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
  即使在辞别了仙去的张道长,在夕阳的满天余晖里,一步步走下长长的石阶时,那种深知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时的滋味,也不能与现在比拟。
  他不畏惧,是因为他死不足惜,现在畏惧,是因为心有所系。
  “……还记得那只再鬼门关里假扮混沌的小妖吗?”
  李团结道:“食梦貘?”
  齐流木点头:“它虽顽皮,但并非穷凶极恶,稍加引导,一定能步入正途。”
  李团结哼笑:“哦,那我这种穷凶极恶之徒,一定是没救了?”
  齐流木不明白他为什么心情忽然变差了,只说:“不是。”
  “那是什么?”
  齐流木反问:“你在闹什么脾气?”
  李团结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笑:“我能闹什么脾气?”
  但他确实把头扭过去了。
  沉默了一会,齐流木开口道:“在所有妖兽中,你虽然不是最善良的,也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友好的,也不是最……但……但是我最……”
  李团结饶有兴趣的等了半天,还是没见他说出个以所然来,终于转过来道:“说出来,就这么难吗?”
  齐流木脸都憋红了,他从没有这样过。
  李团结看了他一会:“罢了。指望你这张嘴说出什么好话,还是等下辈子吧。”
  齐流木终于松了口气,他好像急于转移话题,掏出一个小小的球形香炉,两指再闭合处一抹,闭眼道:“魂兮归来。”
  烟气飘了出来 ,渐渐形成一个形状,浓浓的烟雾中,一只长嘴似虎豹的东西走了出来,它的翎羽流光溢彩,在一片烟尘焦土的战场上尤其明显,引得人都围了过来,边看边啧啧称奇。
  祁景想,这种一看就善良又无害的妖,待遇就是不一样。
  陈山惊讶道:“好漂亮的妖!它是……”
  “食梦貘。”
  食梦貘叫了两声,它的声音特别清脆,饱含浓浓的喜悦,知道是齐流木召回了它,还想上前亲近一下,却在见到旁边的李团结后倒退了几步,长长的颈子低下,发出嘤嘤嘤的可怜叫声。
  李团结的尾巴在地上一拍一打,笑道:“你怕什么?过来啊。”
  食梦貘谨慎的摇了摇头,又退后了两步。
  不敢来不敢来。
  “食梦貘,擅长造梦,能自由变化。有人说它——皮肉皆是迷魂汤,骨头都是孟婆药。”江平缓步走来,道,“流木,你选的不错。”
  短暂的梦境中断在这里。
  祁景晃了晃脑袋,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和梦中一摸一样的食梦貘正看着他。
  他看了看化胎,一切好像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祁景问:“那下面是你的尸骨?”
  食梦貘点了点头。
  它问:“你怎么知道的?”
  祁景说:“我一直在想,江逾黛是怎么控制整个镇子的人的。开始我以为是通过纸人,但他不仅能控制人,还能控制雾气,他就像一个熟练的偶戏人,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牵丝木偶,而青镇就是他的戏台。”
  “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进了祠堂,看到这化胎后,江隐说化胎就像孕妇的肚子,而这腹中,又被我们发现了一具妖兽尸骨。如果以化胎为炉鼎,以有特殊能力的妖兽尸骨为祭,能放出这些白雾,制造这样一个诡异的‘梦境’,也就说得通了。”
  食梦貘跳了两下,很高兴的说:“对!”
  祁景继续道:“而你之所以做出那些诡异的举动,一会消失一会出现,也是因为你早已经死了,骨头皮肉都被江逾黛用来造梦,分出来的这些,只是一念神魂。”
  就像吴璇玑没有想到罗刹还会残留一丝意识一样,江逾黛也没有想到,本该魂飞魄散的食梦貘竟然还会以这样的方式妨碍到他。
  食梦貘说:“当年我灵智未开,是齐流木教我要做个好妖,他对我很好,我一直记得他说过的话。善恶有别,不可以帮别人做坏事。”
  祁景不知该说什么,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口的难过,眼前这鲜活漂亮的妖兽竟然不得善终,反而被用来作恶,江逾黛真是造孽不浅。
  脸上一痒,是食梦貘轻轻蹭了蹭他,又转头,很留恋的蹭了蹭江隐。
  有什么轻飘飘的掉在了地上,祁景捡起来,是三根鲜艳无比的羽毛。
  “我要走了。”
  周围的雾气渐渐散开,食梦貘的身形也消失了,它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穿过六十年的岁月远远传来:
  “我一直很想你们……能再见一面,真是太好了。”
  第212章 第二百一十二夜
  食梦貘消失了,但活死人却动了起来。祁景将手中捡起的羽毛,快摇出残影了,还是没有效果。
  ……也许只有齐流木亲手做的风铃对驱散雾气和活死人有效?
  他暗骂一句,只能护着江隐,在化胎上越退越后,脊背几乎要抵上围墙。
  刀和棍棒劈砍在墙上,地上的声音不绝于耳,祁景握住一个活死人的胳膊,反手一拧,那人的胳膊就像麻花一样一寸寸变形到肩膀,嚎叫的倒了下去,又绊倒了后面的活死人,跌跌撞撞带倒了一片。
  祁景抢过一人手中的刀,对着他们,活死人不怕这个,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上前。
  他们都奇怪的定住了。
  祁景若有所觉的摸向怀里,三根羽毛的颜色黯淡了不少,其中一根甚至有点发灰了。
  难道这羽毛的作用就是这个?
  来不及多想,他拉着江隐,挤过活死人群往外跑,鼻端一股一股的血腥和腐臭,浑浊的眼珠子跟着他走。
  祁景嫌江隐走的不够快,一把扛起来往外跑,忽然灵机一动,喊道:“安子!安子!”
  “我找到小妹妹了,你不是想见她吗?你在哪里——”
  远远的,真的有一个声音回应了,安子像是很激动的喊:“这里!这里!她在——唔唔、唔!”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祁景心里一紧,确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往那边跑去,模模糊糊好像迈过了一个门槛,应该是进了祠堂里,视野清晰了一点,就见一个人影佝偻着脊背要往外面溜。
  这个距离,追上去已是来不及,又不能放过,电光火石之间,祁景拽住江隐的一臂,由后往前的发力,将人划了个抛物线甩了出去。
  即使以江隐现在的状态,祁景还是恍惚中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震惊”两个大字。
  於郗——
  这一扔臂力惊人,江隐像个旋转的陀螺一样砸向了逃跑的人的背影,嘭的一声,两人摔成一团。
  那人刚爬起来一点,祁景就跑了上来,一个泰山压顶将他按在地上,唐惊梦痛叫出声,她怀里也发出了一声细细的惨叫,安子挣扎着爬了出来,脸上指痕红通通的。
  原来他刚才一直被唐惊梦捂住了嘴,这才叫不出声来。
  他急促的问:“小妹妹呢?”
  祁景说:“她走了。”
  安子一下子露出了非常失望的表情,祁景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根羽毛,塞到了他手里。
  唐惊梦像要断气一样在他的压制下喘着,刚才那两步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祁景问:“风铃呢?”
  唐惊梦不回答,祁景一咬牙,在她身上摸了两把,什么也没摸到。他已经不好意思找下去了,但不找又不行,一眼看到她攥在手里的什么东西,一把揪住了,厉声道:“你给不给?”
  唐惊梦这才有了点反应,她攥紧手里的纸人,尖声道:“放开!放开!”
  祁景说:“你不给我,我就把它扯烂!”他紧紧盯着唐惊梦的眼睛,阴森森道,“你说,你的身体会不会也像它一样——从中断成两截呢?”
  唐惊梦的牙关紧咬,那张瘦脸皮都紧绷在了骨头上,骷髅般的十指紧紧揪着纸扎娃娃,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稻草,一根洪流中的浮木。
  “我不能给!不能给……我不能,要是给了,我就完了,我就——”
  眼泪从她凸起的眼眶涌了出来:“我就会死!江逾黛会杀了我的!”
  祁景一愣,被她狠狠一拽,将娃娃扯了回来。
  “你还不明白吗?”唐惊梦说,“纸人既然和我身上的伤口一摸一样,就说明我和一个傀儡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想让我消失,我就一定会消失!”
  一声轻轻的笑从他们身后响起,祁景回头,就见江逾黛出现在雾中,虽然鼻青脸肿,嘴角带血,却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他稍一挥手,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无数书页被翻的哗啦啦作响,中厅的房梁上掉下来无数白色的影子,停在了空中。
  那是满屋子的纸人,每一个都描画的精致,眉眼弯弯,阴风浮动,森森的笑着。
  有一个就悬在祁景的鼻尖前,和他大眼瞪小眼,呼吸为之一窒。
  他忽然想起了投影中白月明的表现,他那句壮观的夸赞,恐怕也是对着这满屋子的牵丝傀儡,人皮娃娃。
  江逾黛说:“过来吧。”
  唐惊梦盯着他,没有动。
  江逾黛的语气很亲切,说出来开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如果我动了其中一个,所有纸人都会被牵连着毁掉,你不会愿意看见这样的结果发生吧?”
  唐惊梦颤抖了一下,她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控制住了一样,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
  祁景想阻止她,手却有些抬不起来,他问自己,这些纸娃娃系着全镇人的命,他真的能拿这些人的命冒险吗?
  江逾黛控制的不只是食梦貘,所有人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唐惊梦与江逾黛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停住了,说了一句:“对不起。”
  祁景的心下一紧,他看得出来,唐惊梦是真的在挣扎,她不想他们死,可是谁又心甘情愿的牺牲自己呢?
  但风铃一旦被交出,就等于断了他们的生路。
  唐惊梦的胳膊已经抬了起来,江逾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祁景咬紧了牙关,忽然,一声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在这片寂静中仿佛瓷器碰碎——
  “不要怕他!”安子大声喊道,“他在说谎!”
  江逾黛脸色一变,他一扬手,祁景就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就听扑通一声,安子小小的身体倒在了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尖刀。
  鲜血汩汩流了下来,祁景扑过去按住,怒声道:“江逾黛,你不是人!他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