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傅清溪脸红了:“晚辈对五大书院只知其名,家中有表兄姊经春考进了天峦书院同天香书院,只知道其中学习考核甚为严厉,便是这句也只是听兄姊言语,晚辈自己对五大书院可谓……一无所知……”
  老先生又问:“也罢,恐怕你这等资质,也没敢把主意打到这几个书院上。我再问你,我朝立国千年,世事流变,如今的国朝局势,你又有何看法?”
  傅清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晚辈……晚辈不懂局势,亦不通史事,不曾、不曾有何看法。”
  老先生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他道:“‘不知局势亦不通史事’?难道你们不学古仪、上典?便是不学的,你难道不曾看过书?”
  傅清溪垂头道:“晚辈所读女学乃家中牵头联府所办,老先生所言古仪、上典之课亦有,只如今还未到分科讲解时候,说的还都是上古传说。且、且晚辈……晚辈主要学的数术,于这些上头所知极少,不敢妄言。”
  傅清溪说完这话,只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跑到这样人物跟前说什么难学易学的事儿。最好现在来个什么变戏法的,把自己一下子变没了才好。如今唯一可庆幸者,便是那老者未曾露面,要不然想象一下那场景,真是连喘气都不敢了。
  那老伯却面现笑意,还冲傅清溪点头。
  傅清溪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既不敢再多话,也不敢就此辞去,立在那里跟根蜡烛一样,浑身透着没滋没味。
  哪知道那老先生却又开口说话了,他道:“为学,先要有志,再要有法。你连志都无,别说还学得不得法,便是得法,那法好比是对的路,只是你拉车的马都没有,再对的路又有何用?”
  傅清溪朝声音方向深深行了一礼道:“还请老先生赐教。”
  那老者道:“赐教不赐教的,也不敢当。这话儿能想明白就想明白,想不明白说再多也无用。”
  似是略思索了一瞬,才接着道,“你只问问你自己,活在这世上,时至今日,你有什么?你要什么?你凭什么?!你若能时时在心里念着这三问,或者哪日真能走上为学之路也未可知。”说完这话便不言声了。
  傅清溪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敲在心上几下:“我有什么?家世?容貌?才情?天资?甚至……连勤奋都没有;我要什么?我要自在地过日子,就像寻常人在自己家中那样无拘无束地过日子;可是、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要东要西的?我已经得了许多本来没有的东西了……”
  那老者真是人老成精,好似从傅清溪的默默无言中读出了什么似的道:“凭什么这个话,就是告诉自己,若是凭自己能耐来的,要什么就能去要,那是自己问自己要!敢要,敢给,这是勇;能要,能给,这是智。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说完这话,好似人也远去了。
  傅清溪只觉心里好似抓住了什么滋味又抓不准,也没有心思久坐了,这也没有在人家家里呆着想事情的道理,朝那边行了礼之后,又向老伯辞行。
  老伯也不挽留,只往外送她们时,笑着对傅清溪道:“实在那两本书,下一册为法,上一本为道,姑娘不如先看看下册。我家主子管那一本叫做‘急就章’,实在想不明白的事儿多,先照着那本行起来,说不得哪日就想通了。也不耽误功夫,姑娘看是这个道理不是!”
  傅清溪听说原来如此,羞愧自己未曾好好翻看那书,连连道:“谢过老人家指点。”
  老伯摆手:“老头子这算什么指点,老头子不说,姑娘到时候一看自然也明白的。”
  同老伯别过,一行人重又上了车,出了文星巷往越府去。
  夏嬷嬷道:“姑娘,方才我们连个伴手礼都没有就去拜访人家,真是失礼了。一会儿补一个叫车夫拿去吧。”
  傅清溪摇摇头道:“不必了。”
  夏嬷嬷本想再劝,又想起跟前这位姑娘同上一个随侍嬷嬷起冲突的事儿来,想了想那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回也可以算作路过,既然主子都说不必了自己还不如依从了来得省时省心,想到这里,便喏了一声往边上一跪不说话了。
  傅清溪心里还转着方才老者的赠言。敢要、敢给,是为勇;能要、能给,是为智。不错,若是自己问自己要,自然是要什么都应当的,若是给不了,也只是自己能耐不济,怪不得旁人。却没有贪得无厌之说了。
  转过这个念头,多少年来心上的锁,豁啦啦一声就开了。
  第58章 急就章
  回到府里,傅清溪已经顾不上什么小叔叔大叔叔、有房子没房子的事儿了。她好似忽然间找到了一条能走的路,抓着了一根能使劲的绳子,连走路都比平日快了许多。
  去见过大太太之后,留下夏嬷嬷回话,自己先带了杏儿回到屋里,把那两本《学之道》拿了出来。先都从头到尾粗粗翻过一遍,发觉下本“急就章”真是句句指点实行的,可惜此前自己竟一字未看。
  一把抓过边上预备好抄写的本子,磨墨蘸笔,从第一页开始抄写。
  中间柳彦姝过来,见她又在抄书了,劝道:“大热天的,你不歇会儿?转眼就又要开学了,你还没受够累呢?”
  傅清溪头也不抬道:“柳姐姐你自己坐会子,我这是给俞三姐姐抄的,她这几日就该走了,我得快着点才行。”
  柳彦姝翻个白眼:“你可真是……姐妹情深呐!……”
  说了见傅清溪真不搭理她,嘟囔一声:“没趣的丫头!”然后一挥手帕子:“我走了,你忙吧。”
  傅清溪“嗯”了一声,“嬷嬷替我送送。”仍顾自翻页抄写,柳彦姝气笑了:“得了吧你!”
  接下来几日,都是如此,从早上到颐庆堂给老太太请安回来,就坐到桌前抄书,中间除了喝茶净手,全不理会旁的事儿。用了午饭之后也不歇着,仍旧用功。晚饭后去老太太那里坐一会子,回来就着灯再抄看一回,洗漱歇息。第二日醒来继续如此。
  初时夏嬷嬷只当她急着给俞正楠抄书,可见她已经抄好了一本,仍旧如此作息,便劝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这用功也不是这么一下子的,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傅清溪笑道:“给俞三姐姐抄了一本,我自己也要抄一本呢。”
  夏嬷嬷道:“那也不用这般着急。”
  傅清溪道:“这为学上进,实在是什么?实在是个时候功夫。这一天的时辰是有定数的,能学着多少东西全凭个人本事。可我比不上旁人,人家一个时辰能学会的,我得三个时辰。若还同旁人作息一般,那是越学越赶不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多花点功夫。嬷嬷放心,我这样也好吃好睡的,也不耽误给老太太请安,没事的。”
  夏嬷嬷笑笑道:“姑娘这是为学用功呢,我们也不好太劝着,只姑娘在意着点身子就成了。”
  这日总算两本书都抄完了,上册的抄本已经给了俞正楠,傅清溪本来还想再抄一本的,只是看了那“急就章”里头所言对自己十分有触动,恨不得立时细细读了,好好实行起来,是以就把那抄录上册的事儿搁下了。
  晚间捧着自己抄录的抄本,坐在灯下边看边想。
  这头一章就给她好好上了一课。书上道,这人为学,看似一事,实则两力。其一曰能,乃人之情志本能,欲为某事之热情。常有遇事并不难,却无心去做之情景,便是这情志能量不够。其二曰智,乃人之思,人之自觉自控之力,若无此,只凭情志去,则常颠倒狂乱,忽左忽右,终无所成。
  傅清溪看了这一段,心里就翻腾起来,大有“原来如此”之感。
  想自己为学,从前懵懂时候,大约是以情志本能为首的。是以只看新鲜好玩,旁人玩什么,看着新鲜便也要玩。至于这前后之事,倒不曾想过,于自己此生何益,更不晓得了。
  后来经了几件事,模模糊糊有了想要春考的念头,只是这心念总是无法同那行事的热情融合起来,只好想的时候热血沸腾,好似明后日就能把书都看完就脱胎换骨了一般;回头要做的时候却寸步难行,这一思一行,倒像两个人的事。来来回回,沉积了越来越多的自责羞愧后,就沉溺旁物以躲避了,譬如看戏本譬如捏彩泥。
  只是这两样到底该当如何调和呢?她心里还从来没有这般急切地想要知道某事过,赶紧又往下看。
  书上讲到情志本能,这是根植本性当中之能,其开启之钥非“思”非“理”而是“感”和“觉”。能叫情志本能起作用的,需得是真情实感。再多的道理,只听的人未生成切身体会之感受,就如清风过门,留不下痕迹。
  是以,人心中有所欲,此欲越明确,本人感知越清晰,欲求越强烈者,情志本能可调用之力越大。因此人之所欲若关乎自身存亡,其之力必大于关乎一时欢喜之欲。可惜,常人多半不时被一时之欲所蒙蔽,未能在更深层的感知上寻见所欲,是以其力短促,常半途而废或左右摇摆,无法于长时间中持续发力终成所愿。
  傅清溪看得心潮澎湃,自觉好似一线线光亮在眼前出现了,交织舞动,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是一条大道。
  看她捧着书呆坐着,面上似喜似悲,夏嬷嬷想起此前她一脸苦相拿着从书楼里借来的书时,也是如此眼神散着并不看书的,心道果然还是一时高兴,用功不了两日便回原样了。上来问道:“姑娘,可要歇息了?时候不早了。”
  傅清溪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我再坐会子,嬷嬷先去吧。”
  夏嬷嬷怔了一下,答应一声先退下了。
  傅清溪又把那几页来回来去看了,忽然想起上一册上似也有所言,又把上册翻出来看,两相印证,连之前分毫没有印象的字句也纷纷清晰了起来。
  待心情稍稍平复,且时候也确实不早了,才叫了嬷嬷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
  躺在床上,赶紧细想那上册所言。学之起点,在于“定位”。
  定位?不免又想起那位不曾谋面的老先生问的那几句话来。
  我有什么?我要什么?我凭什么?
  照着上册上所言,所谓定位,即天下今日,这一个“我”处于何地?而这个“我”欲往之处,又在哪里?此两者中间之路,除学外无它。人之为人,若哪日停了“学”,便若那一日死了,因其所知所见只定于此日此时了,与既死已无异。
  傅清溪照着自己想想,自己有什么?她倒是能想到一堆“没有”的,奈何那个“没有”做不得支点。日日想着“没一个好家世”,除了自怨自艾外也没有旁的路可走了。这一个有,非要落在实地上自己果然有的、此时便能拿来用的东西才好。
  生平头一回,她不是沿着“我没有”去想了,真真正正地在自己身上找起“有”来。
  好半日,她大概找到了一个“死心眼”和一个“耐得寂寞”。
  相比之下,她不算爱热闹的,最好叫她一个人呆着才清静舒服。只是在府上住着,总要同众人同行同止才恰当,虽则她是那么不起眼的,去不去、在不在都差不了什么的,只一个规矩在,便是坐上一日一句话没有的,也得去那儿坐着才像话。若有个地方,能像前阵子瞻园那样,不需常日的应酬,只清清静静过日子,那真是再好没有的了。
  说起“死心眼”,但凡一件事情她认定要做了,那就必定要做到底的。像从前掐花和捏彩泥,众人不过一时兴头,玩过几日就丢开了。她就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摆了一满案的材料,哪样都得玩了大半年。叫柳彦姝直骂她“木头脑袋”,都没趣儿了过时了的东西,还玩得不肯丢开手。
  除此之外,她也想要勤奋些的,只是总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再有,大概就是实诚了,她不爱撒谎,因为知道自己笨,那一个慌撒了,不免要许多圆谎的材料,这在她就不容易,她实在太容易露馅儿了。是以她索性笨人笨法子,是什么就怎么说,实在不行就不说话,倒真给自己省了许多力气。
  余者容貌才情、天赋天资,几乎一概没有,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若是换个身份,要去伺候人的话,恐怕颐庆堂都进不去的,或者只够在大太太那里做个二等丫鬟,——大太太底下的事儿喜欢使唤老实人,太灵巧的反倒不要。
  虽是几样极不起眼的好处,她却高兴起来,好似自己平白得了什么夸奖似得,又好似做买卖有了本钱的样儿。
  再说起要什么来,这就简单了,她就想要自在地过日子,不用日常里时时守着旁人的规矩,念着自己身份、提醒着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话。就如同在瞻园那里,不,都不需那么大的地方,只要文星巷小院那样一处小小的宅子,有一处可遮风避雨的地方,自己能当家做主,这就够了,足够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收不住心思似的。想着自己真有那么一处院子,那里头就不要挖池塘了,太过潮湿,而且还养蚊虫。就用青石板漫地,放几只大缸养上两株荷花,底下四五条游鱼;边上要里几个藤架,夏日里好遮阴的,恰似一个绿凉棚。还有屋里,窗子需高、需大,这才敞亮,床也要一张大些的,不要填漆描金那般华丽……木料颜色也不要那么深的……
  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放任自己想过这些,从前便是有一个半个的念头,也得说自己一句“少做白日梦吧!”且那些念头,远没有今日这般清晰。她几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里,仿佛真的住到了这样一处地方,每日里只专心自己的事,毋需担心旁人的看法说法。穿戴随意,不用配着她人的服饰来打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亦不用管如此行止合适与否,是不是会叫人多心……
  到后来,她也分不清到底哪里是自己的“想”,哪里是自己的“梦”,两个好似混在了一处,她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不知道这生平头一回根植心里的愿景就这么稀里糊涂长起来了……
  第59章 毛糙
  凡事有利就有弊,这从前没有念想,得过且过,就算一时有个什么奔头,也努力不了几日就仍旧回老路上去了。如今忽然有了欲求,又反反复复在脑子里梦里体会了那滋味,尤其之前还有在瞻园的那一段“体验”,傅清溪就跟打了鸡血似得想要挣蹦。
  恨不得立时就干起来,早一日动手早一日达到自己想望的日子才好。
  这么一寻思,她又发觉,自己从前真是瞎了眼了!路不是一直摆在自个儿面前?俞正楠都同自己说过几回女儿户的事儿了,她那里是难,自己这里岂不容易许多?如今傅家是真只剩了自己这一个了,也不消什么长辈的同意了,只要有个住处,有个身份,怕不就能立户了吧!
  不对,立户还得要资财。如今已经无立锥之地了,要买个宅子也得银钱,却不晓得这两个拢共要多少钱?这是一个。
  再一个便是要个身份,俞正楠都一件件仔细考量过了,最便当的就是考春考。想来另外的,比如去玉书台、天巧苑某个职位的事儿,恐怕也有路子可走。只是那就不是同自己求了,那是问别人要。更不消说那也不是平白人就能进去的。说来说去,还得自己有能耐才成!
  想了一早上,这地上的砖都快叫她磨去一寸,为啥?因为她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毛病,这想个事儿还喜欢来回来去踱着步!
  她给自己掐手指头,归了包堆两样事情:春考,银钱!缺一不可。
  这春考的学籍关乎往后能否立户的身份,更要紧的是,若是自己不能考上春考,这辈子就只是个越家的表姑娘,往后的路再也没有拓宽的可能,所有的一切都只在出身两个字上就限定了。
  这会子,她忽然体会到这书院数百年来大益国朝世人的说法,这是给了人一次自主的机会,虽不能全然摆脱世家高低的影响,却是一条靠自己努力能闯一闯的路子。不像出身,只落地起一切便成定数了。
  难怪俞正楠会说春考才是得一个身份最便当且稳妥的路子。因这不仅可以得着立户的身份,还连着另外无数的新的可能,且是一个自身实力的印证,又可进一步提升能力。真是百利而无一害。
  啧,话也不能这么说。真考上书院了,之后的花销费用,虽有天地人排名一说,万一自己排在人字呢?难道那些费用还要问府上要?自己可是要当家做主的人呐!
  忽然又想起之前陶嬷嬷反反复复告诫自己的话:“姑娘,钱是人的胆,不要花在没要紧的东西上,往后要花钱的地方多得是!”
  那时候听着极不耐烦,今日忽然想起来,简直合了天灵神道!
  也就是说,不管是能走的路,还是该注意的事,从前其实都有人告诉自己,还不止一次说给自己了,可是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就听不懂呢?
  幸好,如今也不算太晚。
  到底年纪小,冲劲是有,却是毛糙得很。心里转过这些念头,就等不及了,先跑去柳彦姝屋里找人。
  柳彦姝看她来,笑道:“嗬哟,真是难得啊,今日不替你俞三姐姐抄书了?”
  傅清溪道:“已经抄得了。”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带他那些友人回来啊?”
  柳彦姝一瞪眼睛:“这个你问我,我问谁去?!”
  忽然想起一事来,笑道,“怎么?想见谁啊这是……”
  傅清溪道:“我有事想找董九哥。”
  柳彦姝原当她要找谢翼呢,一听这话,惊讶道;“你找那个钱串子、吸血鬼做什么?!莫不是要寻他买东西?我同你说,省省吧!他那里不想法子多赚你几个一天都吃不下饭去,‘奸商’这俩字就是天生为他造的!”
  傅清溪自己的打算,没想要告诉柳彦姝。她倒不是不信她的,只是她觉着柳彦姝性子急,一旦同人争执起来,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会叫她拿去当枪做刀。且自己也不想再惹越芃越萦她们笑话。
  也是时候凑巧,这忽然就天遂人愿起来了。这日下晌,越栐仁还真同王家兄弟、谢翼、董九枢、还有另外几个新近结识的书院子弟来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