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傅清溪回过神来:“啊?我都没注意她在没在。”
  柳彦姝一瞪眼睛正想生气,忽然又笑出来:“唉哟,这话要叫她听见可就好笑了。”
  刚回到院子,听芙过来道:“姑娘,那几身衣裳我们大概做了个样子,姑娘要不要先看看?没做过这个,心里没底。”
  傅清溪听说没做过的,又起了好奇心,便跟着过去瞧了。一见之下很是惊讶,那几身衣裳都是府里的料子,样式也都没甚新奇处,便问道:“柳姐姐你这是给谁做的衣服……”
  柳彦姝掩嘴笑道:“难不成你的衣服还要我的人来做?自然是给我自己做的了!”
  傅清溪见了鬼似得看着她,柳彦姝甩甩手不理她,顾自看了一会儿道:“嗯,这腰身这里再收窄些儿,这件挖个方领,那件还是圆领的,就用上回剩下的料子做沿边。”
  听芙迟疑道:“姑娘……上回那料子不是……四姑娘做了两身整身的,姑娘不是不想要用那块料子了么……”
  柳彦姝嘻嘻一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听我的就是了。姑娘我如今又爱用了。”
  傅清溪也摸不着头脑,只是她一看柳彦姝这申请就自发想到什么,小心问道:“你、你这又是打了什么鬼主意……”
  柳彦姝哈哈笑道:“你到底是机灵还是糊涂呢?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别管了。”
  傅清溪见她不说,也不强问了,便顾自己回了屋子,按着一早理出来的头绪,先寻起书来。
  在自己屋里扒拉了一回,又去书楼大院里抱了几本回来,大概理了个前后顺序,便摆开纸笔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往自己的本子上记。
  如今她这样的本子也有一沓子了,却是同俞正楠学的。说起俞正楠,这年里也没能见上一面,说是去昆仑书院寻她兄弟去了,不知道这回千金宴她投没投文。上回说起今年春考的事儿,她说还要再看,也不知道准备的如何了。
  思量一回,发现自己走神了,赶紧甩甩脑袋回到书上来。
  说来也奇怪,她这回借来的书里就有两本从前越萦给她列的书单上有的。那时候看得云里雾里,这会子看起来却清楚过了。
  “难道我果然变聪明了些儿?”摸着脸她自己也有点怀疑。再细想想,却是从前看那些书时,心里是茫茫然一片,再看那书自然也是茫茫然一片,看完之后就如风过水面,不留半点痕迹。
  可这回不一样了,这回她心里带着疑问,有了这些自己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疑问,便就有些求知若渴。再看书时,那书上所言所列恰好与自己所疑惑者有关的,就立时被自己看进了眼里。心里的那点疑问就在脑子里伸出许多手来,把那相关的点点滴滴都一样样抓住了,这书读着就有血有肉起来。一时皱眉,一时恍悟,最初细碎散乱的想法念头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这里日夜用功不知时光,这日忽然传来喜讯,道是俞正楠也叫昆仑书院的教习相中了,没经春考便收了去了。俞家转眼间也有两个子弟进了五大书院,一时声名大振。
  傅清溪听说消息,高兴地喜极而泣,柳彦姝看着十分吃味,酸了她几句给她递过去一方帕子。越萦却笑道:“俞三姑娘进了昆仑书院这样的事儿,我们是忽然知道的,难道傅妹妹之前也没有听着消息?你们不是知交好友?怎么会这样的事儿反不知道的道理?这会儿倒哭上了,嘿!”
  傅清溪也挺不好意思的,刚擦干了眼泪,听了这话便老实道:“俞三姐姐年前就说今年过年恐怕不得回来了,又说起春考的事儿,只说还要再看看。之后都忙着过年我也没再给她写过书信,心里还一直担心她今年若要考,也不知道准备得如何了。谁知道……这可真是太好了!神灵保佑!”说着话声儿又颤起来。
  旁人不知道,她是知道俞正楠下过功夫的,在联府办学之前,几家哪里想过姑娘考上大书院的事儿?俞正楠又偏喜欢理术,更不容易了。想想她收在瞻园里的那许多手抄本子,还有指头上的茧子,傅清溪越发想哭了。
  第77章 利与忠
  俞正楠高中昆仑书院的事儿自然叫老太太高兴了几日,之后千金宴一开,更高兴的事儿来了。这回没了璇玑缎,便没了入选之说,只列三甲,这魁首恰是越苭。老太太自来最疼爱越荃同越苭姐妹的,越荃是不用说,从小到大只有给大人长脸的。这越苭却是小时候伶俐招人喜欢,长大了性子有些歪不说,一身的聪明劲儿就是不肯用在读书上。老太太在边上看着十分着急。
  这回好了,直接拔了头筹。如今的千金宴可不是前两年了,经了上回冶世书院先生一事,虽然没见着真人,那璇玑缎却不会有假,那声势都越发高涨。这样时候,越苭还能得了魁首,比早先越荃跟玩着似的连着包揽好几年也不差什么了。老太太心里高兴,特地在家里摆了一回家宴庆贺。
  姐妹们都是投了千金宴的,别个都没有声息,只越苭中了头名。这会子围坐着替她道喜,心里滋味就各不相同了。
  越萦坐在那里面上淡淡的,见傅清溪顾着自己吃喝,分毫没往心里去似的,便道:“傅妹妹这回写的什么?上回是连得两个嘉奖,这回怎么没个声息了?”
  傅清溪道:“这回我写的数象初用于世事,已经是尽力写了,只是到底不大好吧。”
  越萦笑道:“你可看过你四姐姐的投文?难道会差了那许多?”
  傅清溪摇头:“没看过,姐姐们的投文我都没看过。只七妹妹的拿来给我看过,她写的园艺,我瞧着很有趣。”
  越萦见她王顾左右而言他,便点她道:“这投文预备的时候长,说要比才学,恐怕比助力更多些。”
  傅清溪点点头:“我当日那两份,都不是自己的能耐。如今这回倒全是我自个儿的本事,可见我的本事实在是不成的。”
  越萦听她直认自己上两回都靠的旁人,有些怔愣,柳彦姝过来拉着傅清溪往另一边去了,不晓得要说什么。
  越萦这里寻思开了。这傅清溪忽然把当日投文的内情告诉我,这是何用意?这是为了告诉我说她其实也知道越苭这回的文全是越荃的手笔?还是见这不平事,心里不忿,想寻人联盟,特意同我示好?还是说要告诉我她根本不在乎上回投文得奖的□□,故意敲打我的?
  一时又想起近来傅清溪的言行来,还有她同越苭之间的言语来往;一眼看见柳彦姝,又疑心起是不是里头还有柳彦姝的什么用意。
  她们这里正热闹,忽然越栐仁同一群世交子弟也来了,正好给越苭贺喜。
  饮宴毕,换了茶果上来说话。傅清溪同柳彦姝在一处,正同俞家和鲁家几个子弟说话,董九枢大喇喇走过来,冲傅清溪一挥手:“走,九哥找你说个事儿。”
  若是换了旁人,少年们难免要起哄取笑,可换了董九枢对上傅清溪,怎么看怎么是地主老爷压迫长工的样儿,柳彦姝便道:“董九,你少欺负清溪,她老实你就老使唤她干这个那个的……”
  董九枢一摆手:“得,就跟你们这似的,整日介说东家笑西家什么正事儿不干才叫正经是吧?!说不到一块儿去!走,清溪,你上回说的事儿很有道理,你再给我细讲讲。”
  柳彦姝还要再说,被傅清溪拦住了,道:“成了,我没事的。”说完就立起身跟董九枢到最边上窗户下的桌子边坐着说话去了。
  初春午后,少男少女,当窗暖阳融融,茶烟袅袅,笑语晏晏……若是中间不要放两本账本就好了。
  董九枢等傅清溪坐定,忽然行了一礼,把傅清溪唬得一跳,问道:“董九哥你这回又在米契上输了多少?!”
  董九枢笑开了:“你这丫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见许多人往这边看过来,一摆手,边上跟着的仆妇就捧了个包裹过来,放在桌子中间一打开,里头是两本皮面账本。方才还想看新鲜的人都纷纷转回头去。
  董九枢把那几本账本往傅清溪跟前一推,叹道:“喏,这些是成衣铺子的细账,你可以看看。赶紧给我出个主意,看这买卖要怎么做才好。”
  傅清溪不解:“细账上回不是拿来了么……”
  董九枢揉揉脸:“这才是真的。”
  傅清溪皱眉看这他,董九枢长叹一声,细说起来。
  原来那日听傅清溪说了,他觉着自己的买卖还没一个小姑娘看账本看出来的清楚,心里挺不好意思的,便找了掌柜的来细问。哪知道越问那掌柜的越是面色不对,他就觉出蹊跷来了。同自家老爹说了句,直接把里头的活计、掌柜、管事都给一个个挨班细问。管事的一看这阵势,也不管问的是什么,就先把自家的事儿交代了。
  他们几个从掌柜起到底下的老伙计,串通一气一直在这个买卖里暗中吃回扣。因那旧衣裳来了都是一包包的,整包论价,都是自家当铺里出来的,父子买卖,没什么虚的可玩。
  他们给估价的时候,就把好衣裳使劲压价,再把细目列低一等。比如“蓝缎滩羊皮里子长袄”便写作“羊皮旧袄”,如此一来,就算东家看账,也不会对其后的价钱起疑。反把那一包里的其他一些寻常衣裳给估高些,如此一匀,进价总数是无误的。
  往出卖时,这羊皮旧袄卖的自然不是账上的那个价钱了,只因这个名目写着,只比估价高个一两成卖出去只看账也觉正常。这实价同账面售出价之间的差额,就是他们几个的了。
  那些为了背匀成本被高估了价格的,到时候卖不出去,只说越发放旧了,东家一点头,再降一回价出手。如此一来,这个价钱是过了东家的眼的,自然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相比之下,成衣的价钱一件是一件的,他们没有油水可捞,便不甚积极。后来也不知哪个想了主意,把这新衣裳变成旧衣裳来卖,不又是一条财路?是以凡有人问起,他们便虚抬价格,或者故意露出些隙缝跳线等事,又给人算账,引着人家买旧衣,只说那个实惠。等到翻过年去,上年的衣裳便当成旧衣来卖了,这时候他们把好好收着的衣裳拿来卖高价记低价,再赚一层。
  这些东西,光看账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他们上下窜通,分赃有序,若不是这回董九枢问得太细,叫他们前言后语搭不起来了,又兼之心虚,这事儿还不定能瞒多久。
  说完这些,董九枢道:“这俩铺子虽拢共也没几个钱,可爷这么一直叫人当孙子骗着,想起来真是窝火得不成!幸好你看出蹊跷来了,我家老头子还叫我谢谢你呢!”
  傅清溪听了一愣一愣的,又听说最后这句,忙道:“别,我只说了个开头,还不是冲这个去的。还是董九哥你自己觉出不对来了,我可不敢担这个谢字。”
  董九枢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你肯定不肯认这个功劳的,果然,胆小如鼠傅清溪,哈哈。”
  傅清溪把那两本账本拿过来随手翻了翻,道:“那又叫我看这个做什么?”
  董九枢道:“上回你一说我也觉着奇怪了,怎么这一样的铺子在西京就开的好好的,咱们这儿就不行呢?难不成是我想错了?还是那些衣裳不对?想不明白,再叫你看看。”
  傅清溪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从前没细想这事儿?”
  董九枢笑道:“我们家里那许多买卖,有的挣钱有的不挣钱,那都是该当的。不挣钱的看能不能撑过去,实在不行就赶紧关了,寻下一个能挣钱的买卖干去。谁还死盯着一个想?也只你这样的呆子才会如此。”
  傅清溪笑笑:“我如今落下毛病了,有东西想不明白的我就老想老想。”又道,“这个成衣买卖的不同,我大概有点谱了,只还不晓得自己猜的对不对。若是猜对了,又要怎么做,都还没想明白,恐怕还得过阵子才行。”
  董九枢点头道:“那自然的。若是这半个来月你就能有个赚钱的主意,那你也别读什么书了,趁早来我们商行当一省祭酒得了!”
  傅清溪上回打算把银票还放在董九枢那里,等着到时候一起做米契买卖,因这回他们是忽然来的,银票也没随身带着,只好把这打算同董九枢说了,董九枢笑道:“费劲的!你一早说了还省得这来回折腾了。这又不是米契,倒到手还能赚点。”
  只好约定下回来之前先通个气,傅清溪也好有个准备。
  待得这里散了,傅清溪没回落萍院,却跟着越蕊去了青桑院。
  二老爷同二太太都在家,傅清溪进去赶紧先行了礼。二太太叫人上果子上茶,傅清溪却笑道:“二舅舅,我最近要做个演世的辨析,好些材料要收集,有些能在书上找到,有些却没有的,想来问问二舅舅。”
  二老爷笑道:“那好,便索性在这里说吧,叫蕊儿也听听。”
  傅清溪点点头,便把自己想知道西京同京城的人口数目、户税分布、男女年龄等话说了,越湛迟听了十分讶异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问起这些来?这是那些衙门才管的事儿啊。”
  傅清溪笑道:“因看商贸买卖之事,最后还都落到个人身上,才发现那些历史沿革、民俗风情的东西好找,倒是这些实打实的数字难寻。我想着或者朝廷的发文上会有一些,就来问问二舅舅看。”
  越湛迟思量着点头道:“你说的这些都有的,却不是在一处,各衙门的内计中有一些,还有邸报上也有一些,我给你给找找,待都得了再叫蕊儿给你拿过去吧。”
  傅清溪听说如此,赶紧起身行礼道:“清溪谢过二舅舅。”
  越湛迟摸摸胡子笑道:“无须多礼,你这般勤恳上进,难道做舅舅的反而不帮的?”
  一时外头又有事,越湛迟便出去了。傅清溪在这里陪着许氏同越蕊说了会儿话,许氏又留她用了一回点心,她才告辞回来。
  等着所需资料的时候她也没闲着,把寻来的书都挨本看了,摘录了许多资料。白日亮堂的时候便看书记录,晚间在灯下再归总分析。夏嬷嬷见她做的事情稀奇古怪的,回回大太太问起都只好照实直说,倒叫大太太感慨:“这孩子是真要去当账房先生啊……”
  第78章 世事人心
  过了两日,越蕊的丫头雪梨过来相请,傅清溪想着大概是二舅舅那边有眉目了,便赶紧跟着过去。
  到了青桑院,却是越栐信在。傅清溪一时摸不着头脑,先上前行礼唤了声:“四哥哥。”
  越栐信笑道:“你要的东西都得了,蕊儿说给你送去,我想听你细说说你的想头,就叫她把你请了来。劳你跑一趟,你可别怨我。”
  傅清溪笑了:“我可不敢。”
  越蕊已经上来抱住了傅清溪的胳膊,笑道:“咱们屋里说去。我爹同我娘都去我表舅那里了,饭也不回来吃。一会儿叫他们把你的饭也摆在这里,咱们好说话。好不好?哥哥还带了些外头的吃食回来,咱们正好尝尝,傅姐姐你说好不好?”
  傅清溪最不经求的,赶紧点头:“好,都好。”
  越栐信在一旁看着笑。
  到了屋里,越蕊便叫了嬷嬷过来吩咐一会儿摆饭的事儿。这边越栐信带着傅清溪到偏厅坐了,又从一旁柜子里取出厚厚一沓文书来,递给傅清溪道:“你看看,可是你要的?”
  傅清溪拿过来一样样翻看起来,里头有两京及周边地区的人口赋税记录,又有男女岁数分布,连农税商税的细分数字都有。匆匆看完,却听越栐信在那儿笑,抬头一看,就见自己在翻阅时候已经不自觉地把那一大叠材料按着里头内容分出几堆来了。
  越栐信笑问:“是学了数术的人都这般有条理?”
  傅清溪摇摇头:“我是替董九哥看账本太多了落下的毛病。”
  越栐信听了拍着腿笑道:“这个毛病好!”又问道,“我听蕊儿说你要这些东西,也是为了买卖的事儿?我如今正在学这个,想听听你这到底是什么主意。怎么做买卖还问起这些来。”
  傅清溪想着董九枢那里的成衣买卖到底是旁人的生意,自己若说了,不晓得深浅,只怕会有妨碍,倒是自己的那些想法说说无妨,便道:“我是看了董九哥那里的生意买卖才有了这个想头。听他说的,有些买卖在西京做得极好,到我们这里就不成,或者有我们这里很是红火的,到了那头就立不住。可我看着,像之前的珠儿棋、戏本那些,哪儿都挺多人喜欢的。这么两相一对,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就有的买卖哪里都成,有的买卖就得分地方呢?”
  越栐信皱着眉点头:“确实如此。”
  傅清溪接着道:“我就呆人呆想,那东西买卖,最终还是要落在人身上。这两地那些一边成一边不成的买卖,或者就是因着两地人的不同。人为什么会喜欢要这个不喜欢要那个?一者有一地气候风物的原因,冷的地方自然喜欢裘皮,热的地方就喜欢麻纱。除了这个,老人同小孩喜欢的自然不一样,男跟女所好也不同吧。是以我就想看看这两京的人到底差在哪里,才会变成一样买卖两样做法。”
  越栐信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以拳击手,笑道:“好个人差在哪里!”
  他这阵子都在他表舅那里帮手,倒不是为了学买卖,而是他本来就走的“心术”一道,这商贸上头人心来往最是频繁的,实在是个领悟的好场子。这会儿听说傅清溪也把事情转到人的身上了,算是殊途同归,自然更高兴了。
  又听傅清溪大概说了几个这因人而异的买卖例子,他笑道:“你同我学的实在有些相类,不过到底还是不同的。你这走的是大面上的数术演世的法子。一个地方老人多了,大半会呈现什么状态,什么买卖会好,什么买卖会败;同理,若是一个地方都是后生小辈,又当如何,等等。不错,不错,我从前竟不曾细想这一头过!”
  傅清溪听他如此说了,便好奇道:“那四哥哥学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