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节
  那个时候,珍贵华美的黑瓷才刚问世,秦王就笑言,说他以后就一直用这只由秦国烧制出来的黑瓷碗吃饭了。
  秦鱼听了,也笑言,以后每一天,他都会往那个扑满里塞一颗黄豆大小的金豆子,看什么时候能装满。
  他们约定,在金豆子填满扑满之前,秦王吃饭,都不能换碗。
  此后十五年,五千六百多个日夜,秦鱼每天都塞一粒金豆子,秦王吃饭的碗也一直都没有换。
  如今,秦鱼的扑满还没有填满,秦王稷的碗,却已经再无人能用了。
  那只迎春绒花,还是当年秦鱼从河内回到咸阳,路上遇到刺杀,称病在家闭门不出,那个时候还是太子的秦王柱去安平君府看望秦鱼,秦鱼教他做出来的。
  秦鱼也是在为秦王整理陪葬品的时候,才发现的这枝迎春花。
  秦王柱说这是君父从他这里“捡”走的,但秦鱼知道,秦王稷捡走的不是这枝迎春花,而是一份独一无二。
  从秦鱼第一次见到秦王稷开始,只要秦鱼这里有了新事物,无论是什么,第一个知道第一个得到的,总是秦王稷。
  唯有这只绒花,秦鱼第一次做出来,送给了自己的祖母和母亲,没有送去咸阳宫一份。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出现了名为“猜忌”的巨大隔阂。
  秦王不再频繁的召见他
  ,他也就不再过问政事,窝在自己府邸里“养伤”,捡起自己曾经的一些小兴趣,权作消磨时间。
  秦鱼早就忘记了曾经发生的这一件小事,秦王稷却记在心中,还要求将其带入自己的坟墓中,可见他是十分在意的。
  秦鱼知道,秦王不喜欢迎春花,他喜欢的是亭亭玉立的莲花,因为宣太后喜欢莲花,秦宫中的这些莲花,都是当年宣太后从楚国带来的莲子种出来的。
  对着秦宫中的每一株莲花,宣太后可以思念故国的山水花草,秦王稷则是可以思念自己的母亲和舅父。
  母亲和舅父,一个给了他生命,一个给了他王权,他们都是他生命中至亲至重之人,无论发生多少变故,一直都是。
  每当满池莲荷盛开的时候,只要秦鱼在咸阳,他们都会在湖边流连许久,秦王赏莲喂鱼,秦鱼则是忙着采荷叶、剥莲子、摘荷花,做荷叶鸡、熬荷叶莲子汤、蒸荷花饼、泡莲芯茶......
  赏花和吃花两不误,别提有多快乐。
  逝去的不可追,但可弥补,秦鱼打算仿照他们常流连的湖亲手做一池莲绒花景出来放到秦王墓室里的案几上,这样秦王稷就可以抬眼就看到自己喜欢的莲花了。
  一个冬天过去,三尺见方的微缩湖景里,已经有了错落有致的展开了几十朵巴掌大小的莲叶和莲花,碧绿的莲叶,粉色白色的莲花,其下还摇头摆尾的游着一尾白色的小鱼。
  小鱼只有一尾,未免有些孤单了。
  秦王柱看着那个独自忙活的身影,敲敲案几,引起王孙政的注意,道:“政儿,总是待在寡人身边做什么?去陪陪你叔祖。”
  王孙政看看自己的王大父,又转头看看一直在编绒花的叔祖,小大人似的叹息道:“王大父,不是政儿不想,是政儿不能。叔祖是在思念曾祖,政儿不能去打扰。”
  说罢,又很不甘心的嘟囔:“叔祖不喜欢我去打扰他,他让我来帮王大父理政。”
  其实,其实他也挺喜欢折花的,但叔祖让他去读书,去帮王大父批阅奏折,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只好来帮着王大父做事了。
  秦王柱一愣,进而失笑,对王孙政道:“你叔祖......他这是为你好呢。”
  看看他的诸多子孙当
  中,又有哪一个,是又两位君王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
  也只有一个政儿这么一个罢了。
  子楚......
  子楚在子嗣上面没有随他,如今只有两个儿子,以后还有多少不清楚,但眼前的这个,敏慧稳重,只要长成,不出意外,可堪大任!
  虽是庶出,但他受两位君王教养,论正统,无出其右者。
  安平君这是,为秦国,选定了一个继承人啊。
  秦王柱一时没忍住,捂住胸口轻咳了几声,王孙政忙倒了一杯热茶送到秦王柱的嘴边,一边帮他揉胸口一边焦急问道:“王大父,您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太医来给您瞧瞧......”
  秦王柱饮了一口热茶将喉咙间的痒意压下去,制止道:“不用。”
  王孙政道:“那怎么行,若是您生病了,不赶紧治,会病情加重的。”
  秦王柱握紧了王孙政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政儿,寡人教你一课,做君王,有些时候可以生病,但有些时候,万万不能生哪怕一丝一毫的病,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强大不可打倒的,无法撼动的,你记住了吗?”
  王孙政第一次从秦王柱脸上看到如此压抑冷漠沉重甚至狠厉的神情,他先是被吓了一跳,继而脑子自然而然的反馈他听到的话:有些时候,不能生哪怕一丝一毫的病!
  王孙政恍然,如今秦国打了大胜仗,正是向天下诸国百姓立威立势的时候,韩王、魏王和魏国的公子魏无忌都正在为曾祖披麻戴孝的服丧呢,若是此时传出秦王柱病了,这......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王孙政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所以,王大父不能病,他甚至不能吃药汤,因为会有味道传出去。
  王孙政轻声且坚定道:“政儿明白了,王大父,您先歇息片刻吧,批阅奏章,政儿帮您。”
  秦王柱心道,这样僭越王权的话,也就你这个娃娃能说了,要是你父亲来说,寡人该怀疑他是不是要夺权了。
  秦王柱想拒绝,但眼前一阵发花,他也怕自己真撑不住突然倒下了,便颔首道:“行吧,你来帮寡人批阅,拿不准的,一定要叫醒寡人问询,或者放在一边,等寡人醒来再批......”
  话未说完,秦王柱已经合眼睡着了。
  王孙政拉过叠放在一旁的毯子给他盖上,在心里坚定道:您放心吧,有不懂的,我会去问蔡相和蒙内史的,他们肯定会教我的......!
  第195章 暗流涌动
  秦王稷盖棺定论的谥号是“昭襄”两个字。
  圣闻周达曰昭、威仪恭明曰昭、明德有功曰昭,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
  其实,送上来的谥号中,还有“文昭”、“文襄”、“武昭”等以文字和武字开头的美谥,但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慈惠爱民曰文、化成天下曰文、帝德运广曰文、修治班制曰文、德美才秀曰文.......
  秦国施行严苛吏法,秦王稷本人也不是什么“惠慈爱民”、“道德博文”的人,用“文”字为谥反倒有一股讽刺的意味在里面。
  “武”就更不沾边了,以“武”字为谥号的,无不是个人勇武之辈和擅于领兵打仗的人,比如秦王稷的大力士哥哥秦武王,比如白起的“武安”封号,都是表彰个人勇武的。
  秦王稷是君王,虽然在他的治下,秦国的土地拓展了一倍还要多,但都是他治下的臣子给他打下来的,所以他的谥号,应该是“襄”,表示劳于兵事,有拓地之功,而不是表一人之功的“武”这个字。
  秦鱼知道,宗室和朝臣将这些拟定的美谥送上来,让他和秦王柱选,是在卖好,但秦鱼觉着,给一位君王盖棺定论,还是实事求是一些的好,否则,后世的史学家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秦王稷和他这一朝的臣子呢。
  所以,最终,秦王稷还是定下了他历史上本来的谥号“昭襄”两个字。
  秦王柱对“昭襄”这个两个字是很满意的,圣闻周达,辟地有德,说的就是他的君父啊。
  按照天子停殡时间七个月算,奉常给秦昭襄王定下的安葬日是在三月初,正是仲春与暮春的交接日,二十四节气中清明的前一日。
  咸阳城中的百官和百姓,只要能来的,都披麻戴孝的来为秦昭襄王送葬。
  送葬这一日,天上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春雨贵如油,上天以自己博爱的方式为秦国的君王送葬。
  秦昭襄王的灵柩已于前几日运送至芷阳宫这边的梓宫,从梓宫将厚重的棺椁送至已经准备好的陵墓这边,还是很近的,时间也很充裕。
  但天子葬仪繁琐又厚重,再充裕的时间也有些不够用的。
  这些自有其他人调和,耽误不了吉时。
  秦鱼站在棺椁左侧,秦王柱在另一边,等到下葬的时候,他们会一左一右的扶棺送葬。
  与他站在一侧的,还有魏无忌和黄歇。
  至于韩王和魏王,则是和秦王柱在一起。
  其实一开始,秦鱼是想让这几个人抬棺的,他还在记恨韩魏楚这三个国家趁秦国治丧的空档来进犯河内,让丧事皱起波澜。
  但他这个提议被秦王柱给驳回了。秦鱼能看的出来,秦王柱自己其实也很心动他的这个提议的,想想看,让他国君王来为君父抬棺,说出去得有多么威风啊。
  但从目前秦国来说,太过张狂了,他怕这么做了之后,天下“有识之士”要唾沫星子淹死秦国了,所以,即便非常心动,但还是将“抬棺”的建议驳回,改为扶棺。
  与秦王柱一起扶棺而行,不算辱没了韩王和魏王了吧?!
  虽然这样,就表明韩王和魏王是秦昭襄王的“大孝子”,但与抬棺比起来,这两人,估计更情愿做大孝子。
  秦鱼抚摸着黄肠题凑的棺椁默默垂泪,即便用了周天子才能用的棺椁装载秦王稷的尸身,秦鱼也觉着伤心。
  人都死了,装裹的再豪华又有什么用呢?
  站在一旁的魏无忌和黄歇面面相觑,用眼睛打着眼神官司,他们不敢说话。
  他们非常有理由确信,如果他们在这个时候说了什么让安平君听着不中听的话语,安平君一手一个将他们推入高深的墓穴中,给秦昭襄王殉葬,也不会有人敢下去捞他们的。
  魏无忌:传说安平君是秦王稷亲自教养长大的,感情非同一般,如今看来是真的啊?
  黄歇:废话,安平君也算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秦王稷平日里是如何待安平君的,我可是一连看了好几年呢。
  魏无忌遗憾:这样受宠还不是白瞎,王位还不是给了亲儿子?
  黄歇也尤其的遗憾:我可听说了,那个时候,太子柱已经开始和安平君争王位了,结果,这位安平君跑到洞庭去霍霍楚国去了,白白让秦王柱得了王位,唉,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手段我都准备好了,最后白准备一场。
  魏无忌:太子柱还没举行即位礼呢,要不,做上一场?
  黄歇:好主意!
  秦鱼
  虽然心情低落难受,但对外界的关注还在的,他见两人眉毛眼睛都要飞起来了,不由低沉了声音冷笑道:“你们两个,精神头这样足,可有想好如何善后了吗?”
  魏无忌赔笑道:“不知君所说的善后,是何意?”
  黄歇则是有些惴惴不安的看着秦鱼,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秦鱼道:“你们不会以为,兴兵攻打河内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黄歇:“安平君想要我等如何善后呢?”
  秦鱼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看在魏无忌和黄歇眼中,这个笑容就是非常“诡异”的。
  秦鱼道:“我想要如何善后?自然是要看你们的‘诚意’了!”
  说罢,不再看这两人,等待入葬的吉时。
  魏无忌和黄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方才兴起的搞事的小心思也给按下去,纷纷考虑起丧葬之后的谈判事宜。
  征伐战事,要么打要么谈,如今他们是战败国,要是一跑了之倒也罢了,如今都被“请”到咸阳来了,不割肉放血,恐怕秦国不会善罢甘休。
  另一边,秦王柱和韩王、魏王自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对话。
  秦王柱强撑着站直了身体,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搭理身后的韩王和魏王两个人,一副“莫挨老子”的低气压。
  韩王和魏王则是一副一模一样的丧气脸,屈辱又不甘的看着秦王柱,这反倒让秦王柱的心情好了一些。
  三人都听到了秦鱼说的话,秦王柱就半转了身体,看着两人问道:“君等可想好如何与我秦国善后了吗?”
  韩王然四十多岁的年纪,须发漆黑,看着和秦王柱好似两个辈分的人,但实际上,两人年纪差不了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