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巩若只当他是陆拾遗,听话地去了。
  案上茶壶早被她摔碎,她茫然地一看,又从地上摔碎的果盘中捡了几个果子,殷勤地往季怀真手里递,殷勤道:“小宝,拾遗,吃,快吃。”
  闹了这么大一通,她也饿了渴了,捡起一个吃起来。
  季怀真被她拉着坐在身边,五指快要掐进手中握着的果子里,片刻过后,冷冷开口道:“……我没想惹你讨厌,是他那样教我的。从小他便告诉我,说我长得像你,从小就叫我阿妙,我不知道这是你的闺名,他还说,说是因为我没有出息,是因为我倒霉,你才不愿见我。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母亲是什么样的,我若知道这是你的闺名,我宁愿叫自己阿猫阿狗。”
  巩若没有任何反应,小口地吃着手中的果子。
  燕迟又往季怀真看不见的地方站了站。
  再有半个时辰就要用膳,太阳西落,有炊烟升起。这样炊烟伴着落日的场景燕迟见过,那时陪同瀛禾来上京做质,和叶红玉一起住在东市,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闹市,每到此时,便是烟火气最重的时候,可听得百态。
  季怀真的宅子里冷冷清清。
  屋内,巩若见季怀真不吃,又着急地催了催,喊道:“拾遗,快吃。”她终于想起什么,茫然地四下一看,问道:“你爹呢?”
  季怀真没有回答,讥讽一笑,自顾自道:“你只知陆拾遗,从不知季怀真。我又何尝不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凭什么你看见我就想起那个负心汉了。”
  陆拾遗是被前途无量的陆铮养大的,可他却是被酗酒滥赌的生父养大的,季怀真自小耳濡目染,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皆和生父像的很,从他见到巩若后扬起脸,喊出的第一声:“母亲,我叫阿妙啊。”就足以让她回忆起那个令她痛苦万分之人,令她疯病复发。
  “以后再没有陆拾遗了,只有季怀真。”季怀真静静看了过来,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某种东西的渴求。
  巩若茫然一瞬,嘴巴张张合合,似要重复季怀真三个字。
  察觉到她的意图,季怀真不知不觉间就屏住了呼吸。
  巩若困顿地看着季怀真,吞吞吐吐,可始终却理解不了他那番肺腑之言,最终这疯了二十八年的女人粲然一笑,依稀可见少女风姿,冲眼前之人笑道:“拾遗!”
  简简单单二字,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地落在季怀真心头。
  他半晌说不出话,眼睛闭了闭,不由得苦笑一声。门口传来响动,是燕迟走了进来,冲季怀真伸出一手,轻声道:“走了,该吃饭了。”
  季怀真看了眼巩若,又看了眼燕迟,喃喃道:“罢了,想要的都有了,不求了。”
  他的手牵了过去,任由燕迟带他离开。
  一声拾遗过后,巩若不再吵闹,不再发疯,整日痴痴傻傻,混混沌沌,想不起自己是谁,偶尔想起,有癫狂征兆,只要一看季怀真的脸,也很快冷静下来,亲热而又满足地唤他“拾遗”。
  燕迟试着将陆夫人送出上京,却被瀛禾暗中阻挠,以此拿捏要挟季怀真,一时间未能得手,转念一想,给瀛禾留个把柄,也未尝不可。
  几日过后,一辆马车在夜间驶入季府。
  一人从马车上被扶下,神情呆滞,任何突如其来的动静都会把他吓一跳,挣扎间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又疼出一头细汗。
  燕迟与季怀真闻声而来,与陆拾遗四目相对。
  陆拾遗静了一静,茫然地看着二人,回头道:“瀛禾呢?”
  他神情古怪,痴傻不安,左右乱看,不知在找谁。送他来此的乃是瀛禾的亲卫,对此模样早就习以为常,对燕迟与季怀真公事公办道:“殿下只说让我把他送来,说让他以后就跟着你二人,别的再没交待了。”
  二人对视一眼,季怀真将人拉到偏僻之处,将他上下一看,问道:“还没死?他必定是费了些力气才保你一命。”
  陆拾遗面露茫然,往树后躲。
  燕迟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微变了,季怀真也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在陆拾遗脸上轻轻拍了拍:“真傻了?”
  他拍打的力道渐重,拍得啪啪响。
  陆拾遗被他一凶,就不敢反抗,一边脸被拍红。
  燕迟慌忙阻止,将借机报仇的季怀真给拉开,试探道:“你如今这样,他应该不会再逼你了,他既把你送来,就应当是……就此别过的意思。临安那边的特使就要来了,我二人这两日都忙得很,等过一阵子再送你离京,可好?你爹的尸身我也替你葬在郊外了,你可要去看看?”
  陆拾遗依然毫无反应。
  季怀真悄声道:“去把老许找来给他看看,我不信他真傻了。”
  燕迟游移不定,七分疑三分信,他不信陆拾遗对瀛禾毫无情谊,可亲眼看着父亲被心爱之人杀死,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挺过去,或许陆拾遗就是挺不过去的那一个,受了刺激,弄假成真。
  背后车轮声响起,亲卫把人送到,准备离开。
  陆拾遗听见动静,突然疯了般啊啊大叫,气力猛增,从燕迟与季怀真中间挤了过去,追着那车,大喊道:“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他扒住车狠狠不放,双腿险些绞进车轮中去,亲兵无奈至极,只好停下。季怀真盯着看了半晌,突然道:“带他回去吧,不用怕不好交差,你家殿下一定会留下他。”
  燕迟看向季怀真。
  片刻后,马车向前驶去,又将陆拾遗带回。
  几日后,李峁派来的特使先一步抵达上京,与夷戎进行谈判。
  第127章
  谈判之日,上京碧空万里,莺歌燕舞,乃是一片好兆头。
  齐人官员虽不得入内,却是以季怀真为首,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头,不多时便出了一头热汗。
  一人小声议论道:“也不知结果如何,我看不会这样容易。”说话间已是满面愁云,被人骂了两句晦气,忍不住唉声叹气,辩解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现在夷戎势大,半壁江山都被他们收入囊中,又有和理由要与我们‘和谈’。”
  此话引来阵阵附和。
  季怀真负手而站,一言不发,背后数道目光看来,他都当做浑然不觉,只冲角落一人招了招手,漠然道:“过来,站我边上挡着点日头,晒得我难受。”
  墙角蹲着一人,正拿树枝戳弄蚂蚁窝,闻言丢下手中东西,跑了过来,脱下外袍,往季怀真头上一扔。
  季怀真骂道:“蠢货!想闷死我不成!”
  陆拾遗悻悻地哦了声,只好老实高举着衣服,给季怀真遮阳,不一会儿便满身大汗。背后一阵嘀嘀咕咕,不用听,也能猜到是有人在议论,大抵又是骂一些奸佞、季狗、落井下石之类的无用之话。
  季怀真平静地盯着殿门紧闭的正殿,朝陆拾遗低声道:“李峁派来的特使,我听着不靠谱,你说李峁会不会蹬鼻子上脸,逼得瀛禾出兵吧。”接着嗤笑一声,“真以为瀛禾怕他不成。”
  陆拾遗一脸茫然。
  季怀真转头看他一眼,又道:“你娘平安得很,昨日厨房做了笋丝,她倒是喜欢吃。”
  陆拾遗眼中依旧毫无波澜。
  季怀真不再吭声,少顷,殿门开了,齐人不自觉地往前挤着想要一探究竟,陆拾遗欢喜地叫了一声,不顾众人怪异目光,朝着瀛禾去了,神经兮兮地抓着他的手臂。跟瀛禾一道出来的是燕迟,李峁派来的特使就跟在二人身后,瞧着倒是面色铁青,似受了不少气。
  大齐官员心中一沉,面面相觑,方才还晴空万里,现在似是被乌云罩顶,一言不发地散了。
  二人分别回到季府后,燕迟便把今日发生了何事一一告知。
  不出季怀真所料,李峁派来的特使果然狮子大开口,虽提出了联手清扫在中部游荡的剩余鞑子的计划,每年可送皇室成员来上京做质,但要夷戎归还武昭帝以及一众齐人官员,除此之外,涉及战败之国的进贡割地问题,却是一字未提。
  季怀真拧眉道:“这什么狗屁谈法,这条件明显是冲着要打仗去的,瀛禾一个人就能收拾鞑子,还用得着跟他合作?李峁在搞什么……”他话头猛然止住,神情微妙了一瞬,看向一旁的燕迟,继而道:“你哥如何说?”
  “他说要考虑些时日。”
  季怀真不吭声了。
  李峁虽复国无望,可也不会蠢到提这样的条件激怒瀛禾。再说瀛禾,听此条件没有当场翻脸已使季怀真意外,居然还说会加以考虑。
  燕迟突然起身往外走,季怀真惊愕道:“你去哪里?”
  “这消息瞒不住,我大哥不会被激怒,别人却保不准,我这几日会晚回来,你若等不及,便先自己睡。”
  季怀真若有所思地目送燕迟离去。
  果真如燕迟所说,接下来一连几日,他都忙到季怀真入睡后才回,偶尔将人惊醒,也很快搓热手脚,钻进被中抱着季怀真。那睡得困顿的人还不忘问道:“如何了?”
  “情况不太妙,我们的人得知消息后直骂李峁不知天高地厚,又不知从何处听来李峁此次发兵只有三万人马,非要我大哥也出兵,两军对垒,将其一举拿下不可。”此话一出,季怀真瞬间困意全消,敏感意识到这背后的含义,一下翻身而起。
  瀛禾入主上京后好不容易安顿好在此处的齐人,这次若处理的不好,怕是又要节外生枝。
  燕迟一顿, 又道:“既不可激怒齐人,也要安抚夷戎人,着实难办。不过听我大哥的意思,应当是同意了归还武昭帝与其官员这一条件,再点兵四万,阵前谈及其他的条件,若李峁还是要一意孤行……”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季怀真却明白了,抬眼看向燕迟,话里有话道:“此次谁领兵?”
  燕迟没吭声。
  季怀真立刻道:“那我要跟你一起去。”
  上京局势刚稳,瀛禾不敢在此时亲自带兵,否则他一离京,此地被燕迟占去,更加得不偿失。
  衾被中,燕迟无奈叹气,也跟着坐起。
  案上烛火跳动两下,二人俱是穿着一身白色寝衣,当真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燕迟思及至此,表情又柔软几分,低声道:“真当我傻不成,他想要你替陆拾遗当着齐人的面杀皇帝,挫了郭奉仪这些人的心思,此时我让你跟着去,不是正好给你机会?”
  季怀真一笑,正色着点头:“好,那我便不跟你去,你自己去吧,等燕迟殿下你立了大功一件,率军风光回京时,来我这凄凄凉凉的季府一看,你那糟糠之妻早被你大哥捉走当要挟你的筹码了。”
  此话一语言中燕迟心事,对着季怀真这副泼皮无赖的样子咬牙切齿,无可奈何。若不带在身边,一旦开始行动,瀛禾势必不会放过季怀真;可若带在身边,季怀真这厮定要找机会坏事,用尽那剑走偏锋的手段挣来一个他想要的结果。
  季怀真若费劲心思想要杀谁,就算这人侥幸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燕迟不想要剑走偏锋,就想要安安稳稳。
  思来想去,燕迟面色古怪起来,看着季怀真的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已是一条下下策浮上心头。
  他头往季怀真肩窝里一扎,瓮声瓮气道:“我说不过你,带你去就是,但我们可说好了,你不许给我捣乱。”
  “那是自然。”季怀真一抚他长发,突然别有深意地试探,“燕迟殿下,看你这副样子,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巴不得领兵,就愿意看到局势走到这一步。你们夷戎人大多冲动直率,但也不乏巧敏这般足智多谋之辈,怎得这次这样容易就闹到瀛禾跟前去非要出兵不可,不会是你在暗中推波助澜吧?”
  怀中之人撒娇示弱神色荡然无存,燕迟抬头,盯着季怀真一笑,那英俊不服管教的模样直看得季怀真心猿意马。
  季大人懒洋洋道:“从前都是我骗你利用你,若是这次你顺水推舟,也骗我,利用了我,又当如何?”
  “不如何,还能如何,你诓骗了我这样多次,这话应当我问你才对。”燕迟睨了他一眼。
  季怀真盯着他的薄唇,忍不住凑身过来,剩下的话语消失在紧贴吮吸的双唇间,那被美色所误的季大人意乱情迷道:“自然是甘之如饴了。”
  几日后,夷戎四万大军开拔,拓跋燕迟携武昭帝与大齐群臣,还有那贼头季怀真,去到离上京数城之隔的寿礼,同李峁一方进行和谈。
  临走之前,二人又见了次陆拾遗。
  高楼亭台之上,一人负手而立,不远不近地看着,侍从站在一旁,手中拎着收拾好的包袱。
  燕迟问道:“你可愿同我二人走?”季怀真不情不愿地冷哼一声,斜了燕迟一眼,口中阴阳怪气,嘀嘀咕咕:“我看你不当皇帝也能享齐人之福。”燕迟尴尬不已,便息事宁人地捏了捏他的掌心以作安抚。
  他二人浓情蜜意,旁若无人,陆拾遗却听不懂,只茫然地左顾右盼,舔了舔化在手心的糖人,问道:“瀛禾呢?”
  季怀真往高处一指。
  陆拾遗一笑,转身往瀛禾那边跑,如此便给出了答案。
  季怀真又突然道:“等等。”他从袖中掏出把匕首,不顾对方困惑眼神,强行塞到他手中:“快滚,别再见了。”
  见他如此凶悍,陆拾遗如见鬼般,只想躲着走,忙不迭跑了。
  燕迟叹口气:“何必这样。”
  “这东西我才不要,我拿在手上,你要日日夜夜疑心我提防我,”季怀真看着陆拾遗跑远的背影,又笑了笑,低声道,“既然我用不上,就要交给能用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