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初到一地若是毫无头绪,去瞧一瞧什么神佛面前拜的人, 做起事来大抵便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了。
  三娘有条不紊地参与着《蓝田县志》的修撰,但凡其他人想要个修县志的章程,她便让郑莹她们誊抄一份托人送过去,一点都不藏私。
  由于三娘的朋友实在不少,朝廷陆续收到了各地县衙提出要修县志的折子。既然底下人这般积极主动想要干活,朝廷自然是统统批准了。
  却说朝中负责修史的人中有个叫吴兢的,已经七十三岁,仍一心扑在修史大业中。他一生为朝廷著书无数,从梁、陈、齐、周、隋几代的史书,到当代的实录,他都曾经负责主持修纂,而他最有名的著作要数《贞观政要》无疑。
  《贞观政要》一书讲述太宗皇帝的为政理念,书成之后立刻被藏于禁中,属于皇帝和皇子们的必读书目。
  前段时间李隆基还曾命人把它雕版印刷出来,一下子把吴兢的声誉推到最高点。
  吴兢已经七十多岁,精神头却极好,不仅每天吃好睡好,还按时按点去史馆干活。
  吴兢有个学生叫张镐,近几年拜在吴兢门下求学,凭借着吴兢弟子的名头时常在长安诸多宴饮场合混吃混喝。他也不求出头,只图喝个尽兴。
  这日张镐从别处誊抄了一份县志纲要,特地拿来给吴兢看。
  “听闻这是个小女娃写的,她今年才十五岁,却在蓝田县干得有声有色,当真是了不得啊。”张镐边把带来的文稿拿给吴兢看边和吴兢感慨。
  吴兢对三娘这位神童出身的当朝才女也有所耳闻,他是修过《则天实录》的人,自是知晓天底下也有许多才学出众的奇女子。
  只不过吴兢不曾接触过三娘其人。他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待在史馆中尽自己的修史责任。除去外任为官的几个任期,剩下三十余年他都是伴着史书过活的。
  张镐也是知道吴兢这辈子都交付给了修史这桩功在千秋的大事业,所以他一拿到这份已经被传抄开的县志纲要便拿过来给吴兢过目。
  三娘从小好读书,禁中藏书几乎都被她读完了,贺知章、钟绍京家中的藏书也都印刻在她脑海中。
  是以在提出修《蓝田县志》的时候,她便集各家之所长捣鼓出了这么一份县志纲要,也就是整本县志的骨架。当初她能那么容易说服崔县令尚书朝廷,也是因为她在开口时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谁会拒绝一份不用怎么费心就能拿到手的功劳呢?
  三娘跟着贺知章去曾禁中藏书看的时候,也翻阅过吴兢的各种著述,瞧见其中的优点也活学活用地挪了过来。
  张镐眼光毒辣,一下子便瞧出了这份纲要的厉害之处。
  这东西看似简单,实则要做出来不知得费多少功夫。
  这约莫就是所谓的“大繁若简”。
  吴兢细细看完自家学生带来的文稿,也忍不住感慨道:“后生可畏啊。”
  这样的后生,竟还是个女娃娃!
  难怪那越国公钟绍京如今直接搬到蓝田县去住了,光凭这份纲要便能看出她的过人之处。
  须知世间许多人都是没主意的,旁人往东他们便往东,旁人往西他们便往西,若是你不给他们个章程,他们便无所适从;你给的章程太难,他们还会望而却步。
  《周易》说得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以这女娃娃的状元之才,绝非不能把整份纲要写得花团锦簇、句句雕琢,偏她就是把它写得连只粗识几个大字的胥吏都能看明白,图的就是“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
  若是《蓝田县志》修得足够好,那么朝廷极有可能下令让天下郡县照着修。
  这正是《周易》中所说的成大德、立大业!
  吴兢修了半辈子的史书,自觉这辈子也不算虚度。如今看了这女娃娃的种种做法,才知晓什么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
  “等休沐日,我们也去蓝田县看看。”吴兢说道。
  张镐也对蓝田县好奇极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待到吴兢休沐,张镐便早早过来侍奉他前往蓝田县。
  入了蓝田县境内,感觉便有些不同了,官道上车马往来不断,俱是要出入长安的商贾。
  这倒是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许多人脸上都有着淘到宝贝的欢喜。
  张镐半路上陪吴兢停下来歇脚,与同样停驻在路边的商贾聊了聊,才知道他们本是长安商贾,此番特地过来蓝田县采购。
  从前他们都不晓得蓝田县有这样多的好东西,且这边对商贾还十分热情,仓库价格公道,货源稳定可靠,考虑到长安寸土寸金的高昂价格,他们都已经相约在蓝田县多租用几个货仓作为中转地。
  蓝田县的人才也多,那些能工巧匠参加比赛时展现出来的水平看得人一愣一愣的,可惜他们抢不到人,只能抢点好货了。
  士农工商之中商排最末,许多人都不乐意与商贾打交道,没想到蓝田县居然有意识地把自己发展成商业要地。
  那五花八门的“权威赛事”更是叫张镐啧啧称奇,看看这些商贾花了钱还眉开眼笑,可见他们不是不愿意掏钱,而是旁人没有这种叫他们花了钱还觉得自己捡了便宜大宝贝的本领!
  听闻这些事也都是那位郭少府的安排,张镐不得不赞叹她不仅文才了得,还是极其难得的能员干吏,便是让她去当一方太守也绝对不成问题。
  张镐把自己打听来的事说给吴兢听。
  吴兢更觉这女娃娃不简单。
  师徒俩一路走走停停,瞧见路边的农人都要去聊上几句。
  一聊才知道不仅商贾开心,百姓们也开心,说起他们那位郭少府时脸上都是由衷的爱戴。
  蓝田县如今成了长安城外极其重要的货物运转中心,他们手头的东西能卖更多的钱,还能以成本价买到日常所需的货物,他们能不高兴吗?
  若说一开始听闻来了个十几岁的县尉他们还觉得朝廷太儿戏,如今他们只觉得朝廷不愧是朝廷,居然把这样好的少府送到他们蓝田县来!
  吴兢师徒俩对视一眼,越发震惊于三娘在蓝田县的民望。
  这政绩,这民心,着实了不得啊!
  过了午后,吴兢师徒俩才入了县城。
  蓝田县不缺钱,城里城外的路都修得极好,道路两旁的商铺和摊贩更是井然有序。
  有些摊子甚至无人看守,只用硬纸板写了个价钱在上头,叫客人自己拿菜、自己付钱,足见民风之淳朴。
  等看到衣着整齐的不良人时不时巡逻过来,吴兢和张镐便知晓那些摊贩为什么敢大喇喇地留个摊子在那儿了。
  人家这边的不良人是真的很尽责。
  吴兢领着张镐去拜访三娘。
  三娘听了吴兢的自我介绍,一下子知晓他是什么人。对于这种几十年如一日专注于某件事的能人,三娘是十分钦佩的,当即拿出自己酿的好酒来招待两位长安来客。
  吴兢道:“来你们蓝田县走一遭,我老汉感觉自己当初在地方上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三娘说道:“晚辈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天底下有几个地方有蓝田县这样的好条件?若是碰上真正的穷乡僻壤,连路都不通的那种,我恐怕也是无计可施。”
  吴兢对三娘的观感更好了,她有能力,还足够谦虚,并没有少年得志的自傲,做起事来反而比谁都脚踏实地。
  吴兢道:“许多人便是有这样的好条件,恐怕也不会用心去办事。”
  因为自己出身好而纵情享乐的人少吗?因为自己起步高而恃才傲物的人少吗?
  世上能成事的人之所以那么少,正是因为人性之中总有那么一点儿好逸恶劳的坏毛病,条件越好反而让他们越是懈怠。
  吴兢就着《蓝田县志》的事与三娘聊了许久,临别时对自己的学生张镐说道:“你在长安也没什么事,便过来蓝田县这边跟着修县志吧。”
  张镐喏然应是。
  三娘眼睛都亮了。
  很不错,现在人才都开始自动送上门了,好兆头哇!
  第103章
  张镐的到来只是刚开始而已, 转眼到了天宝三载,新一年的春闱考完,考出了不少青年俊彦。
  其中一个叫岑参的, 也不过是二十出头,他得了进士出身,便受同族叔父之邀到了蓝田县。
  他这位同族叔父不是旁人, 正是与李白相交甚欢的岑勋。
  岑勋去年年底受三娘邀请过来小住,来了就没让走了,拉着人帮忙修县志以及讲课。
  想到自己一不小心痛失自由身,岑勋便把主意打到岑参这个后辈身上, 这新鲜出炉的进士不得拉出来溜溜吗?
  正好新科进士有三年守选期, 说明这三年他都没啥事干,除了探亲访友之外都可以来干活!
  岑勋成功把岑参拉了过来, 给了三娘极大地启发, 开始给自己的同年们广发英雄帖:最近有啥事干?没啥事干来蓝田县玩啊!
  至于来了以后能不能走,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娘没高兴多久, 便知晓贺知章开春终于成功辞官, 自请回老家去。他还跟李隆基申请要修个道观,说是叫千秋观,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排得极其妥当。
  贺知章走的时候,李隆基挺舍不得,在兴庆宫亲自设宴相送。
  等走到蓝田县,贺知章和三娘她们喝了几杯酒。
  三娘很是不舍, 一路送贺知章到蓝田关。
  这有名的“蓝关”在她眼里都多了几分愁绪。
  贺知章性格洒脱,即便到了离别时候仍是朗笑着说道:“不用送了, 等我到了家中便给你们写信。”
  三娘只得站在蓝田关下看着贺知章一行人远去。
  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还不应知晓别离的滋味,这一刻她却很清楚贺知章这一去再也不会回长安来, 而她兴许也没有机会前往会稽郡看望贺知章。
  长安归江南,走水路还是挺快的,贺知章一路走走停停,竟是赶上了故里的春天。可惜他离乡五十多年,昔日邻里大多都已不在人世,只有几个小孩好奇地探出脑袋来看大,有胆大的还笑嘻嘻地问他是从哪儿来的。
  他看着满目春光,心情出奇地好,诗兴也随之高昂起来了,当场提笔写了两首诗,题为《回乡偶书》。
  故乡人民风淳朴,擅诗的人少,贺知章便乘兴把《回乡偶书》誊抄了许多份,给远在长安的友人们寄了过去,让故友们也体会一下自己归乡的感慨。
  说起来也是稀奇,他的故里明明在这里,他的故友却大多都在长安。
  大抵是因为世上背井离乡的人多不胜数,而长安又是他们最为向往的去处。
  三娘收到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时,已经迎来自己在蓝田县度过的第二个夏天了。
  读到贺知章写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三娘只觉这果然是贺知章写的诗,分明没什么奇词异句,读来却叫人久久难以忘怀。
  三娘二话不说替贺知章把《回乡偶书》投稿给《两京文选》。
  如今《两京文选》仍由东宫负责刊出,按李隆基的意思就是“子承父志”。其实《两京文选》本就是由李俨他们建议故太子李瑛弄的,如今倒算是物归原主。
  李泌近来在东宫做事,新一期的《两京文选》刊出时他也第一时间拿到了。
  他自然也读到了贺知章的新诗。
  李俨与他聊起来时,李泌说道:“凭着这两首《回乡偶书》,后世定然会记得贺监。”
  李隆基如今也是爱读《两京文选》的人,时不时还因为上头的文章问起作者其人,以至于连李林甫偶尔也会读上几篇文章。
  免得接不上李隆基的问话。
  比如此时此刻,李隆基就和李林甫聊起了贺知章的新诗。
  贺知章都致仕了,李林甫自然只会夸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