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这样的眼神,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见娄老太君看她,收敛了神色,笑得十分乖巧。
  看见她,娄老太君不由得想起一件旁的事来,收回目光。
  女孩子是娇客,一时看不出高低,日后嫁了人,才知道一生的境遇。
  冯婉华今日算想错了,别说其他几个女孩子,单说卿云的相貌品性,就算放在京中女孩子里都是出色的,二十四番花信宴下来,一定能定下一门出色的婚事,就是看在卿云的份上,娄老太君也不会让二房去住那个阴冷的南院去。
  “倒也不用忙,我想到个法子了。”娄老太君笑眯眯地道:“老三,梧桐院不是打理好了吗,就让你哥哥嫂子住那里,不是正好?”
  冯婉华的眼神顿时复杂了一下,但很快又笑得更甜了,道:“好是好,但梧桐院就两间上房,四个侄女怎么住得下呢?”
  “让你哥嫂带老小住那里。
  让卿云她们三个跟我住就行了,刚好年前把暖阁隔了两间上房出来,给她们三姐妹住,又暖和又亲近,简直是生成的。”娄老太君道:“正好明天就是小寒宴了,二十四宴的开头,我那里东西都是现成的,女孩子们也不用搬动了,早早睡下,明天去赴宴。”
  凌霜观察冯婉华,发现她城府还真是不错,脸上表情连僵也没僵一下,立刻就笑开了。
  “还是老太太厉害,一下子就拆开这个烂鱼头了。”
  冯婉华笑得灿烂得很,还揽过娄二奶奶的肩膀,打趣道:“我就说老太太偏心二哥二嫂,只没人信,这不,正房给侄女住,新修出来的梧桐院给二哥二嫂,我们是没人疼的了……”
  她一打趣,顿时满堂人都笑了,一片其乐融融,但凌霜却总觉得她这笑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果然,等晚上安置的时候,娴月等铺床叠被的丫鬟一走,只剩下自家的丫鬟在伺候梳洗时,立刻就道:“听说梧桐院其实是三娘收拾出来招待她娘家的贵客的,她修这院子可尽心了,名义上说是招待客人,其实在京中又爱拖家带口来住的,除了她娘家那几个嫂子,还有谁?
  她哥哥常年放外任,嫂子来咱们家,一住半年,老太太估计早就有意见了。
  这不,辛辛苦苦修好了,给咱们爹娘先住了,老太太又那么喜欢大姐,这下她晚上要气得睡不着了。”
  三姐妹年龄相近,从小一处长大,卿云性格乖巧端庄,所以都是她们俩一起胡闹,但都活了十五岁了,凌霜还是时常惊讶于娴月这家伙的消息有多灵通。
  第3章 小楼
  说这话时她们俩正坐在梳妆台前,并排卸妆,娴月在妆容衣服上向来是天生灵巧,一面说话一面由丫鬟们伺候着卸簪环钗饰,说的话更是像压根没离开过京城,在这娄家老宅了生活了十来年似的,话说完了,一头乌云似的头发也清清爽爽松松散散地垂在背后了,实在是赏心悦目。
  凌霜被她逗笑了。
  “你从哪知道的这么多?”
  “我有消息来源啊。”
  娴月对着镜子照照自己脸,用手扶着鬓角边,看自己眼尾的一颗小痣有没有长大,娇气得跟个小媳妇似的,还得意地道:“山人自有妙计。”
  凌霜的反应是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别照了,够嫩了,都能掐出水了。”
  “诶,你别弄,等会又掐红了。明天可是小寒梅花宴,是正事呢。”
  娴月又对着镜子把罐子里的兰花霜细细涂满脸,抹完了,手上还剩点,看凌霜躺在床上看书,还想给她也抹上点,凌霜躲开了,道:“再玩揍你了。”
  “不识好人心。”娴月逗她:“你过两天去程家拜寿吗?
  还不打扮打扮,到时候见了竹中君,临时抱佛脚可来不及。
  说真的,程家叔父年前也升了,正好和冯家舅爷在一个衙门,我可听说了,玉珠碧珠两姊妹把你家程筠也视为目标之一呢,你可得看好了。”
  “他又不是条狗,逮谁跟谁走,还得看好了?”凌霜只淡淡道:“别闹了,我今晚得把这本书看完,你早点睡,明天要赴宴呢。”
  “你也早点睡,别把眼睛沤坏了,到时候见了竹中君……”
  凌霜见她实在不安分,取笑个不停,索性放下书起来,把她按住挠痒痒,娄娴月虽然牙尖嘴利无人能敌,实则手无缚鸡之力,身体连卿云那个慢吞吞的家伙都比不上,是当初生她时娄二奶奶还陷在这老宅里,受了气,所以胎里不足,襁褓里又跟着父母舟车劳顿,落下的隐患,常年多病,所以但凡动手,总是不到三下就求饶了。
  凌霜挠到她求饶才放过她,娴月虽然话多,其实也劳累了一天了,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凌霜让丫鬟也去睡了,自己看完小半本书也躺下了。
  谁知道刚睡下不久,卿云就过来了,显然是起夜时顺便查看一下自己和娴月的。
  果然,卿云先把她们的被子掖了掖,又拿出一个小荷包放在娴月枕头边上,闻起来酸酸的,应该是冬天吃的药梅子。
  娴月身体弱,春天容易犯咳嗽,看三房今天那作派,迟早把娴月病秧子的名号传扬得京城都知道,免得挡了她女儿的路。
  卿云应该是想起这个,所以找出药梅子来让她随身带着,免得这几天赴宴露了怯。
  她看完娴月,又把凌霜的书收了,笑着叹了口气,把什么东西放在凌霜书下面。
  凌霜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懒得管,第二天醒来一摸书,发现是块冰冰凉凉的玉,圆滚滚的,没什么特殊的,正疑惑呢,娴月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笨。”她把那块玉往凌霜眼睛上一按:“拿这个敷眼睛,就算肿得桃子似的都能消肿,你没听娘说,有些人家的媳妇日子难过,哭了还不能让人发现,不然长辈知道就骂,说‘青天白日哭什么,咒人呢?’只好拿冰凉的井水洗脸,让眼睛消肿。
  你快敷敷,等会娘知道你熬夜看书,又要骂你了。”
  凌霜懒得管,扔去一边,匆匆梳妆,那边跟娄二奶奶的黄四姨已经来催了。
  黄四姨是娄二奶奶的陪嫁丫鬟,当年在娘家当女儿时就一起长大的,娄家姐妹都尊重她,叫她四姨,凌霜小时候淘气,叫她黄四娘,还给她起个外号叫花满蹊,让人好气又好笑。
  “小姐们,别拖延了,今日可是小寒梅花宴呢,先去吃早饭,夫人请了梳头娘子,吃完再在那边梳头是一样的,衣服首饰也都在那边呢,要带什么东西都带上,别落下了在这里,这是老太君的地方,我们看顾不上。
  手绢子,玉佩簪环这些,都带上,小蛮,替你小姐把东西拿上,桃染,别梳头了,整理一下就行了。”
  她十分利落,雷厉风行,催促着各人的丫鬟拿东西,昨晚太晚了,行李东西都还放在一起,没拆开,都在娄二奶奶娄二爷住的梧桐院里,黄四姨赶鸭子一样把三个小姐赶出了暖阁,看着丫鬟们把东西都带了,拿出一把锁来,直接把门锁了。
  娴月头都没梳,散着头发,看到这做派,朝凌霜挤挤眼睛。
  凌霜知道她意思——黄四姨肯定是听了娘的话,知道娄府里人多眼杂,说不定就有人存心害人,才这样严整防范的。
  卿云起得早,已经梳洗整齐,就想去正房老太太那里请安,道:“四姨,我去去就来。”
  “不行!”黄四姨一把揽住了她胳膊,道:“老太太还没起来呢,况且昨晚老太太也说了,今天的梅花宴是大事,多少夫人小姐等着要认识你们呢,怎么都得赶在午时前过去,我可听说了,有些小姐辰时就去了,还拖拖拉拉,可怎么成呢。”
  她一手拉住了卿云,一边推着娴月,把她们赶到梧桐院里。
  好在都近,穿过庭院就到了,都在老太太的院子,这是三门内,别说使唤的小厮,就是地位低一点的仆妇都到不了这里。
  梧桐院和娄三奶奶的东院是连在一起的,两边隔着一道院墙,从东院里的二楼,正好可以看见这边的院子。
  凌霜看见东院二楼的窗户半开着,有个身影在后面一闪而过,像是三房的玉珠,就知道这两姐妹也早早起来做准备梅花宴了,只是有点鬼鬼祟祟的,也不出来打招呼。
  也难怪她们不愿意亲近,卿云不说,娴月这副妩媚风流的样子,天生就是来京城扬名立万来的。
  早上起来,一点脂粉没有,素着一张脸,仍然漂亮得跟个小绢人一样。
  又爱放嗲,软绵绵地总要找个人靠着,她的头发是从小留到大的,散开了齐脚踝,在阳光下真是缎子一样发着光,铺满整个后身不说,还能剩一大把。
  凌霜于是拿了一把在手里玩,娴月笑着骂她,三姐妹打闹着进了梧桐院,果然好大架势,早饭倒是摆上了,也丰盛,今天不用在老太太面前做戏了,三房果然现原形,送来的早餐就用个木盘子托着,几样小菜,配两样小粥,清汤寡水的,喂鸡似的。
  娄二奶奶早扔在角落桌子里了,桌上的早饭是自己拿钱从外面叫的,新到三天都是客,从外面叫饭菜也没什么,要是长期住着,可就不行了,立刻就要敲打几句。
  当初娘陷在这宅子里,拿着钱都没处使,受的委屈可多了。
  在江南天天说京城好吃的多,果然点心都精致好看,粥也好,熬的鸡汤盛在瓷罐子里,看汤色就知道又清又鲜,燕窝银耳是女孩子吃的惯例,还煮了虾仁面,还有脆脆的小菜,凌霜一见了,就在桌边坐下来准备吃。
  “干什么?”娄二奶奶立刻催她:“先别急着吃,先去梳头试衣服,等弄完了有空再吃,没空就垫两口直接梳妆上轿马了,崔府可在城南,远得很,就是坐轿子也得半个时辰呢。
  咱们家是初来乍到,今天第一天亮相,要是迟到了,落人话柄怎么办。”
  “让她们俩先梳,我先吃。”凌霜给自己先盛一碗粥。
  “今天不用等人,梳头娘子我就请了四个呢,你别在这拖拖拉拉的,快去。”
  娄二奶奶拉她起来,推她去梳头,娴月自己站在那,两个梳头娘子一起给她先把头发梳通,再抹上桂花油,听到她们说话,还要趁机笑凌霜:“凌霜不急,她有竹中君呢。”
  “你也别笑她,什么竹中君不竹中君的,八字没一撇的事,一个女孩子家,整天挂在嘴上说,成什么样子,梳你的头去。
  京中规矩可大了,女孩子不准开这种玩笑,连男人名字都不准提,今天出去你可仔细说话,别以为人多我照看不到,我回来可是要问桃染的。”娄二奶奶训她。
  娴月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凌霜被催着去梳了头,又试衣服,头发还罢,像这种赏花宴会,主人都是讲规矩的长辈,头发妆容都不要太出挑,毕竟太时新也显得轻浮。
  衣服就要好好斟酌了,最好又精致又规矩,不能让人笑话乡气。
  娄二奶奶早就准备了一大堆衣服,铺了一床,等着娴月来挑。
  “现在天气还冷,大家都穿斗篷,都差不多,我看不如拿三件青狐肷的,穿着整齐些,白狐肷太招摇,貂又太笨重了。”娴月看着满床衣服出主意。
  她别的不说,在衣饰打扮上是一流的,因为本来生得美,又爱美,整日琢磨打扮,连娄二奶奶也是服她的,常常听她的意见。
  “里面衣服呢?”娄二奶奶跃跃欲试:“穿那几套折枝绣的如何?正好今日亮相,博个满堂彩。”
  “一上来就穿折枝绣反而不好,我看崔太君也只是打个开头炮,真正重头戏还是开春之后,折枝绣先留着,我们就穿那几套遍地金的裙子,上面穿妆花缎的通袖大衫,横竖在外面有狐肷大氅暖和,到了屋里有地龙,也都无妨。”
  “这样也好。”娄二奶奶站在床边,拿起衣服来选:“那么你穿红?”
  “我穿鲜艳的好看,就穿银红就好了,姐姐穿柳梢月那件,那颜色衬她,流云百花纹样也好看,凌霜穿朱砂红最好,这几个颜色也都衬遍地金。
  鞋子也可以穿一样的,要云头的,穿大衫没云头总有点头重脚轻的,靴子等下次外出赏花再穿。”
  娴月一面坐在床边梳着头,一面把衣服都选好了,连下次的也看好了:“对了,把织银那几件也留下,老是织金有点乡气,而且春天容易阴天下雨,雾沉沉的,织银的亮眼,也衬肤色,留着预备下雨,免得到时候再找来不及。”
  娄二奶奶自然都依她,选好了,让黄姨把剩下的都收好,等她们出门了再让伙计送回铺子里去。
  京城人好面子,也爱游玩,但凡节日,别说富庶人家,就是普通人家,也要租上一身好衣裳,去烧香踏青游玩赏花,娄二奶奶在江南十五年,京城里的铺子都或卖或租了,只留着两个成衣铺子,还有一个胭脂水粉铺子的一半股,就是预备现在的。
  她们姐妹穿的衣服,自然都是新的,穿完了租卖给人。
  当初在扬州城,她也这样过,春日去上香,娄家四姐妹穿得像四个小玉人一样,满城女子都看见,跟着学,把娄二奶奶铺子里绸缎都卖得脱了销。
  京城自然是卧虎藏龙,况且规矩也大,女眷不抛头露面,她们穿衣服也帮不到铺子生意,但比没有铺子的人家还是阔气许多。
  都说娄二奶奶是榜下捉婿来的,倒也不算冤枉她,她也确实是摩拳擦掌,使出浑身解数,准备把自家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安排个好归宿。
  可惜里面出了个叛逆,凌霜对这些毫无兴趣,略试了试衣服,立刻换下来,回到桌边坐下,娄二爷正拿着本边吃边看,见她过来,不动声色把一碗鸡汤推了过来。已经凉了一阵,温温的,正好入口。四个女儿里,他最疼凌霜,不是说说的。
  凌霜喝完一碗鸡汤,那边娴月和卿云也弄完了,又被娄二奶奶赶来吃饭,她自己显然也一口没吃,一面看着个人丫鬟盛饭一面指挥:“先一人喝一碗鸡汤,去去寒,这鸡汤里加了药姜的,别到时候着凉了,别吃辛辣的,多吃点心垫垫,点心顶饿,别只顾着喝粥……”
  凌霜故意逗她:“怎么崔太君请客,还不管饭吗?还得吃饱了过去?”
  “你知道什么?这种宴席难道是请你去吃饱的吗?
  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呢,一举一动,都别露怯,礼节都注意点,当然,也没傻乎乎的装斯文不吃,那更是小家子习气呢,咱们寻常家里什么样,就什么样,只不要惊慌失措露出乡气来就行了……”娄二奶奶耐心嘱咐。
  娴月想打趣一句“跟在家里一样,那凌霜不是要当山大王了?”,被鸡汤烫了一口,没来得及开口。娄二奶奶继续嘱咐道:“要是遇到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看卿云,跟着她学就是了。”
  娴月朝凌霜撇了撇嘴,凌霜也做鬼脸,学娄二奶奶摆出一脸威严,两人偷笑,卿云性格老实,道:“也别光学我,学娘也是一样的,我都是跟娘学的。”
  “马屁精。”凌霜反应极快地道。
  娄二奶奶在她头上拍了下,朝卿云道:“傻孩子,怎么能学娘呢,娘是夫人,你们是小姐,规矩能一样吗?”
  “娘能喝酒划拳,你能吗?”娴月补充道。
  “就那么一次,得说多久才算?”娄二奶奶瞪她一眼,又道:“别打岔了,都吃饭,吃完了再上妆,到时候梳妆盒子让各人丫鬟带着进去,由阿四看着,一般宴席都会准备几间房给夫人小姐们更衣抿头发补妆的,要是一时找不到,就共着用,娴月,凌霜,你们俩这时候可别捉弄人了,月香,桃染,你们三个今天可得机灵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