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天子熟练的指法在琵琶上起舞,手持公文走到崇政殿门外的太子赵玥听到琵琶声,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内侍正要通报,被他抬手打断。
  赵玥站在门外,静静聆听熟悉的《春江宴》,他一袭月白宝相纹常服,身量高挑挺拔,仪态风流,站姿列松如翠,通身都是骄矜的贵气逼人。
  十八岁的少年郎到底被皇族滋养得娇贵,头戴玉冠,腰束玉带,眉飞入鬓,生得一双夺人心魄的桃花眼,鼻梁秀挺,唇红齿白,如同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
  殿内的《春江宴》热烈又欢沁,天子的心情极好。
  赵玥不忍打扰父亲的沉迷,负手而立听曲,偶尔拇指会轻轻摩挲公文边缘,清朗面容上没有丝毫不耐。
  可见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春江宴》才完美谢幕,殿内的赵承延毫不吝啬夸赞。
  内侍进殿通报,赵玥款款而入,看到庆王也在,颇有几分诧异。他先朝圣人致礼,而后才朝赵承延行礼,唤了一声四皇叔。
  赵承延回礼,唤了一声二郎。
  赵玥似乎有点好奇,毕竟庆王去年就离京,前几日才回来,今日休沐却待在宫里消遣,委实反常,便打趣道:“四皇叔好雅兴,舍得来陪父亲听曲了,若是往日,可不容易逮着人。”
  提到这茬,圣人赵君齐也有些奇怪,捋了捋胡子问:“老四今日怎么想着在我这儿消遣了?”
  赵承延没有答话。
  赵玥把公文递给高公公,自顾跪坐到蒲团上,两手放于双膝,气度从容。
  圣人平日里待人宽和,肚量也大。
  赵承延平时与这个兄长相处得还算和睦,大家都是皇室宗亲,些许家事也是互通的,便苦恼道:“不瞒陛下,四郎我是有家不敢回。”
  赵君齐放下琵琶,不解问:“四郎何出此言?”
  赵承延想了想,便把带雁兰回京的事粗粗说了一番。
  一旁的赵玥对这些家事没甚兴致,不过在听到崔氏提出和离时,平静的脸上泛起了少许波澜,勾人的桃花眼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家四皇叔,唇角微微上弯。
  郎艳独绝。
  第3章 太子
  在听完自家弟弟所面临的苦恼后,赵君齐点评道:“不娶无子,绝先祖祀,老四你此举没有半点不是,若崔氏与你闹腾,便是她不识大体了。”
  赵承延也有些发愁,“我已经同她说过去母留子,可她还是容忍不下,非要自请下堂,我不敢惹恼她伤了夫妻和气,日日早出晚归避着,实在左右为难。”
  赵君齐捋胡子打趣道:“这便是被你纵坏了,堂堂亲王,哪能被一介妇人骑到头上呢,你得给她立规矩,让她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
  赵承延无奈摇头。
  一直没有说话的赵玥听着长辈们谈论家事,全然没有方才的无趣,而是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以至于把正事都放到一边儿去了。
  要说这个四皇婶崔氏,在家族中声誉甚佳,嫁进赵家七年,品性端贵,打理中馈麻利干练,不曾出过任何差错。
  有两回其他宗族分支办白事无人操持,都还是请她过去帮衬着处理妥善的,可见这个媳妇很得宗族认可。
  再加之她人也生得温婉端方,符合主流审美,家族里对她的评价颇高。
  唯一不足的就是中看不中用,没有子嗣。
  如今庆王好不容易有了延续,以后也会抱到她的名下抚养,这明明是给她留退路,她却不领情,简直是不知好歹。
  赵君齐觉得崔氏不识大体,赵承延也无法理解。
  两个男人一番议论。
  赵玥默默地听着,想起以前在宫宴上见到的崔氏,说话轻柔婉转,一颦一笑皆是风情雅致,总让人忍不住偷偷多瞧两眼……
  “二郎过来可有要事?”
  赵君齐冷不防发问。
  赵玥回过神儿,迅速回答道:“浔州呈上来文书,请申修南河堤坝一……”
  他的话还未说完,赵君齐就打断道:“太子监国,且有政事堂的宰相们定论,这些小事就无需来请示我了。”
  赵玥:“……”
  赵君齐露出慈爱的老父亲眼神,温和问:“二郎还有其他事吗?”
  赵玥默默地望着这个不求上进的爹,今天百官休沐,自家老子和皇叔都在这儿听曲消遣,他却还要跑腿干活儿。
  罢了,谁让他摊上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爹呢。
  小时候老师诓他,为了能顿顿都吃上鱼,逼得他从四岁就开始为自家老子谋前程,在祖父武帝跟前又哄又骗,用“童言无忌”挑拨离间,接连干掉了两个皇叔,才险险保住了自家老爹的太子位,要不然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风。
  眼下看老爹这般玩物丧志,他这个做儿子的多半是个劳碌命。
  赵玥无奈摇头起身,拿过高公公手里的公文,同两位长辈行礼告退。
  离开崇政殿,走在红墙绿瓦的甬道里,赵玥握着公文,望着两边的巍峨高墙,不由得想起方才庆王说过的话。
  “我已经同她说过去母留子,她却容不下,非得自请下堂闹和离……”
  想到那张大气温婉的脸,和挺直的背脊,昂首的姿态,他的嘴角微微上挑,眯起眼歪着头看向皇城外。
  身后的太监卫公公不明白他的举动,好奇问:“殿下在看什么呢?”
  赵玥没有回答,只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背着手走了。
  他的个头高挑,气度从容,通身都是骄矜风流,但凡有宫人遇见,都会躬身行礼,因为对于这个皇城来说,东宫才是彻头彻尾的掌权者。
  回到永安宫,婢女奉上茶水伺候。
  赵玥把公文放到桌案上,净手抿了口茶,再也没有心思干正事。他似想起了什么,从书架里取出一幅画挂到墙壁上观摩。
  那幅画上画了一名女郎在逗弄狗儿,地上的狗子毛茸茸的,还是幼崽模样,活泼可爱。
  坐在凉亭下的女郎穿了一袭轻薄宫装,梳着回鹘髻,身段窈窕淑雅,手里拿着一根狗尾草逗弄。
  整个场景惬意至极,充满着生机勃勃的春日情趣。
  这幅画是他照着《春趣》临摹而成。
  原作是以前的宫廷画匠画的后宫妃嫔,他临摹时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在女郎的耳垂上添了一颗细小的痣。
  若不留意,是发现不了的。
  凝视画卷上的女郎,赵玥情不自禁伸出食指去勾勒,指尖落到她秀丽的眉眼上。
  那女郎有一双灵动的杏眼,似被地上的狗子逗乐了,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藏在他心里许久,却无法触及到的人。
  殊不知耳垂上的痣曾让崔文熙困扰不已,觉得不够好看。
  国公夫人金氏哄她说那颗痣是有福气的象征,她这才作罢。
  坐在铜镜前戴耳饰时,崔文熙又嫌弃地看那颗小痣,忍不住伸手去抠了抠。
  不一会儿芳凌进屋来,说道:“今日一早郎君就进宫去了。”
  崔文熙拿一支玉钗在头上比划,问:“今儿休沐,他去宫里做什么?”
  芳凌皱眉道:“那边没说。”
  崔文熙失笑,放下玉钗道:“这是躲我呢。”
  芳凌挺无奈,“郎君这些日都避而不见,可见不想与娘子发生冲突,娘子可否再三思,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崔文熙没有回答,只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
  她的颈脖修长,白皙且细致,是漂亮的天鹅颈,锁骨线条也优美流畅,穿诃子裙搭配大袖衫最是抢眼。
  大梁的女郎们追求坦领装,为了维持身段儿窈窕,她在饮食上极其克制。
  同所有爱美的女郎一样,她喜好倒腾自己,穿好看的衣裳,戴亮眼的头面首饰,全身上下会费许多功夫保养,处处不留瑕疵。
  同样,做人亦是如此。
  她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无法忍受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人有染,更忍受不了替别人养孩子。
  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委曲求全。
  亦或许,倘若她不曾拥抱过平等,不曾见识过一夫一妻制,说不定会跟这个时代握手言和。
  只是遗憾,她的灵魂曾受过高等教育,见识过现代社会的文明,享受过独立自主带来的滋养,从而造就了她的眼界终究无法像这里的女子那般做到三从四德,夫为妻纲。
  一旁的芳凌默默地看着这个坐在妆台前把身子微微前倾,高昂着头颅的女郎,那是备战的姿态。
  有时候她很是钦佩她骨子里的骄傲,遇到天大的事都不会动摇分毫,稳重得可怕。可有时候她又无法理解她的固执,她看起来仿佛事事都能忍,却又事事都不能忍。
  两种矛盾的抗争都在这个女郎身上体现出来,叫人看不清又摸不透。
  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崔文熙用余光瞥了她一眼,问道:“我今日这身如何?”
  芳凌回过神儿,实在理解不了她的心态,“娘子体态好,穿什么都好看。”
  崔文熙打量自己身上的齐胸衫裙,襦衫为松花色对襟直领,花式是淡雅的云纹团,长裙则是桃红与茶白间色裙,披帛慵懒地搭在肩膀上,颇显娇媚。
  “去把我的嫁妆礼簿取来,我要仔细瞧瞧。”
  芳凌愣了愣,诧异道:“娘子看礼簿作甚?”
  崔文熙扭头看向她,半真半假道:“看我还能挥霍到什么时候。”
  芳凌:“……”
  她无奈下去办差。
  稍后管事送来府里的开支账簿供主母审核,木盒里有好几本。
  崔文熙命人搁那儿,空了再看。
  这两天庆王冷着她,她一点都不着急,也不会因此跟他耍小性子,该干什么一点儿都不会落下。
  在没有卸任庆王妃的头衔前她不会消极怠工。
  芳凌把嫁妆礼簿取来,礼簿是大红色的,厚厚的一本。
  当年她出嫁时婚礼举办得极其风光,娘家的陪嫁也丰厚,光田产铺子庄子别院就有十多处,金银珠宝更是数不胜数。
  在国公府中她打小就受宠爱,又是正妻的长女,家里头教养得好,她自己也上进,及笄后前来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给镇国公崔平英长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