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叶亭宴出神地想着如今的局面,手边紧了一紧,落薇却忽然发觉他?的手这样凉,连忙张着大氅搂住了他的肩膀。
  怀中有热气传来?,叶亭宴怔了一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打趣道:“这才想到我?”
  他?伸手一抱,将她横搁在了自己的腿上,落薇不得不伸手揽住他的脖颈,顺势将脸贴到了他?的胸前。
  虽说双手冰冷,胸前仍是?烫的,她嗅见熟悉的气味,听见胸腔之中传来心跳声。
  那心跳声因为她的接近,愈发急促起来?。
  落薇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心感。
  她抬起头来?看他?。
  心跳成?这个样子?,叶亭宴的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察觉到她的动作,他?甚至低下头来?刻意地?挑了挑眉——一时之间,她回想起的竟是高阳台上服绿的年轻臣子?,他?挑着眉毛看她,暧昧地?吻过她的掌心,面上似笑非笑、献媚的神情,像是?春夜的艳鬼。
  那时她被他?的伪装完全欺骗,竟察觉不到这张好皮囊上的风流只是遮掩。
  事实上他不仅心跳得这样快,连耳根都红透了。
  这样的发现叫落薇觉得有趣,于是?她学着他?的模样,刻意贴到他?耳边吹气:“我发现你这些年变了许多,从前连抱一抱都手足无措,如今这些风流手段,却是?信手拈来?。”
  叶亭宴喉结微动,四平八稳地回问道:“是吗,我觉得你也变了许多。”
  落薇伸手去摸他?的脸,眯着眼睛道:“我哪里变了?”
  叶亭宴道:“你贪图美色,在高?阳台见我时,你难道不是?见色起意?”
  落薇一怔,随即险些笑?出声来?,她往外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这你可错了,我一直没?变,从前也是贪图美色的。”
  叶亭宴抓住了她摸到脸上的手,貌似很温柔地问:“那你是?更喜欢现在,还是?更喜欢从前?”
  落薇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他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于是?她决意坦诚一点,不再逗他了:“内廷中不缺美人,高?阳台……是?我们旧时玩乐之处,我肯在那里见你,自然是从你身上瞧见了过去的破绽。”
  叶亭宴一愣,只听她半带抱怨地继续说:“你虽伪装得同从前半分不像,可实在大?意,怎么没有换些旁的熏香?”
  他忽然明白了落薇必要将那顶青色床帐拉紧的缘由,心中漫出一阵带着喜悦的涩意,口中却道:“怪不得——”
  落薇问:“怪不得什么?”
  叶亭宴低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在乌篷船行进的流水和碎冰声中,落薇继续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看见月亮。”
  叶亭宴搂紧了她。
  在这样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哪怕如今他像从前一般失去一切,栖身一顶冬夜的乌篷船,顺水流亡,只要怀中仍旧抱着相依为命的爱人,便会?笃信今夜有月,笃信明朝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就能?做成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如年少时一般。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撞到了水岸,叶亭宴忽然道:“又快到春天了。”
  落薇说:“明年春天,我要在琼华殿的窗后再栽一株海棠树。”
  听闻谷游山之事后,宋澜某日夜至琼华殿,坐了一夜,不知想到了什么,第?二日离去之时,忽而下令将所有的海棠树都砍了。
  如今琼华殿前,宋泠每长一岁栽一株的海棠树已经被砍伐殆尽,紫薇花开?得蔫蔫的,山野林间常见的一叶荻长在杂草之间,倒旺盛了许多。
  叶亭宴抱着她,躬身从蓬中出来?,忽然发觉,不知是?思虑过甚,还是宋澜所下之毒的缘故,她竟变得这样单薄。
  想起那如今都没有被柏森森验明的毒,他?手边僵了僵,没?有将她放下来?,就这样一步一步朝宅中走去。
  幸亏是?夜里,她应该看不见他生痛的眼睛。
  “常照的事,我来?想办法,”叶亭宴好不容易压下泛滥的心绪,温声道,“既与他?有半年之约,他?摸不清你我的后招,不会?轻举妄动的,至少刺棠案重?审一事,大抵可照你我所想施行,你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我的园子?里,也种了好些海棠树。”
  他?走到书房后落薇所居的小阁,将她搁在榻上,落薇沉默了一路,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正欲再说两?句,对方便学着他从前的模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带,略一用力,便将他?拽了过来?。
  叶亭宴还没?来?得及说话,落薇便在他耳边戏谑道:“叶大人,怎么急着走,你赠我的大?氅……不要了么?”
  这些时日她叫“阿棠”更多,几乎令他?忘记了这个带些荒谬的称呼,只是?如今心结已解,他?听了也不算在意,反觉得有趣:“娘娘要还给我?”
  拥吻之后落薇终于觉得他重新变得温热起来?,到后来?甚至大?汗淋漓,她在浓郁的香气当中看向碧纱所制的床帐,他?自少时便好风雅,又兼心细,连这帐子?的布置都别有巧思。
  而今日,她才看清,碧纱之上影影绰绰,画了一朵比她还高的紫薇花。
  第91章 病酒逢春(二)
  自那日清晨的登闻鼓响彻汴都之后,楼馆的茶余饭后,重将当年血洗半个汴都官场的刺棠案翻了出来,有些春考时才来的学生士子先前对此事所?知?不?过浮光掠影,经此一事,可算是?听了个彻底。
  邱放为官时素有清名,敲登闻鼓的人是?邱放之女,虽说不?知?她是?如何在当年刑狱之中活下来的,但她出头?为刘拂梁伸冤,其中真假到底如何,再?往深处想,刺棠案背后之人,是?否真的是?五王?
  但这样的猜测不过只是在每个人心中过了一过,无人敢开口言及。
  与“真相到底如何”相比,市井间流传更盛的,是?从前那位皇太子?的功绩。
  五王虽文采出众,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天潢贵胄,众人显然更爱听皇太子的传奇故事,听他?少年早慧,十岁便在幽州军营中住了两年,十二岁加封太子?,十五岁便独当一面,治水患、退蝗灾,更别提那些流传下来的诗书文墨了。
  闻名天下的正守先生亲自为他提了“承明”二字,为着老师和旧友的一份情谊,他?顶着压力出兵南境,以雷霆之势将当年泛滥一时的杀人祭鬼教连根拔起?。至今,荆楚到两广之地,都有民众敬供皇太子神像,感?念他?当年诛邪之功。
  酒馆的说书先生一唱三叹,将事迹说得?神乎其神,就连门外的乞丐都争先恐后地凑到阶前听热闹。
  或许也是?这年少泼天的功绩损了太子阳寿,但他?这样的人,活着惊天动地,死了也能造就一段佳话——病逝的宁乐长公主一首《哀金天》至今流传不?衰,当初御史台下的士子?争先恐后地为太子?作?诗,请诛祸首、不留余地。
  这不仅是民意所现,更是?一桩文坛盛事。
  常照坐在?楼阁之上,手中端着的春茶已经凉了,窗外恰是刚刚绽了零星新绿的杨柳。
  苏时予坐在?他?的对侧,与他?一齐听完了那说书先生的言语,不?由?苦笑道:“平年,你费心了。”
  这些时日常照与他交往甚密,二人都受各方掣肘,活得?小心翼翼,几次酒宴之后,苏时予坦诚心事,竟与他渐有几分知交之感。
  故而,与落薇的赌约,常照只瞒了自己的那一半——苏时予早已看出了他的野心,无论是?论利益,还是?论与贵妃之情,他都只能站在他这边。
  丰乐楼中的相见,便是?他?的投诚。
  常照笑问道:“何出此言?”
  苏时予朝下一指:“苏落薇要重翻刺棠案,是?发善心,想要为当年受牵连的一千余人讨个身后名回来,但她自己也知?道,只要陛下在?位,此事便不?能成。所以她冒险遣人在此时敲登闻鼓,是?为了给世人心中布下些疑云——当年的案子?,究竟有没有内情?猜测有时候比证据还要可怕,陛下如今又轻慢台谏,她声名俱佳,是?承明储妃,有朝一日,她若发动宫变,只要借着刺棠案内情的三言两语,便能叫天下文人信她七分。”
  “这与当年玉秋实和陛下以金天诗重罚祸首如出一辙,文人在?侧,舆论一起?,无论多荒谬的事情,都能说服世人。她与玉秋实和陛下斗了这些年,终归是从他们那里学来了不少。”
  常照挑眉:“哦,时予分明是?说你妹妹,这与夸我有什么关系?”
  苏时予面色不改地继续道:“她如此行事,便要冒邱雪雨身死、牵连旁人的风险,所?以不?得?不?来与你周旋,你应她所?求,不?会牵连旁人,于是?令市井之间大肆吹捧皇太子?功绩,如此一来——”
  他?端着酒盏敬了常照一杯:“原本加在?击鼓上的民意,便落在?了逝去的殿下身上。殿下声名愈佳、金天诗案愈成美谈,当年写过诗的文人学子、官宦士绅,还有曾激愤地为太子?鸣冤的民众,愈会在内心深处阻止有人为刺棠翻案。别忘了,邱雪雨为之鸣冤的人,就是?在他们逼迫下赴死的。”
  “谁会承认自己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
  他?啜饮一口:“谁有这样宽广的胸襟,敢承认自己当年是?为太师所?蒙蔽、是为今上所蒙蔽?当初陛下和太师设下此毒计的时候,便将那些群情激奋的文人和自己绑在了一条船上,刺棠案若是?杀错了人,他?们便全是?帮凶。说到底,承明皇太子?已经死了,死后有这么好的声名便够了,至于到底是?谁杀他?,于这些人而言,哪有这么重要?就算心底有些猜测,他?们也不?会直言的。这些日子?,平年兄刻意四处散布对太子的称颂,不?就是?为了提醒他?们这件事么?”
  常照捧杯长笑,目中有几分欣赏之色:“所?以——”
  苏时予淡然道:“所以平年兄确实履约,不?牵连旁人的方式,便是?用这件事将登闻鼓的舆论按下去。来日,将邱雪雨的人证物证一一击破,维持原判,市井之间不?仅不?会生质疑心思,怕还会有许多人暗自庆幸才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过平年兄此举,并非没有破局之法,你与陛下利用的都是?死人,他?被?捧成如今模样,平年兄就不?怕,万一他?没有死——万一皇后寻一个人来假扮他?,此局便不?攻自破。”
  常照嗤笑了一声:“他岂是?这么好扮的?”
  “先太子?去得?太早,那些为他?喊冤的人,几乎都不曾见过他。金像、画像,不?过是?三分神韵,市井民众更不?知这天潢贵胄生成了什么模样,皇后造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儡又能如何,想破此局,痴人说梦。”
  苏时予眉心微动,舒了一口气的模样:“那便好。”
  常照出神地看着黄绿色的杨柳枝,叹道:“你妹妹和你养父、和这大胤朝中的文官,和陛下、和太师一样,太重名了,想要做一件事,必须要先做一万件事,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可是青史笔墨上成王败寇,在?乎得?太多,反倒会为自己增添烦恼。”
  苏时予默然不?语,二人对坐了一会儿,常照忽然道:“上次在这里看春景,还是?同?泊明一起?。”
  很熟悉的名字,苏时予思索片刻,问道:“是许澹、许大人?”
  常照“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窗外移开,似乎飘得很远:“我自小便没什么朋友,来到汴都之后才勉强结交一二,能引为知?己……不?必引为知?己,能同?饮一杯酒的人都甚少。如今我在陛下面前得了青眼,泊明却不?肯同?我饮酒了,说道不?同?不?相与谋,道不?同?……罢了。”
  苏时予神色复杂,半晌方道:“平年兄竟是个多情之人。”
  又不免伤情:“从前在苏相门下,因苏相显赫、皇后势大,我为避嫌,纵然与人交好,也不?敢大醉。我与兄同?病相怜,实在是缘分。”
  常照摇头:“不提也罢,今日融雪伴春景,实在?是?不?可多得?,你我共饮,抵足而眠!”
  苏时予便笑道:“甚好,不?醉不?归。”
  *
  这些日子落薇没有出门,后园中的海棠树生了新叶,一日一日地绿起?来,凛冬在一夜之间消逝入春,她却猝不?及防,生了一场风寒。
  叶亭宴每日下朝之后,总会带着书卷到她的榻前,有时为她讲述一些朝中的变故,有时读一些新诗。
  落薇忽而发现,他的声音是不曾变过的,从前不?同?,不?过是?刻意伪装而已。
  字句优美,读来唇齿生香,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润、干净,她闭上眼睛,总会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从天狩三年开始,梦中是下了四年的磅礴春雨,她发丝衣裙均被?打得?透湿,海棠花却经年不?凋,遇雨亦未谢一片花瓣。
  “旧案审完了。”
  叶亭宴端了一碗汤药,耐心地吹了两口,抬手喂她。落薇嗅见苦味就头晕,刚一蹙眉,他?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蜜饯梅子,塞到了她口中。
  小时候喝药才会怕苦的。
  落薇一舔,甜腻的味道充斥了舌尖。
  她仰头?将药喝得?一干二净,讷讷地道:“我又没有耍赖不喝。”
  用蜜饯梅子哄不肯喝药的小姑娘,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叶亭宴只笑不?语,再?开口时,忽然带了些幼稚的自得:“这些日子我走过汴都的大街小巷,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夸他。”
  落薇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他”说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叫‘他’,你不?就是?他?吗?”
  叶亭宴哭笑不得:“我不?是?想说这个。”
  落薇不依不饶:“这个比较重要。”
  于是?他?败下阵来:“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我和他?终归是?不?同?的。”
  落薇咳嗽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叶亭宴便飞快地接口:“无事,等我重新成为他?便好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随后落薇思索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说起此事的用意,不?由?叹道:“常照手段了得?,我知?道他应下我们的赌约后不会坐以待毙,没料到他?能出这样的招数。不?过……宋澜知晓他的心思吗,就没有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