上辈子听都没听过的篇章,那可要丢人丢大发了,要是撞大运,只叫他认个《硕鼠》、《桃夭》之类的,那就万事大吉了。
  韩端指了一行字给他认,是一篇《汉广》:“认得这一行字吗?”
  卫景平看着那方方正正的蝇头小楷,头皮有点小麻,这篇,他有印象,但记忆中连读都没读过,更遑论记得住什么内容了。
  只能靠辨认繁体字了。
  看了半天,卫景平终于磕磕巴巴地念出来一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和“广”的繁体字并不难,他上辈子就在一些传统处方的家中常备药的说明书上看到过,其它字和后世的简化字一样,卫景平轻而易举地就认出来了。
  韩端点点头,又翻了一页,是《卷耳》那篇:“这行,还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