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燕迟一顿,又叹气,低声道:“再过几日,李峁就会投降了,他此次前来,不是真的要迎回武昭帝,为的是给大齐朝臣,为大齐子民,换得一丝生机,李峁比谁都知道,大齐注定要败。”
  帐内一片寂静。
  “……竟,竟无一人,想,想要复国。”郭奉仪双眼大睁,大笑两声,猛地扬声道:“陛下!!!”
  话音还未散尽,那双充满怨恨,不甘的眼中已再无光彩,含恨而终。
  燕迟久久不语,伸手,替他闭上双眼。
  三日后,李峁卸甲投降,被押回上京。
  武昭二十六年,大齐最后一支军队于寿礼河畔被夷戎围困,拓跋燕迟下令优待俘虏,三万齐军毫发无伤,不日便被攻下临安,至此,大齐彻底亡国。
  上京大牢内,季怀真浑浑噩噩,无聊至极地低着头,直勾勾地看手指甲,有只耗子一溜烟地从身旁跑过,又被季怀真一脚踢开。
  他已不知在这里呆了几日,初时还数着,后来便不数了。关押他的这间牢房还算好,起码有个窗户,能看见亮,比不得当初关燕迟的那间昏暗潮湿,瀛禾并未苛待于他。
  长廊尽头传来动静,一人疯疯癫癫,哈哈大笑着被押进来,大喊着:“季大人!我来陪你了!”
  一听这熟悉声音,季怀真登时将其认出,忍不住笑了,他趴在牢门前伸着脖子看,从被关进来后就未再说过一句话,猛地想用嗓子,嘴巴竟是张张合合,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季怀真忙咽了口吐沫,嘶哑喊道:“李峁?”
  一人身穿白色囚服,带着手铐脚链,被关进季怀真隔壁牢房,四目相对间,季怀真吊儿郎当地调侃:“总算是把陛下给盼来了。”
  李峁笑道:“你心心念念盼着的,又何止是我。”他努努嘴,示意季怀真往后看。
  “啊?”
  季怀真邋里邋遢,披头散发地回头,见一人逆光而来,身穿锁子甲,怀抱狼头盔,虽风尘仆仆,却依旧难掩其俊美面貌,与这脏污不堪的上京大牢格格不入。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乃是瀛禾的人,以及几位夷戎大臣。
  他们手拿刑具纸笔,一副要审问季怀真的架势。
  季怀真明白了什么,怔怔一笑,抬眼四下环顾,喃喃道:“善赏恶罚,正合我意……”
  第130章
  李峁见状,在一旁笑道:“哈哈哈,季怀真,季大人,风水轮流转啊!”
  季怀真丝毫不理会李峁的落井下石,只怔怔看着燕迟。
  拓跋燕迟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是一时无话。仅是一月未见,燕迟就沧桑不少,下巴冒着青色胡渣,定是日月兼程着赶回,甚至来不及把自己收拾干净,铠甲都来不及卸,便直扑上京大牢。
  然而他再狼狈,却是比季怀真好上不少。
  那季大人形容枯槁,双颊凹陷,光彩不再,重逢后好不容易被燕迟养出的二斤肉又没了,整个人就被一口气吊着,被一个念头吊着——他要坚持到燕迟凯旋回来。
  季怀真吊儿郎当地笑道:“打赢了?”
  这话简直就是明知故问,李峁都被擒回上京,如何能输?
  燕迟不吭声,只静静盯着季怀真。半晌过后,他回头冲那几位夷戎大臣道:“你们退下,我单独审他。”
  几人互相交换了神色,一人给燕迟行礼,提醒道:“此人不可轻易放过,他当着大齐朝臣的面,杀了他们的皇帝,此举挑衅恶劣至极,眼下齐人不满,若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怕是会引起暴动。”
  燕迟还没说话,季怀真就懒洋洋一笑,插言道:“各位大人放心,我必定交代得一干二净,让你们给我按几个足矣平息民愤的罪名来。”
  此话一出,燕迟脸色瞬间沉下,朝季怀真身上看了两眼。
  那群夷戎人面面相觑,都领教过季怀真这硬骨头,过去一月中,无论如何劝说,威逼利诱,这人都不肯认罪交代,甚至连句话都不说。偏得瀛禾又下令不许严刑逼供,当真叫人无可奈何,咬牙切齿,怎的今日七殿下一回来,这人又性情大变,喋喋不休。
  “都退下,我有分寸。”燕迟又回头,冲那几个被瀛禾派来的人道:“你们留下。”
  李峁在一旁看了不少笑话,嘻嘻哈哈:“季大人,怎么不管谁当皇帝,你都是人人喊打的那个啊。”
  几位夷戎大臣退下,只留燕迟和瀛禾的人在这里。他们见燕迟神色冷峻,却不下令,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只把牢门打开,要按照惯用审讯手段,给季怀真上刑。一人的手刚碰到季怀真的衣袖,便听得燕迟道:“你想做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问,却掩不住森然阴鸷语气,那人惊诧回头,对上燕迟隐忍不发的眼神,心中猛地一寒,不敢再动季怀真了。
  “吓唬他做什么。”季怀真站累了,便坐到地上,仰视着燕迟,笑道:“仗打完了?”
  燕迟道:“打完了。”
  “你的人马呢?”
  “驻扎在上京边界,我的人,加上父王的人,足有六万,还有獒云先前留下的两万,他又从敕勒川调兵,正向恭州、金水、汶阳这三处逼近,已成功拿下。大哥把这三处的兵力都调来回防上京了。”
  “真好。”季怀真点点头,继而一笑,“现在只要你一声令下,便可围困上京,有獒云的人堵在这三处,你大哥自然无法从敕勒川调取援兵,可你二人实力不相上下,此战必定不死不休。寿礼一战后,齐人不会再向着你,可支持你的夷戎人却是更多了,瀛禾一定猜不到你会这样破釜沉舟。”他抬头,和燕迟四目相对,怅然若失道:“小燕,你要当皇帝了。”
  燕迟一言不发。
  季怀真又低低笑了笑,扶着墙站起来,朝瀛禾的人看去,漠然道:“听好了,也都给我记好了。”
  “我季怀真,党同伐异,欺上瞒下,投敌叛国,勾结外族,迫害大齐忠良,以权谋私,营私舞弊。”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一边说,一边笑着。
  “以权谋私,营私舞弊,是因我向郭奉仪等人受贿;残害忠良,是我受瀛禾之命谋划刺杀武昭帝,刺杀不成,为保命嫁祸给陆铮,一是我与他之间有宿仇,二是他手中有我串通瀛禾,暗算苏合可汗的证据。”
  此言一出,审问之人登时变色大变。
  苏合可汗在族中威望甚高,近乎于神,仅用十数年时间就带领草原十九部打下今日功绩,占据大齐半壁江山。虽已身陨,却仍有不少追随者,若此事属实,草原十九部又怎会容忍一个弑父之人登上皇位!
  纵使瀛禾有铁血手腕,又怎可能堵住每个人的嘴!
  况且京中早有风言风语,说季怀真与苏合可汗的死脱不开关系,彼时消息一出,这季狗就恼羞成怒,亲自带人上门捉拿。
  “什……什么证据?”那人小心翼翼问了句,忍不住看向一旁的燕迟,若瀛禾下马,身边这位就是未来的皇帝。
  燕迟浑然不觉身边的人看他的眼神变了,只静静看着季怀真,要听他说个一二三出来。
  “陆铮陆大人早于其他齐人来上京,一直被瀛禾奉为座上宾,我还在临安之时,就与瀛禾互通军情,时刻向他禀报夷戎七殿下的作战行进计划,与他里应外合,一步步诱燕迟与苏合可汗的人马落于圈套。此事不巧被陆铮发现,我当然不会留他,除此之外,我为自保,来往密信都未曾销毁,与从郭奉仪等人处收来的钱财,一起藏于季府客房内,你们派人去搜,便能搜到,钱,和信,都在。”
  李峁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听着,突然看了眼燕迟,又看了眼季怀真,继而嬉皮笑脸地插言:“季家陆家向来不对付,此事在我大齐人人皆知,陆大人怎会坐以待毙,他的奴仆早就私下将此事告诉了我大齐忠臣郭奉仪,郭大人又将此事告诉了我,还有几人也知道,都可作为人证。哈哈,家家有本烂账,原来你们夷戎人为上位,也要干掉自己的爹,哈哈哈,真是开了眼了。”
  说罢,又朝季怀真挤眉弄眼:“季大人,既要杀皇帝,为何私下杀不行,还非得阵前当着我齐人的面杀,你可知你那一刀,泄了多少人的气,引来多少人的恨?我大齐三万将士,全因你这一刀功亏一篑啦!”
  “为何非得当着齐人的面杀?那自然还是瀛禾的主意,这夷戎七殿下身上流着齐人的血,齐人自然近亲他,瀛禾若想登皇位,当然要找机会挑起七殿下与齐人的事端来才好。”
  季怀真与他一唱一和,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上京当纨绔胡闹时的风流模样。
  “瀛禾不仁不义,要过河拆桥,我听他指令,替他办事,现在他要把我推出去平息民愤,我怎会甘愿,我这条疯狗,就要咬他,拖他一起下水!”季怀真懒散一笑,奸诈狡猾得光明正大。
  审问之人冷汗津津,被这惊天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若此事传出,上京必定变天。
  就在这时,燕迟终于开口,向这几人看了过来,平静道:“都听清楚了?都记下了?”
  众人忙不迭点头。
  燕迟又道:“回去复命吧。”
  各个惊恐至极,一副要吓尿裤子的模样,引得季怀真与李峁狂笑不止。
  季怀真笑得眼泪都出来,弯着腰,捂着肚子,披头散发,状似疯癫。
  有人一步步朝他走来,从垂下的乱发中勉强看到一双沾满泥土与血的战靴,季怀真笑声渐弱,视线顺着这靴子往上看,掠过燕迟笔挺修长的双腿,掠过他的窄腰,掠过他总是抱着他揽着他双臂。
  他的视线停留在燕迟的脸上,看着他这双漂亮的眼睛,想起当年上京季府初遇,想起汾州红袖添香再会,燕迟那少年心事难掩的动人模样。
  季怀真不笑了。
  他轻声道:“小燕,你要当皇帝了。”
  燕迟一步步靠近,等到与季怀真近在咫尺之时,眼中已有泪痕,他哽咽道:“你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拿自己做筹码,给我大哥设下陷阱要与他鱼死网破,所以才不愿让别人知道在敕勒川与我成亲的人是你。你要我明哲保身,不愿与我扯上关系。可你的退路呢,你自己的退路呢,你可知现在人人都要我大哥处置你,再加上我爹一事,你不想活了吗?”
  季怀真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若注定用这样剑走偏锋的法子才能保下你和阿全,为什么不行?一条贱命而已,没就没了。”
  燕迟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指甲掐进掌心,已有血迹流出。
  季怀真又问道:“……我给你挣来的凭栏村,够弥补你在上京大牢里吃的苦了吗?”
  “我什么都没有,没人教过我如何爱人……唯独拼上这一条赖命,这是你家大人能给你的全部了。”
  燕迟眼泪流下,眼睛通红,冷冷看着他,一语不发,突然掉头就走。
  季怀真怔怔看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再也看不见,才收回那落寞目光,方察觉腿间痛意,慢慢坐回到地上。
  李峁拿脸贴着牢门,压出道褶来,突然笑了笑,问道:“下次再见这小子,是不是就要喊他陛下了。”
  季怀真没吭声,李峁又自言自语:“你这招玉石俱焚可真够狠啊季大人,我要是瀛禾,绝对不敢招惹你,居然自己性命都不顾,也要拉瀛禾下水……弑父这种天打雷劈的事情,他爹要是跟我爹一样是个草包就算了,还偏偏是苏合可汗。消息一出,就算拓跋燕迟不跟他争皇位,这皇帝瀛禾也当不了,除非他把草原四十九部给屠一半,不过燕迟要是真拿这个要挟他哥,你也活不成了。”
  李峁略一迟疑,又道:“……这小子会傻到放着皇位不要吗?”他将季怀真上下一打量,“你本来就活不成了,齐人已经喊着要杀你了,还差夷戎人吗?你不死,收不了场。”
  季怀真轻声道:“话多,我季怀真在朝堂上搅弄风云这么些年,还用你来告诉我如何收场?”
  他往地上一躺,把稻草胡乱堆在自己身上当成铺盖,眼神直直地发呆。
  李峁还在絮絮叨叨,已有些疯了,低语道:“……那可是皇位啊,多少人争破头都争不到。”
  “老季?季大人,你怎么不说话,这就睡着了?你还能睡着?”
  李峁伸长脖子看,脸贴着两个牢房间的间隔,又挤出道印来,他神情诡异,喋喋不休,却得不到季怀真任何回应。季怀真就那样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听着李峁的唠叨沉沉睡去,梦里人来人往,不知睡了多久,有小石子打在他的额头上。
  季怀真无精打采地翻身坐起,看向对面的李峁。
  “如何?”
  李峁指着他幸灾乐祸道:“季怀真,你说梦话了季怀真!”
  季怀真一怔:“我说什么了?”
  “你在喊三喜啊!”
  第131章
  当天晚上,几具尸体被从瀛禾府中抬出。
  阴风吹来,掀起破草席的一角,一人的脸扭了过来,正是白日里随燕迟审问季怀真的人。
  上京又下了一场雨。
  这场雨攻势连绵,纷纷扰扰,将一切染上潮气,才申时,天就黑了,雨偶尔停下,天却还阴沉沉的,过不一会儿又会再下起来。
  陆拾遗蹲在庭院中,捏着湿漉漉的树枝,翻腾地上的一只蚯蚓。头顶一片阴影袭来,陆拾遗茫然地抬头看去,见是燕迟,又痴痴笑了笑。
  燕迟道:“雨又快下起来了,你到屋中去吧。”
  陆拾遗没吭声,一脚踩中那半死不活的蚯蚓,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