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伊九伊用一颗平稳的心态在打分。
  抵达山顶,还有滑翔伞营地其他人在。白徐很熟练地去取装备,伊九伊悄悄望着左思嘉。说实在话,今天确实有点太意外了。
  她以为会很圆满,结果竟然是这样。
  但是,抬起头时,她又恍然发现远处的风景非常美。
  从山上眺望远方,城市与水域都渺小到不值一提,烦恼也变轻了。为了旅游,伊九伊去过不少地方,也看了很多景色,但的确没尝试过飞行。
  负责带她一起飞行的是白徐。白徐已经提前做过准备,叮嘱她等会儿要做的事和注意事项。左思嘉就守在一边,和她一起听白徐说话。等白徐说完,他又单独跟她确认了一次。
  她把头发束起,套上了装备,左思嘉在一一检查。
  她问他:“你不带我?因为没有执照?”
  左思嘉停顿了一下,继而说:“因为我现在还负担不了你的生命。”
  这算是需要减分的项目吗?
  面对恋人打退堂鼓,其实是有点煞风景的。伊九伊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的缝隙里,隐秘的心情在涌动。好吧,能直接坦白的无能也不坏。
  她问:“那你今天不玩?”
  “左思嘉肯定要飞吧?”旁边也有人搭腔,大约是认识的人。伊九伊感觉左思嘉的人际关系真古怪,和他打招呼的人多,一起玩的人也多,可他会好好与之说话的人却不多。
  被她这样问,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今天算了。”
  接着又追加了一句:“玩得开心。”
  她笑了笑。
  白徐就在伊九伊身后。风向正好时,他们开始往前奔跑,然后,时间和地点恰好地悬空。
  起飞竟然是那么轻盈的事,双脚离地时,伊九伊的确感受到了激动。这一点倒是没骗人。看着脚下的风景,她的身体若有若无地颤抖,心怦怦直跳。
  背后的人突然说:“伊小姐,下次还来玩么?我请客。”
  分明不熟,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怎么回事?伊九伊不明就里:“嗯?”
  白徐拉着制动手柄,对面前的女生兀自说:“要是你觉得飞这个好玩,下次给我发微信就行。我老早就想好了,等左思嘉找女朋友,我一定要跟人家女孩子打好关系。只要能跟他好好相处,你就是左思嘉身边所有人的救星。”
  白徐控制着滑翔伞,默默心想,毕竟没人喜欢参加葬礼。
  刚认识左思嘉时,正是他带他去攀岩的时候。白徐听说过左思嘉,但没见过本人,也没去听过他的演奏会。左思嘉被朋友介绍来,也不提其他情况,只说在室内练过很长时间,想试试看。白徐当时只觉得,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的,有点“港”味儿。
  来了几次以后,左思嘉变成那拨人里最积极的。
  白徐问过一次:“你们弹钢琴的人,不是要保护手的吗?”左思嘉却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
  后来,异常的情况越来越多。左思嘉的投入程度超过了业余爱好的程度,对危险的情况也表现出了旺盛的兴趣。
  圈子里有朋友开他玩笑,说他是不是想找死。这种话,白徐从来没附和过。
  因为他心里想的是——“那还用废话?!”
  白徐玩惯了,假如说现在的左思嘉是玩家,那他就是玩家祖师爷……谦虚点,资深玩家。他也爱找刺激,累计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在找刺激的人里是有这么一帮人的——生活里受了一些刺激,对生死的概念开始扭曲了,但又不是消极想死,也都有各式各样的原因。
  当他看到左思嘉时,他都会隐隐思索,这种搞艺术,自己又有成就的,到底还空虚什么呢?为什么非觉得活着没意思呢?
  白徐也读过一些闲书,死亡本能性本能之类的。左思嘉这样的条件,说到底,不大可能没女孩子喜欢。但是,的确也称得上情路不顺,压根没成过。白徐觉得,他谈谈恋爱总不是坏事。
  滑翔伞安全着陆,左思嘉已经提前下来了,拿着水杯,看她下来就交给她。
  伊九伊接过杯子,白徐走近了,突然说:“那边乡下种了苹果林,开苹果花的时候很好看,再过段时间,苹果酱也很好吃。可惜了,现在不是时候。”
  “可惜了。”伊九伊也就随口附和。
  突然间,左思嘉说:“到时候一起来吧。”
  他看着伊九伊。
  到时候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吧。心里这样想着,伊九伊仍然微笑起来:“好。”
  有风席卷而过,仰头是刚刚飞行过的天空。电话响起,伊九伊接通,随口询问对方身份,却得到意料外的答案。
  “派出所?”她满腹狐疑地重复。
  第30章
  伊九伊对人的名字很敏感, 只要听说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她记性很好,作为在读研究生陪在何擒云身边时, 她经常被导师叫去,陪同参加这个会那个会, 除却形象,最重要的就是记性好。应酬的时候,马上就能想起谁是谁,是干什么的, 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听说是派出所,伊九伊很意外。
  听对方说到“覃芸芸”这个名字, 伊九伊马上联想到了人。
  那是她外祖父这几年资助的两名大学生之一, 女孩子,大一,学国画的,前段时间为了连环画联系过她。长相有些模糊了,但至少, 她知道是谁。
  伊九伊问电话那头的警察:“她怎么了?”
  警察说了一些。伊九伊眨着眼,不插嘴,慢慢听完了, 然后有条不紊地回答说:“我知道了。那我现在过来。”
  她挂断电话。
  这一天的约会, 她单方面偷偷为左思嘉扣了不少分, 接下来的安排还剩下户外烤肉派对。伊九伊还挺爱吃好吃的的, 这项活动也许能为正常约会拉回一点分。
  然而, 现在看来, 是去不了了。
  伊九伊对左思嘉说:“思嘉,突然有点事, 我得先回去了。”
  她说完就转身,低头看手机,准备联系车。左思嘉也马上跟上来。
  他说:“我送你。”
  恭喜他逃过扣分。
  伊九伊是被照顾惯了的人,况且,这次约会是他向她提起的,要是他不送她回去,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左思嘉开车送伊九伊下山。路上花的时间有点长,开车过程中,左思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伊九伊迟疑片刻,然后告诉他:“我外公资助了几个学生。有个女生,说是要跳楼,被警察拦住了。现在派出所说,需要人去签字,才能放心让她出来。”
  自杀的人擅自离开,万一又闹出了人命,责任又会回到派出所。大概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所以才一定要求有人去领人。在他们的社会里,责任在谁有时比结果更重要。
  覃芸芸是外地来的,本地没有亲人。放弃生命这种事,不论原因是心理疾病还是其他的,被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知道,滋味肯定不好受,只怕小问题反而会演变成大问题。
  就这样,心如死灰坐在派出所,被女警询问联系人时,覃芸芸沉默良久,最后,从手机里翻出了伊九伊的号码。
  这个选择很正确。
  伊九伊确实是个很合适的人选,耐心,有爱心,有社会信用,而且,愿意照顾人。
  覃芸芸选择自我了断的地方离她大学很远,她是专程花两百块打车过去的。后来带她回去的派出所是附近的派出所。
  开过去有一两个钟头,左思嘉没有贸然对别人家的事发表观点,像个模范出租车司机似的,准时准点,把伊九伊送到了派出所门口。
  抵达时,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紫色的晚霞中漂泊着淡淡的、泛着苦味的月亮。
  伊九伊下了车,和左思嘉一起,直接进去。左思嘉替她拉开门,低声提醒说“有台阶”。伊九伊进了门环顾一周,视线捕捉到目标的一瞬间,脚步随即放慢。
  覃芸芸独自坐在一排会客椅的最侧边,垂着头,手搁在膝盖上。警察正在给另一个饮酒闹事的人的家属做登记,看到她时,动作也放慢了。女警小跑出来,还没开口询问,伊九伊提前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刚才电话里覃芸芸的——”
  女警有其他工作,一个男警察负责他们这边。
  左思嘉对伊九伊说:“我先跟他去,你和她聊聊吧。”
  她没有笑容,也不点头,只对他轻声说:“谢谢。”
  伊九伊朝覃芸芸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覃芸芸仍然低着头,不肯抬起头。伊九伊说:“你今晚有地方住?”
  覃芸芸没有任何反应。
  伊九伊又问:“我可以联系你的家人吗?”
  覃芸芸立刻直起身来了,摇摇头,手也按住了伊九伊的手。但伊九伊并没有拿起手机的意思,覃芸芸把手抽了回去。
  终于能正常交谈了。
  伊九伊不着急提到,尽可能温柔地问:“还好吗?肚子饿不饿?今天晚上你有地方去吗?”
  她没有立刻问今天发生的事情,对覃芸芸来说,这让她如释重负。覃芸芸的头栽了栽。
  伊九伊很耐心,接着问:“我们去吃个饭?”
  覃芸芸摇头,特别小声地说:“吃过了。”
  女警匆匆经过,插了句嘴:“我们刚才叫了盒饭给她吃了。”
  能吃饭,应该状态好多了。伊九伊安了点心,又问:“那你去哪里住?”
  “回学校。”
  伊九伊垂着眼睛:“我送你回去吧。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辅导员说一下……”
  覃芸芸立刻激动起来:“不要!”
  但是,伊九伊也打断得很快:“我不会说今天的事,只会告诉她你心情不太好,请她多关心你一下。好吗?”
  覃芸芸看着伊九伊,一副迟疑的样子:“那个……我现在已经没有自杀的想法了。”
  伊九伊心平气和地说:“好的,那就不说了。”
  但是,实际上,伊九伊还是发消息到了覃芸芸所在的大学。她在覃芸芸的大学也有熟人,通过熟人向辅导员三令五申,晚上多增加几次查寝就好,其他地方不要有表示。刺激伤心人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左思嘉过来找伊九伊,走之前要登记证件和签名,伊九伊走过去。
  刚才,警察跟左思嘉讲了一下他们问出来的缘由。其实,说出来也不是多罕见的事,覃芸芸的男朋友向她发脾气,要和她分手。她挽留无果,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左思嘉也把这和伊九伊简单转达了。
  一个中年男性警察一边走流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就是动不动为了一点小情小爱要死要活……”
  覃芸芸跟在后面,突然被这句话激怒,不由得出声反驳:“你们……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们都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你们的ego太大了!从根本上来说,你们就不会去爱了。爱情本来就是有伤害这个副作用的,要是只顾着舒服,那才不是爱情!反正,你们是不会懂的,纯爱已经灭绝了——”
  突如其来的激动令在场众人沉默。没人吭声,也不知道当初警务纪实观察类节目《守护解放西》中十六岁的男孩怒吼“整个长沙我是老大”“为了你,我放弃了整个长沙”时是否也是如此气氛。
  刚才的中年男民警打圆场似的呵呵直笑:“哎呀,你们年轻人别这么冲动。我们老一辈也结过婚,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覃芸芸又哭了,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别的人先开了口。
  左思嘉说:“确实。”
  因为这声回应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其他人都看向他。其中,伊九伊离他最近。
  左思嘉的表情很镇定,和他成名后在外国政要面前演奏《降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时一样,仿佛一支已经熄灭了的烟,从外观看,只剩下一点点火星,里层仍在静静地焚烧:“现在的人都只关心自己,不会接受别人,也不会把别人摆在自己之前。纯粹的爱已经快要消失了。伤害自己很蠢,但爱本身就会无能为力。假如你很爱,所以才这样做,这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