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节
  他的脸看起来黑了一个度。
  在两人之间的斗嘴一触即发时,长廊内稍远处的房间里、开了一条缝的窗棂后,传来了几道小声的嘀咕———
  “看吧……果然只有无名师父这么勇。”
  “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嘻嘻,酒师父变酒鬼师父~”
  “哈哈哈哈哈!”
  “嘘——小点声啊!被听见就完蛋了!”
  ……
  酒中仙:“……?”
  他的脚尖在地上一碰一勾,喝完的酒瓶便破空而去,径直砸在那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上,“砰”的一声将窗户关紧,然后酒瓶完好无损地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一段。
  “一群小兔崽子!偷听都不小点声!”
  听着那被关闭的窗户后小小的骚乱,无名幸灾乐祸:“叫你常常喝酒!看吧!师父的威严扫地喽!”
  “嘁。”酒中仙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回怼,“坐着轮椅溜学生还要公主亲自将你推回来,你比我好到哪儿去?”
  无名:“……”
  那是公主体贴她!
  不过……
  一直和酒中仙斗嘴的无名忽然反应过来———
  刚刚还在这儿的公主呢?
  她那么大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公主呢!
  在他们俩开始斗起嘴时,祝凌就悄悄开溜了,记忆碎片中的经验告诉她,这两人一吵嘴,不分出个胜负来很难收场,每次吵到最后,都会随机将旁边的无辜看热闹的人卷入“战火”之中。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理在他们俩身上可谓是反着来,他们俩属于异性互斥,这么多年下来都没有半点改善。所以在他们开始的时候,周围的人第一反应就是溜———这两人怼起来根本就不会注意周边情况好嘛!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祝凌麻溜地遵循经验,从长廊上开溜了,记忆碎片中有营地的构造,祝凌选了条捷径,正好撞上一群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孩子。
  为首的那个看起来最多十一二岁,脸上写满了慌乱,但却憋着笑,所以眼睛弯弯的,脸颊红红的。
  ———他们和祝凌就隔了一道木制的楼梯。
  “公主殿下!”
  “公主———”
  “殿下好!”
  是从楼梯上冲下来的脚步声,轰隆隆的。
  这群孩子冲到了祝凌身边。
  他们比记忆碎片中看起来要长大了些,长高了些,祝凌问:“你们去做什么坏事了?”
  回答她的声音七嘴八舌———
  “偷听无名师父和酒师父吵嘴呀!”
  “可有意思啦!”
  “要不是中途被发现了,我还敢再听!”
  “扔酒瓶那招好厉害,我也想学!”
  祝凌:“……”
  一瞬间幻视一群无法无天的哈士奇幼崽。
  “公主———”胆子最大的那个孩子凑到她身边,扬起头来看她,他们身上都穿着冬日方便练武的衣裳,因为营养跟上了,所以能看到脸颊也丰满起来,有了孩子特有的可爱,“您什么时候把我们放到明卫和光卫里呀?”
  “是啊是啊!这一任的明一大人超厉害的!她冷着脸,‘唰’地一声拔剑出鞘,再这么一挥———”另一个孩子连声附和,并手舞足蹈地比划,试图复刻他话里的场景,“练武场上的一排桩子就全部倒啦!整整齐齐的!连角度都一样呢!”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做梦都想进明卫呢!”
  “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光卫。”祝凌弯下腰,分别揉了揉着两个孩子的头顶,“能说会道的。”
  后面那个被揉了头的孩子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要是公主觉得我适合光卫,那我就进光卫!”
  “不要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祝凌叹了一口气,“你还小呢,可以慢慢来。”
  看见其他孩子眼里的希冀,祝凌又强调了一遍:“你们都还小,老老实实练武读书!”
  能进的明光卫营地里的孩子,都是具有练武天赋的,但不是每一个具有练武天赋的孩子,最后都能成为明卫或光卫。他们要经过层层选拔,一次次考核,还有残酷的淘汰。明光卫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风光和炫酷,他们永远直面着危险、算计与死亡。
  “我不小了,我马上就要十一岁了,虚岁十二了!”
  “我已经八岁了,过完年九岁了!”
  “我我我!我马上就十岁了!”
  “哼哼,我最大,我满十一了!”
  祝凌哑然失笑。
  “没长到十五之前,想都别想。”
  不管明卫或光卫如何缺人,都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去直面危险。
  “公主殿下———”有孩子拉长了语调撒娇。
  “我们真的很厉害的~”有孩子试图亮出自己学到的招式。
  “让我们试试,好不好嘛?”有孩子试图和她讨价还价。
  祝凌笑起来,挨个揉揉头捏捏脸,然后斩钉截铁:“不可以。”
  一张张委屈的小脸,看起来像是试图提前养家结果惨遭失败的边牧幼崽。
  祝凌笑出了声,她一把拉过离她最近的、看起来最委屈的孩子,从腰侧的荷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掌心:“伸手。”
  那个孩子被她一拉,人还是呆呆的,身体反应却快过大脑,她乖乖地伸出了手。
  祝凌在她掌心放了一颗糖:“听话的孩子有糖吃。”
  她蹲下身平视着他们:“你们每一个都是乖孩子,对吧?”
  ———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公主像天上下凡的神仙一样来到他们面前,问他们要不要和她走。
  那是他们第一次尝到甜。
  “我们乖,我们很乖的。”
  每一个人都从祝凌手中领到了糖,做出了承诺,一直到最后一个孩子。
  她从祝凌掌心拿过糖后,轻轻地、轻轻地抓住了祝凌的手。
  “怎么了?”祝凌温柔地问她。
  “公主……”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同伴,脸上露出求助的神色:“可以吗?”
  那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点了点头。
  于是最后一个拿过糖的孩子笑起来,她抓住祝凌的手指收紧,拉着她向一个方向走去,其他孩子簇拥在她们周围,有的人脸上忐忑不安,有的人脸上期待兴奋,有的人眉头深锁……但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后悔。
  祝凌被他们带到了一排屋舍前。
  那个拉着她的小姑娘推开门,门里是两长排通铺,有一扇小门分了左右两边,她走到最里面的那件,然后松开了祝凌的手。
  她跑去了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有一盏半人高的滚灯。
  在她身旁的孩子们轻声解释:“那是无名师父在岁节时给我们做的,我们都很喜欢。”
  ———对于他们来说,那是贫瘠又短暂的人生里,很珍贵很珍贵的礼物。
  那个滚灯做得精细,衔接的边缘都做了细致的连接和打磨,祝凌几乎可以想象出无名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小兔崽子,一边认认真真做滚灯的场景。
  那个松开她手的小姑娘已经跑到了滚灯的面前,她像在触碰一件易碎品一样,轻轻地推开它,然后瘦小的身体挤进去,抱出了什么东西。
  她抱着东西转过来,祝凌看到她怀里有一只小橘猫,瘦瘦的、小小的。
  她抱着橘猫向祝凌跑来。
  他们曾经是这世间最低贱的存在,想要吃得半饱,不被人打死都好难好难。可后来,他们被公主救了,有了无名师父和酒师父。他们学了武艺,学了读书写字。
  无名师父和酒师父经常会把他们轮流带出去,去做一些他们不理解的事———
  去给快要病死的人看病,去帮助头发全白、身形佝偻的人砍柴,去给破了洞的屋子补屋顶,去杀死会威胁到过路行人的野兽……
  他们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做的事、帮助的人也越来越多……原来、原来活着这件事,对于除他们以外的人来说,也好难啊。
  他们如今读书只是囫囵地背下来,什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什么“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他们只是懵懵懂懂地在背,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没理解。
  做着无名师父和酒师父给的任务时,他们似懂非懂,师父给什么任务,他们就做什么任务。只有一次,他们在任务做完后,看到了一只在墙角的小橘猫。
  它脏兮兮的,身上毛发打了结,就快要死了。就要像很多流浪的小乞儿一样,无声无息死在角落了。他们在那里围着它、看着它,看着它挣扎着去扒拉墙缝———它想活。
  不是只有人,才想拼命活着。
  他们给了它食物,给了它水,看它狼吞虎咽地吃着,脏兮兮的皮毛都盖不住瘦弱。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师父的要求下去,主动地去救另一条生命,去施以善意,感觉……有点奇怪。
  他们之前,是从来不会去看这些的。
  小橘猫没有死,于是他们偷偷将它带回了营地,大家都默认了它的存在。
  弱小的生命在能活着后,似乎慢慢地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去感知周围的一切,生出恻隐之心。从“野兽”变成人,而不是从“野兽”变成没有感情的工具。
  “我们都是从自己的饭菜里分给它的,不会给营地造成负担!”
  “它吃得很少,以后长大了,可以抓老鼠,很有用的……”
  他们在祝凌身边,尽力解释着。
  小橘猫是他们偷偷藏匿的,他们害怕不能养,害怕因此受到责罚,他们本可以不坦白。但他们在公主面前,不想有秘密。
  也许是最开始吃过的那颗糖,实在是太好吃、太甜了,所以一直、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