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使者急忙将他拦住,劝道:“将军回罢,更深露重。”
  王野老泪横纵,扑在他身上晕死过去。
  如今逐城有六万之众,霍停云已死,抚西群龙无主,有三万人已经归顺,且逐城与远城呈前后夹击之势,现下要收编抚西剩下三万人易如反掌。
  刘方志要遣聂照前去,为此事收个圆满的尾,聂照摇头拒绝了:“我要回去看斤斤,事已落定,见不到她,我心神不安。牛力将军骁勇,可为先行。”
  牛力听罢急急起身:“俺怎么能抢你的功劳!不妥不妥!”
  “功在全军而不在我一人,将军若觉得抢了我的功劳,那说明我有专横揽功之嫌。”
  牛力是个粗人,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急得直挠头,看向刘将军,刘方志淡淡点头:“凡事都听他的。”
  “唉。”牛力这才重重叹气,对他既是感激又是敬佩,拱手离去。
  聂照和刘方志打完招呼,便马不停蹄地跑回了眷所。
  刘方志还有话要说,就见他已经一溜烟走了,还从未见他如此急迫过。
  凡少年者无不有个做英雄的梦,高头大马上率领千军万马收下抚西,接受百姓的仰视,是多风光的事啊,可再风光,也抵不过他心尖上的人,刘方志如此想着,反倒觉得聂照方才聪明跑出去的样子生动,有年轻人的样子。
  薛夫人刚替姜月擦过身体,聂照就跑进来了,她连忙替姜月盖上,轻叱他:“莽莽撞撞的。”
  聂照连忙转过身,听她窸窸窣窣给姜月穿好衣裳,这才敢回头。
  “好了,你们两个说说话吧。”薛夫人端着盈满血水的盆出门,顺带不忘了帮他们把门关上。
  姜月倚在迎枕上,呆呆愣愣的,听到薛夫人向聂照说话,眼珠才一轮,直勾勾望着他,从进到抚西,她就没掉过一滴眼泪,今死而复生,再见聂照,有种梦幻的,不真实的感觉,聂照一走过来,黑压压的影子将烛火的光都挡了大半,姜月忽然就一扁嘴,呜呜地哭起来。
  聂照皱眉,连忙蹲下捧住她的脸擦眼泪:“我还没打你呢,你哭什么?知道自己该打,提前掉眼泪让我心软的?”
  她栽过去,额头要抵在聂照胸口,他连忙用手掌托住,单手拆了身上的银亮铠甲往地上扔去,发出重重的闷响,才让她把额头贴过来:“出去一趟脑子也傻了,我要是看不见你一头栽过来,脑门都给你用盔甲划破了,疼死你。”
  姜月哭得抽抽噎噎的,跟猫似的,贴在他的脖子使劲儿嗅他身上的香气,好像闻一闻就不痛了。
  哭得聂照眼眶也发红,跟着哽咽,却不敢让她看见,强忍回去,扶住她的脑袋,摸摸毛:“好了好了,回来了就不打你了。”
  “为什么要打我?”姜月不服,闷闷问。
  “你要去送死,怎么不该打?你听听你说得叫什么话,什么叫想你了给你上柱香,什么叫把你写进族谱里?”
  姜月:“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逐城好。”
  聂照捧住她的头,让她仰起来,道:“姜月你看着我,你但凡真为了我好,就别说死活这种话,我受不了,你要死了,让我怎么活?你难不成以为我会抛下你苟活?”
  姜月看着他郑重的表情和微红的眼眶,才知道他不是假话,自己如果真的死了,那聂照也不会活,她心里一乱,猛地和他错开目光,偏开话题:“那你怎么把我救回来的?听说霍停云死了?怎么死的?”
  “之前我刚入军营之时,牛力将军曾带我去追杀一人,是太子第五扶昌,我见过他,所以能说出细节,便利用了一番。
  凡五品以上官员府上多多少少都会有宫中御赐之物,我在方回府上用宫中赏赐的雕篆假制了一截弓柄,上面布满倒刺,涂了毒药,一类是进入伤口令人毙命的,一类是吸入令人毙命的,霍停云总能选个死法。
  方回进他房中与他对弈之时,霍停云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因为前朝宫女刺杀皇帝一事,导致如今的皇室以及贵族都不会在睡时留人近身,所以府中无人发现霍停云已死。
  能动不过是我给了方回一截鱼线,令他穿透霍停云手腕暗中控制,而后方回趁着对弈,偷取霍停云随身印信调遣兵将,打了个时间差。你则是装在霍停云给方回赏赐里的箱子被运出来的。他肯听我摆布,是因为他的独子方巡在我手中。”聂照删繁就简,捡了重要的说道。
  姜月听得惊出一身冷汗,刺在伤口处又麻又疼:“此计太剑走偏锋,稍有差池便不成了,万一……万一……”他简直是在发疯。
  聂照吹了吹她手上的伤口,帮她镇痛,浑不在意道:“没有万一,就算失败,不过一死,逐城已经安置好了,我不会舍得你独自在冰冷的幽冥之下。”
  他说得认真,姜月听得吓人,手一抖,就扇在他脸上了,聂照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许久才咬牙切齿问:“你打我?姜月你敢打我?”他锤了一下床,凭什么打他?“你打我你的手不疼吗?”他又问。
  姜月尴尬,得到提醒,急中生智,嗷地一声捂着伤口痛嚎起来,喊疼。
  “我看看我看看,是不是自己把手打疼了?伤口裂开了?”聂照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我就说你别打我,手上有伤还自己动手,你叫我一声,我自己就能打自己了。”
  姜月:……等等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聂照看她发愣,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两截红色丝绸,上面坠着银莲蓬,是姜月的发带,但是发带绑在聂照手腕上的时候,被他挤得变形了,他在姜月面前晃了晃,转而帮她系在头发上。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拨了拨,粲然一笑,淡粉的唇挑起弧度,明亮的眼睛弯起,长而深的褶皱便跟着飞扬,敛下浓密的睫毛,即便有些狼狈,依旧满室华彩:“好了,今后你不要随便做英雄,我便不轻易说死,都惜命地好生活下去。”
  姜月抬起手指,勾了勾莲蓬,点头看着他笑,说:“好。”
  聂照问她:“那你还要字不要?”
  “什么字?”姜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想起,聂照之前说,要帮她取字,这个字在她及笄之前,一定帮她取好,她问,“你想好了?”
  他执过她的手,低下头,认真在她掌心慢慢写下两字“化吉”,然后问她:“叫化吉好不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字是长辈对晚辈的祝愿和祝福,聂家为聂照取字时,他已是这世上最肆意的少年,亲情、金钱、权势、天赋、健康、容貌,什么都不缺,世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在他这里皆是唾手可得。
  因而对他祝无可祝,便取“子元”为字,释义为“善”“好”,也是乾卦卦辞中元亨利贞的元,尽善尽美,宏大而缥缈。
  而“化吉”是聂照对姜月最真诚的祝愿,她前十五年受过的苦比常人一生还要多,聂照愿她今后平安顺遂,再无灾难。
  姜月反握住他的手掌,在他掌心一遍一遍写“化吉”,喜笑颜开道:“我今后也有字了!我叫姜化吉!”然后不小心扯动了伤口,疼得倒吸凉气。
  聂照吹吹她的伤口,拍拍她的头:“姜化吉,姜斤斤,我去给你拿把扇子,有风吹一吹,伤口就不会那么疼了。”
  姜月点头,还在兴致勃勃研究她的新字,聂照已经忍不住快步走出去,待门关上,手才控制不住地颤抖,他蹲下,脸贴在掌心中,无声落泪,整个人也在发抖,既是逢凶化吉,更是后怕。
  作者有话说:
  呦呦呦,憋不住终于哭了。
  元亨利贞,是个好卦。有纯阳之性,能以阳气始生万物,而得元始、亨通,能使物性和谐,各有其利,又能使物坚固贞正得终。
  第46章 第 46 章
  ◎一更+二更◎
  姜月喝了些镇痛的药剂, 聂照拿着扇子,端着井水回来后,她已经睡着了, 药剂有催眠的作用,毕竟睡觉也是镇痛的方式之一。
  她的伤口多集中在手臂、后背、小腿上,只能侧躺着睡,聂照爱惜地摸摸她的脸颊, 发丝, 抚平她因为疼痛而皱起的眉头, 在她面前支了个凳子。
  把冰凉的井水放在凳子上,给她盖好肚子后, 才持扇轻扇,用揭起井水凉气的轻风驱散她身上的疼痛。
  姜月果然睡得更安稳一些。
  方法有用, 她受用, 聂照心里便生出一种满足感来, 觉得自己对姜月是重要的,也就不知疲倦了。
  他撑着下巴,一边扇风打量着姜月, 时而碰碰她的脸颊,才有失而复还的真切,许久过后竟慢慢睡着了。
  到下半夜, 姜月迷迷糊糊口渴, 困倦地抬了抬眸子, 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夜色,而夜色中, 她床榻前坐着一道静谧而深沉的影子, 那样直挺挺的, 看不清脸,只能瞧见一身大概的轮廓,他面前盛着一盆清水,在幽夜里也倒影了一片诡谲的影子。
  她半梦半醒之间分不清梦里见鬼了还是现实里鬼就在她床前,靠近战场,死人多,她受伤元气弱,见着鬼似乎也很合理,但姜月自觉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鬼也没有扑上来伤她的意思,还是决定相安无事,嘀嘀咕咕心里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再醒来时候,姜月瞧见窗外日头高悬,已经是晌午了,她忍痛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闷哼,伸手在胸口下方摸了一把,摸出一个桃核雕刻的长命锁,雕刻工艺生疏,但上面的图案却很精巧,是两尾相衔的游鱼。
  她摸了摸,是新鲜的桃核,被沿着中缝翘成两半,中间的核芯被挖了出去,打磨成两片圆润的长命锁,在中间塞入一枚绿豆大的铜铃铛后再把两片长命锁用鱼鳔胶粘连在一起。
  姜月才想起昨天晚上坐在她床前的那个影子,抓着长命锁,撑着腿一瘸一拐跑出去,大喊:“三哥,你快看!有……”有灵魅送她了一个长命锁!
  她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见蹲在院子洗衣服的聂照叼着桃子回头,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有长命锁。”姜月看到聂照口中的桃子,当即改口。
  聂照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桃子取下来:“我雕的,怎么样,好看吧?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然后顺手捞了个凳子给她。
  “好看。”姜月没想到聂照竟然还有这样的手艺,她仔细放在掌心搓了搓,塞进衣服里,拖着腿坐在凳子上,盯着聂照手里的桃子咽了咽口水。
  聂照注意到她的目光,把桃子在她眼前晃晃:“想吃?”
  抚西地处偏北,桃子成熟的也晚,如今七月,正是头茬桃子成熟的季节,在物资匮乏的军中能有吃一颗桃子,是多羡煞旁人的事情。
  桃子皮红里透粉,香甜的气息缠绕在姜月鼻尖,她连忙双手捧向他,露出个讨好的笑容,若是身后有尾巴,恐怕此刻都摇得飞快,想吃的意思不言而喻。
  “早上小瓦送来的,说逐城山坡里的几棵桃树上的桃子熟了,往军中送了几筐,分了两颗来,说一人一颗,确实香甜诱人,啧。”
  聂照形容着,姜月谄媚的笑容愈发谄媚了,捧着的双手更往前递了递:“一人一颗的,三哥最疼我了是不是?这么一口小小的桃子,想必……”
  “可惜啊,桃子是热性的食物,有些人有伤在身,是吃不得了。”聂照惋惜地摇摇头,自顾自又吃了一口。
  姜月沮丧还有点气急,不给就不给嘛,还要故意气她。
  聂照吃完了这一颗桃子,顺手在院子里刨了个浅浅的土坑埋进去,用脚踢了踢土把它盖好,走回来捏捏她的脸:“行了,可千万别说我小气,给你做了平安锁,厨房有饭,井里有冰着的半块西瓜,你吃完粥再吃些西瓜。”然后他继续回来搓盆子里的衣料。
  姜月一瘸一拐去了厨房,见灶上半盆黑黑白白的雕菰饭,另一边盘子盖住个碗,打开看是半只鸡,准确来说不是对半分的半只鸡,而是留下两只翅根,两只后腿和两根鸡翅的半只鸡,是鸡的一身精华所在,肉细不柴。
  她咬着两根筷子,把饭和鸡都端出去,重坐回凳子上,把筷子放到碗上,举起个鸡腿儿递给他:“三哥我吃不完,你帮我吃一个。”
  “得了吧,你还能吃不完?真吃不上就下顿吃,我不爱吃这些东西,什么鸡腿鸡翅,早就吃腻了。今天小瓦和桃子一起送来的,没办法,我才收下。”聂照看都没看她。
  姜月吸吸鼻子,三哥那么矫情,怎么会不爱吃细嫩的鸡腿而爱吃干硬的鸡胸?
  她感动的要命,说:“三哥,我要再写一篇文章……”
  她话还没说完,聂照已经夺过鸡腿塞进她嘴里:“嘘,你写就写,别告诉我。”
  提前告诉他,那就一点感动的感觉都没有了。
  姜月不明白,猜他大概是害羞,哦了一声,抱着碗扒饭。
  她没起床的时候,聂照在洗泡在盆子里的东西,姜月饭都快吃完了,他好像还没洗完的意思。
  “这已经很干净了,而且看起来是新的,为什么要洗这么久。”姜月咽下一口饭,不解地问。
  “新的棉布为了使用时间更长,看起来更厚实些会上浆,但是会导致布料变得粗粝,直接接触皮肤产生不适,所以新的布买回来要多泡一泡搓一搓,才能变得柔软而且吸汗,尤其刚出生的婴儿都会用洗过很多水的棉布做尿布。”
  姜月从来没注意过这些事情,她一直过得粗糙,在生活和吃食上完全没有此类的见解,也体会不到差距。
  她伸手在水里摸了摸点头:“确实是更软一点诶,做里衣肯定很舒服。”
  果然三哥在生活上经验很多,怪不得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聂照点头:“我的确是打算用来做里衣的。”
  姜月未做他想:“那你做好了给我摸摸。”
  二人正说着话,刘将军的人敲门进院,进来分别向二人拜首问候,才道:“聂将军,王野将军昨日似是魇着了,一直在不停地喊人,刘将军请您即刻去一趟。”
  抚西不适宜养病,王野的病反反复复,聂照点头:“我稍后便去。”
  待人走后,他将洗软的棉布晾好,把井水里的西瓜捞出来对半切开放在姜月面前递给她勺子,和她叮嘱一番才起身离去。
  聂照走后没多久,李宝音便抱着一堆零碎来看她,见她先是不由得红了眼眶,道:“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我……”
  姜月把剩下的一个鸡腿举起来,问:“你吃鸡腿吗?”
  李宝音愣住了,心里想的话被她的鸡腿噎了回去,说:“我,我吃过了……”
  日间军中打了些野物改善伙食,她跟着父亲分了一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