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节
  寨门口坐着几个汉子,穿着和阿勒古一样的衣服,警惕的朝他们看过来。祁景注意到,寨门的不远处还有一座瞭望的角楼,那上面也有人在向这边张望。
  一个皮肤棕黑,浓眉大眼的后生站了起来,走过来问:“你们是谁?怎么过来的?”
  阿勒古刚要开口:“我们……”却忽然停住了,瞪大眼睛盯着这后生,惊喜道:“桑铎,是我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那叫桑铎的后生愣了一下,仔仔细细看了他一会,一拍脑门:“阿勒古?”
  阿勒古用力的点点头,桑铎一把抱住他,激动道:“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两人的眼眶都红了,桑铎说:“自从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很想你……真没想到,我们还有能再见的一天……”
  他的声音哽咽了。
  阿勒古擦了把眼角的泪花:“我们进去说。”
  桑铎点了点头,回头对那几个汉子说:“让他进去,你们别声张。”
  他像是这群年轻人的头,很有话语权的样子,没有人反驳,就让开了路,放他们进去了。
  桑铎注意到了祁景,但也没多问,只皱眉道:“你这身打扮不行的,一看就是外乡人。”
  他脱下身上的羊皮褂,给祁景套上,又在地上抓了两把土,直往祁景脸上糊去,祁景差点吃了一嘴土,挡了一挡道:“这是干什么?”
  桑铎道:“不这样,怎么办?”他的汉语听起来还有点生硬,“你装成麦陇佬,才能混进去。”
  祁景悄声问阿勒古:“麦垄佬是什么?”
  阿勒古道:“就是你们说的流浪汉、乞丐。”
  祁景一噎,只好自己也拿了把土往脸上糊,一番打扮后,就见他衣衫褴褛,面色土黄,头发乱得鸡窝一般,说不出的狼狈和憔悴。祁景心生悲凉,他好好一个大帅哥,现在再给个拐棍和瓷碗就可以直接开工了。
  桑铎却还不满意:“这双眼睛不好。不要看人,不要和人对视,要佝偻着走路,走起来要摇摇晃晃,喝醉了酒一样,才像样。”
  祁景心想,早知道,要江隐教他几招好了。这种骗人的把戏,没人比他更擅长,偏偏还把他一颗心都骗走了。
  这里的建筑风格以木头为主,多是四角支起来的土楼,顶棚斜斜的罩下来,不存雨水,又能遮阳,但道路显得也较为狭窄。鲜花还是处处都有的,最令祁景惊讶的是,路上居然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兽动物,一步一步的踱着,姿态闲适,同这里的居民一样怡然自得。
  阿勒古把他的头按下去:“不要到处乱看。”
  忽然,一声呼唤传来:“桑铎!”
  祁景低着头,就见一抹漂亮的藏蓝色百褶裙出现在了视线里,来人显然是个女子,穿着短褂和长裙,声音嘹亮清脆,一听就知的泼辣:“这是谁?哦!又是一个麦陇佬!我刚打发走了一个!这些人就知道趁农忙打秋风!”
  她用汉语和祁景听不懂的语言掺杂着说了叽里咕噜一大堆,桑铎好不容易打断了她:“阿月拉,你少说点话吧,我耳朵都要聋了!”
  阿月拉噗嗤一笑:“我是替你抱不平呢!”
  “不过给他几口剩饭,值什么。你啊,快去找你的情郎去吧!”
  阿月拉羞红了脸,佯怒的骂了他几句,就急急的跑开了。
  桑铎悄悄的对阿勒古说:“阿月拉和勒丘看对眼了,每天不见一面,心里就像有小爪子在挠……啧啧。”
  祁景有一点不太明白:“这些麦陇佬,遇上了就一定要给饭吃吗?这里还有什么说头不成?”
  阿勒古道:“还真有。在万古寨里,地位最高的人就是神婆,神婆不分男女,从小孩子的时候就要选出来,经过很多考验,最终只有一个人能成为神婆,剩下的都要被流放。传说中,被流放的人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家乡,因此也有一种说法……麦陇佬就是当初那些孩子。他们多多少少都有点通神的能力,我们也必须尊敬和善待他们。”
  桑铎撇撇嘴:“话是这什么说,谁知道有多少懒汉顶着这个名头当麦陇佬,成日间游手好闲,只管讨饭吃。”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一幢小楼前,有个人影在不远处踌躇不前,对面胖胖的女人面露难色,和他僵持着。
  桑铎远远的招呼:“阿娘!怎么了?”
  女人看到他,松了一口气:“他又来了……”
  桑铎一看那畏畏缩缩的人,就变了脸色,胸膛起伏了好几下,才说:“怎么又是你?你要找吃的,也找别家去,我阿娘好心给你一口饭,倒赖上我们了!”
  那人蓬头垢面,身材瘦小佝偻,穿的衣服脏的看不出颜色了,好像还是冬天的装扮,手里攥着一根拐棍,一条腿蹭着地晃荡着,好像是瘸了。
  他身上还有一股又臭又馊的味儿,寻常人见到了,都要掩鼻而走,一眼都不想多看。
  那人说了几句话,用的是本地的语言,桑铎还是很生气的样子,又不敢发作。这麦陇佬神神叨叨的,万一真有点本事给得罪了,怕是要遭报复。
  胖胖的女人叹了口气:“算了,我去拿一些水和干粮,你吃了就走吧。”
  那人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女人回到屋里,端了一碗水和一大块馕似的干粮,那麦陇佬抢过来,连吞带咽的吃了,噎得直梗脖子,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女人有点不忍:“慢点,慢点吃。”
  祁景悄悄问:“她是桑铎的娘吗?”
  阿勒古摇摇头:“桑铎和我都是孤儿,被村里的人养大的……她是阿诗玛大娘,对我们很好,和亲娘没两样。我们对尊敬的女人,也会叫阿娘。”
  桑铎很反感这位打秋风的麦陇佬:“我们进屋去吧。”
  祁景嗯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出声,谁知就这一声,那正捧着饼子不停咽的人猛地抬起了头,直直的盯着祁景,连嚼都忘嚼了。
  阿勒古和桑铎都警觉了起来,祁景是外乡人,难道被看出来了?
  桑铎推了他一下:“你看什么?”
  那人忽然惊天动地的咳嗽了起来,不断抚着胸口,好不容易把剩下的干粮顺下去了,才伸出脏的看不出色的爪子,一把抓住了祁景的手臂:“咳咳……祁景!祁景!”
  祁景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全身都僵直了,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又脏又臭的流浪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勒古和桑铎都要扯开他:“你这个疯子,臭乞丐!滚开!”
  麦陇佬急了,四下看了看,手蘸着碗里剩下的水,往脸上抹了两把,直直的看着祁景:“……是我,是我啊!我,瞿清白!”
  祁景这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推开阿勒古和桑铎,两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肩膀,手下的骨头真硌人:“小白……”
  瞿清白一下子咧开嘴笑了。
  他的脸颊都凹陷下去,不复圆润,一笑起来,却还是以往的样子,灵动狡黠,憨态可掬:“……我可算见着亲人了!”
  第229章 第二百二十九夜
  两人都衣衫褴褛,狼狈万分,活脱脱两个叫花子,谁也想不到,时隔这么久后的重逢,会是这种滑稽又悲惨的场景。
  他们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都颇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还是阿勒古看着不对,将他们推了进去:“先进屋再说。”
  好不容易坐下来,瞿清白又咕咚咚灌了一大壶茶,满足的叹息了一声。祁景看他瘦的快脱了相的脸,一阵百感交集:“小白,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瞿清白抹了抹嘴巴,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吗。你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这个鬼地方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转也转不出去,这边的人还怕生,看到我是外乡人,差点没把我抓起来。我逃了好几次,才想出扮麦陇佬这个法子……对了,我还学了几句方言,扮起来就更跟真的似了。”
  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儿,鼻子一皱:“你也别嫌弃我,要不这么往死里造,我早就给人发现了。”
  祁景明白了,原来他是故意让自己脏臭成这个样子,好能在这个地方留下来,讨口饭吃。
  他对阿诗玛大娘说:“大娘,您这还有没有什么吃的,给我这兄弟吃一口,他这些日子过得苦……多谢了。”
  阿诗玛点头道:“我这里还有些剩菜剩饭,我这就给你们热去!”
  瞿清白赶紧拦住他:“不了不了……打了这么多天秋风,怪不好意思的,我就不吃了。而且……”他指指胸口,不好意思的说,“刚才那块干粮还噎在这呢,早就饱啦。”
  他这句把阿诗玛大娘逗笑了:“行,你再想吃什么,就和我说。”
  她一扭头,又冲阿勒古问:“你呢,饿不饿?多少年没回来了,想不想阿娘的手艺?”
  阿勒古眼圈一酸:“想,天天想,夜夜想……在梦里都想吃上一口您做的凉糕和油粉。”
  阿诗玛大娘像被风吹着了似的擦了擦眼睛:“好,阿娘这就给你做去。”
  她一掀帘子走了,祁景看着她的背影:“她怎么什么都不问?”
  桑铎叹了口气:“阿娘就是这种性格,自从阿爸去世后,就与世无争的,安安静静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连登天节也不出来……寨里的人都快忘了她啦。她说过,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们都能好好的,其他的事她都不想管。”
  阿勒古点点头,回忆起以前的日子:“我记得咱们小时候偷东西被大人追,都会跑到阿娘这里来躲着,她从来不骂不打,反而喂饱了我们的肚子……”
  桑铎也仿佛被他拉回了那段记忆,感慨万千的的看着远方。
  祁景接着问正事:“小白,你怎么会到这里的?”
  瞿清白道:“这事说来话长了……”
  他们互相交流了一下几个月前在青镇上经历的一切,都觉得恍如隔世。祁景这才知道,陈厝被吴家人带走了,他沉吟片刻:“虽然少不了受罪,但他一定还活着。”
  瞿清白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祁景,你知道吗,他被拖走的时候,浑身是血,嘴里还在叫着……小白,救救我……”
  “可我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抬起头来,眼圈已经红了,恨意和愤怒混杂其中:“我恨透了吴璇玑,恨江逾黛,恨那群该死的鸟……但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祁景知道他的不甘心,拍拍他的肩:“这不怪你。”
  他迟疑了一下,又看向桌下:“你的腿……”
  瞿清白抹了把脸,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轻松道:“没什么大事。看起来挺严重,其实能跑能跳……还好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帮师兄弟接过骨,不然就真废了。”
  祁景笑了:“你行啊,看不出来还有这手艺呢。”
  “这还要感谢我爸心狠手黑……”
  祁景神色如常,但心里还是轻叹了一口气。瞿清白不说,他也知道,拖着一条未愈合的断腿东躲西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靠乞讨为生……这段日子,对于一个曾经身骄肉贵,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来说是多么艰难。
  但他只字不提难处……可见那段经历对他影响多大,像这条断掉的腿一样,在他身上打上了疼痛难忍的烙印。
  瞿清白继续道:“我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但昏昏沉沉中,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觉得……”他迟疑了一下,“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了江隐。”
  祁景心下一颤:“你确定?”
  瞿清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雨太大了,我又迷糊着,实在看不清人脸,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何况,那种情况下,除了江隐,谁会来救我?”
  祁景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江隐就像所有人的主心骨,稳稳地定在那里,他好像谁都能救,就是救不了他自己。
  瞿清白还在问:“江隐呢?你找到他没有?他那么厉害,不可能折在那个地方的,对吧?”
  他的表情泄露了一丝惶惶不安,祁景道:“你放心,他没事。而且,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瞿清白惊喜道:“真的吗,他在哪里?”
  祁景将花海子的事情和他说了,瞿清白气的直咬牙:“白家的人也太损了!白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知道护犊子,黑白不分,是非颠倒,他他他……”
  祁景递过一杯水去:“喝口水,别气着。”他的眼光又沉又亮,透着一股子少年人的狠劲,“他们要来也好,我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把丫老窝掀个底朝天,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瞿清白热血上涌:“好!”
  他一把放下茶杯,哐的一声,又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些天我也没闲着,不仅自学成才了本地方言,还探听到了一些事情。”
  “就和你说的一样,吴家的鸟寮和万古寨呈犄角之势,但两边也不是完全不相往来。每年等天节的时候,吴家那边都会登门拜访,我总觉,这之中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