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路上想要温习功课实在不容易,萧景曜还好,看过的书都印在脑子里。尽管马车再颠簸,萧景曜闭眼定神,就能像从硬盘中调出文档那样,将自己想温习的课业从头到尾地调出来,一字不差。顺便还能回忆一下教谕们和尹县令对他的教诲。
  特别是在县衙典籍室看到的那些历年事件记录,更是成了萧景曜每天都会反复琢磨的重要内容。
  经过这次乡试,萧景曜也发现了实务的重要性。更加能肯定,之后的会试和殿试,肯定也会更侧重实务方面的题目。
  这也很好理解,科举完后都是要当官的。新科进士通过庶常馆考核后,一般会外放为一地父母官。要是不懂得实务,还当什么父母官?只会做事写文章可当不好父母官,朝廷要都是这样清谈的官员,那这个朝廷才是要完。
  显然,正宁帝是个明君。萧景曜从县试考到乡试,不论是院试中算学题的占比加大,还是乡试中实务题的占比增多,都证明正宁帝是个注重实干的帝王。
  科举考题确实都是由主考官出,正宁帝并不插手。但能让这些实干派大臣担任主考官,本来就体现了正宁帝的倾向。
  萧景曜将自己的猜测和其他一说,张伯卿看着萧景曜,深深叹了口气,“我明明已经知道了你是个厉害人物,没想到你竟然还能给我惊喜。大家都只有一个脑袋,为什么你就能琢磨出这么多的东西?”
  邢克己也摇头苦笑,“我倒是隐隐猜出来会试也会更注重实务,但只是猜测,不能说出其中的道理。景曜确实远胜于我,这个解元,实至名归。”
  有了努力的方向,几人在路上也没闲着,得了空就开始钻研各种实干的方法。这个时候,张伯卿几人就分外羡慕萧景曜的脑子,柳疏晏更是激动之下抱着萧景曜的胳膊蹭了好几次,“过目不忘真的太好了,我也来蹭一蹭天才的才学,希望我的记性也能这么好!”
  在马车中看书,真的不容易啊!
  对此,萧景曜只能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天生技能,其他人羡慕不来。但这话说出来挺欠揍,萧景曜唯有微笑以对。
  萧元青就不一样了,得意地叉腰大笑,深深觉得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师曼娘,生了萧景曜这么个天才儿子。
  天底下还有比他更舒心的爹吗?
  萧景曜并不藏私,在沿途驿站中休息时,也会向张伯卿等人分享他在县衙典籍室里看到的文献记载。四人更是感激不已,深深记住萧景曜这份大人情,暗自发誓日后定要好好报答萧景曜。
  出了雍州后不久,天气明显越来越冷。萧景曜带上那堆厚实的衣裳被褥正好派上了用场。邢克己身子骨稍弱一点,小病了一场。还好他们都听了萧景曜的话,尽可能地准备了过冬的东西,又都带上了一些常用药。
  快到京城时,萧景曜几人正在驿站歇着。夜间突然有人快马加鞭来驿站,驿站顿时又热闹了起来。萧景曜好奇地出门,就见对方穿着一身士兵衣裳,胡子拉碴,满面风霜,不知赶了多久的路,一边狼吞虎咽地啃干粮,一边看着马进食。瞧这模样,大概是打算等马吃完草后,继续连夜赶路。
  驿丞对待这位传令兵很是客气,殷勤地送饭送水,还说已经让人备了热水,请大人沐浴清理一番再出发。
  对方很是奇怪,“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担不起你这一声大人,你无须对我这般恭敬。”
  年老的驿丞双手拿着水囊递给对方,似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尤为和蔼,“老朽认识你这身衣裳,你是顾将军手底下的兵。当年京城被围,老朽日夜不安,是顾将军带着大军赶来救驾,解了京城之围。你们边疆军,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
  对方没料到驿丞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吭哧吭哧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话头,挺着胸膛骄傲道:“那我再告诉老伯一个好消息,顾将军知道天气冷下来后,胡人又会南下抢我们大齐百姓的粮食。提前整顿好了军队,趁着胡人王庭内乱之际,一举将胡人打跑啦!”
  驿丞眼中异彩连连,高声叫好,“顾将军果然厉害!这些该死的胡人,年年来抢我们边疆百姓的粮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算是把他们都给打跑了!”
  两人都没刻意压低声音,很快,驿站内就响起了无数叫好声,还有人想请这位传令兵喝一杯的。对方却毫不犹豫地推辞掉了,见战马已经吃好粮草,这位传令兵一个漂亮的翻身上马,对着驿站内还在叫好的人拱手道:“多谢诸位厚待,不过我还赶着去京中送喜,就此别过。”
  说完,对方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同他显然十分默契,嘶鸣一声,扬起马蹄,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这等大好消息,不必瞒着,他提前说出来也无妨,还能让百姓对陛下更归心。
  驿站内却不复原来的平静,萧景曜就听到有人高声喝彩,让人拿酒来,他要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也有人放声高歌,隔着几间房,有人抚琴相和。还有人夸顾将军勇武无双,智勇双全,又担心顾将军是否会遭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很快,后者的声音就被人打断了,显然是不想落人口舌。
  萧景曜和萧元青对视一眼,顾将……个名号他们可太熟悉了。萧家祠堂里现在还供奉着顾老将军的牌位呢。两家渊源颇深,再听到顾将军的消息,萧景曜和萧元青的心情肯定比其他人更复杂。
  萧元青贴着萧景曜的耳朵,几乎是用气音询问,“顾将军不会有事吧?”
  萧景曜听那传令兵的意思,顾将军估计不久后就会班师回朝。立了大功的将领,回到了帝王的眼皮子底下,应当不至于被帝王忌惮太过。
  但这事儿谁也说不准,萧景曜也希望对方平安到老,不想看到“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悲剧。
  萧元青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不妥,赶紧摇了摇头,又拍拍萧景曜的肩膀,示意萧景曜早点休息。
  随后这一路上,萧景曜明显感受到了空气中欢欣愉悦的情绪。官道两边也有附近的百姓前来摆摊,卖些干粮茶水,有条件的还摆了些果脯山货,萧景曜都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明显的喜色。
  萧元青买了些果脯递给萧景曜,顺便问了一下他们为何这般高兴。对方满脸兴奋,喷出的寒气也挡不过内心的火热,拍掌大笑道:“顾将军把该死的胡人给赶跑了,我们当然高兴!”
  “是啊,当年胡人围了京城,路上杀了不少人。我堂叔一家就是死在胡人手里!”
  老百姓不知道大齐外敌的区别,把所有外敌都叫做胡人。实际上,顾将军驻守西北,当年围困京城的,是临近北方的另一支胡人。两者都是胡人,却是不同分支,估计也没少内斗。
  老百姓当然不懂这其中的区别,对他们来说,胡人都该死,杀了他们亲人的胡人更该千刀万剐。顾将军把胡人打跑了,那就是他们的大恩人!他们要在家里为顾将军立长生牌位。
  萧景曜内心十分复杂,只是委婉地说道:“顾将军确实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过我听说顾将军好像不太信这些。顾将军带兵打仗,庇佑一方,肯定是想我们大齐百姓都过上安稳的日子。你们认真过好自己的日子,顾将军肯定十分高兴。”
  对方本来打算给顾将军立个长生牌位,听了萧景曜这话,又有些犹豫,最后选择相信萧景曜。小伙子模样生得这么俊,又一身书卷气,一看就是来京城赶考的举人老爷。这可是文曲星下凡的厉害人物,他说的话肯定没错。顾将军不信这些,那他们就在心里给顾将军祈祷,也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邢克己深深看了萧景曜一眼,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到达京城那天,正值京城落下第一场雪。雍州很少下雪,张伯卿几人看到下雪都有些兴奋,那雀跃的神情,让萧景曜幻视了后世一些没见过雪的大学生,看到北方下雪后,兴奋地把自己埋进雪堆里。
  现在,张伯卿和柳疏晏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跃跃欲试的手,抓了一堆雪就开始团了个两个小球,试图堆出一个袖珍版雪人,揣在手心里随时带着。
  萧景曜:“……”
  所以南方人见到雪就控制不住的兴奋,也是被祖先们刻进dna里面的吗?
  总觉得我们的血脉里刻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让萧景曜没想到的是,在他到达京城不久,还没去客栈,就有位穿着青色衣裳的微胖中年男子笑着迎了上来,“可是萧景曜萧公子?小的是公孙府的管家,公孙大人收到公子的书信,算了算时间,知道公子这几日便会到京城,特地命人在城门等候。”
  “京城居住不易,大人早就吩咐小的收拾了一间小宅院,正适合公子静心温书。公子若是不嫌弃,小的这就领公子去宅院歇着。天气寒凉,宅子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屋子里放了炭盆,必定不会让公子受凉。”
  别说其他人,萧景曜都惊呆了,万万没想到公孙瑾竟然会把他住宿问题安排得这么周到。
  邢克己深深地看了一眼萧景曜,特别想打趣萧景曜一句“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这话还是萧景曜用来打趣他们的,邢克己觉得现在很适合把这句话还给萧景曜。
  不过公孙府的管家在场,邢克己也不想同萧景曜说笑,免得让萧景曜给这位管家落个不稳重的印象,只是对着萧景曜笑道:“公孙大人一片好意,你可莫要辜负了。你先去宅院,我和振源他们去雍州会馆看一看。”
  各州在京城都有会馆,前来赶考的举人们可以住在会馆中,基本不收住宿费,不过一日三餐的花销,还得举人们自己出。
  萧景曜也不推辞,对着几人拱手道:“那我就先行一步,等到明天安置好了后,我们再聚。”
  说完,萧景曜又对着面上含笑的管家一拱手,“有劳管家带路。”
  “公子不必客气,大人特地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公子。宅院中的下人都是公孙府的家生子,十分可靠。公子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
  萧景曜实在没想到公孙瑾会这么干,心下很是感动,他和公孙瑾不过只相处了一次,这几年虽然有书信往来,却也并不频繁,没想到公孙瑾对他竟如此上心。这个待遇,除了没让他住进公孙府,公孙瑾待他,几乎与自家子侄无异了。
  不过他进京赶考的举人身份,住进公孙府也不太合适。万一他成绩太好,有人指定会说公孙瑾徇私之类的。
  萧景曜不知道的是,公孙瑾也曾犹豫过要不要让公孙府的管家去接萧景曜。宰相门前七品官,公孙府的管家,在京城一些权贵人家也算是混了个脸熟。管家来接萧景曜,京官们基本上都知道萧景曜和公孙家有些渊源。太早打上某一方的印记,对萧景曜来说未必是好事。
  但萧景曜和公孙瑾有交情,这事儿连正宁帝都知道。公孙瑾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掩饰,大大方方的,反而不会落人话柄。萧景曜住在公孙家名下的宅子里,也能免去不少麻烦。
  萧景曜大为感动,好好休整了一番。第二天正好是休沐,萧景曜恭恭敬敬地拜见了公孙瑾,感谢他对自己多年的关照。
  公孙瑾的面容几乎没怎么变,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淡然摆手让萧景曜别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公孙瑾便仔细考校起萧景曜的功课来。
  公孙瑾身为国子监祭酒,才学自是不必多说。萧景曜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到后来却显得有几分吃力,因为公孙瑾提问的速度越来越快,问题也越来越刁钻。萧景曜无法像一开始那样,公孙瑾刚把问题说完,萧景曜就能立马给出答案。
  殊不知公孙瑾心中的震惊简直比当初第一次见萧景曜时更甚。他已经年近五十,公孙家更是钟鸣鼎食之家,公孙瑾从小就在书堆里长大,后来又当了国子监祭酒,单凭腹中的才学,放眼整个朝堂,能和公孙瑾匹敌的也寥寥无几。
  但萧景曜竟然能接上公孙瑾所有的话头,可见萧景曜知识面之广。
  公孙瑾都忍不住奇怪,“有些书,书局里可买不到,你从哪里看到的?”
  萧景曜微微一笑,“府学藏书楼颇为丰富。”
  “原是在府学藏书楼中看到的。看来你看的书并不少。”公孙瑾了然,端过茶杯喝了口热茶,一来一回考校萧景曜太久,他委实口渴了。
  萧景曜又是一笑,不好意思道:“府学三年,够学生把藏书全记下来了。”
  “咳咳咳……”公孙瑾一口茶呛得不轻,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哭笑不得地看着萧景曜,“我倒是忘了,你过目不忘。看了一本书就是背下一本书。”
  公孙瑾暗暗点头,只看才学底蕴,萧景曜应当是考生们中的翘楚,对上翰林院那帮编书的翰林们都有一战之力。
  定了定神,公孙瑾又让人拿了笔墨纸砚,自己给萧景曜出策问,让萧景曜作答。
  会试必然是策问占比重,殿试全都是策问,还都是皇帝出题,可见策问的重要性。
  策问要想写得好,必须要有真才实干,单单纸上谈兵,也绝对不能在一众文章中脱颖而出。
  萧景曜有南川县历代记载打底,又有上辈子的一些经验,两相结合,写出来的文章花团锦簇下又有着真知灼见,虽然比不得朝中重臣,但在都没有为官经验的考生中,萧景曜这份文章,已然是颗华光湛湛的宝珠,绝不可能被埋没。
  公孙瑾都忍不住惊叹,“不过才七年,你竟然真的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考上举人,前来京城与我会面,还能做出这般出众的文章,会试也极有可能上榜。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羡慕对象的公孙瑾,内心忍不住酸了。
  萧景曜无辜脸,“就是这么学的啊。其他人怎么学,我也怎么学。”
  公孙瑾扶额大笑,“还好我与你不是同代人!”
  和萧景曜同一代,压力实在太大。即便星光璀璨,但有萧景曜这轮皓月在,众人必定只见皓月,不见群星。
  公孙瑾十分感慨。
  正宁帝也不知从谁那里得了消息,笑呵呵地问公孙瑾,“听说你让你府上的管家去接了个外地学子?”
  公孙瑾暗骂一声这帮家伙消息真是灵通,面上却笑道:“确有此事,陛下要不要猜一猜,臣让人去接的举人,到底是谁?”
  正宁帝眉头一扬,“萧景曜进京了?”
  第045章
  公孙瑾安排得十分妥当, 萧景曜在宅子中确实有种宾至如归之感。管家还会时不时过来给宅子里添置点东西。每到这个时候,萧平安就偷偷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管家的一言一行。
  萧景曜有次看到了, 颇觉奇怪,好奇地询问了萧平安一番。萧平安则回答道:“公子以后肯定也能当大官,到时候我应当也是公子的管家。所以我要努力观察陈管家平时怎么做事, 怎么安排活。”
  萧景曜拍了拍萧平安的肩,笑道:“陈管家确实十分有能耐。你若是能学到他一半的能力, 也足够了。”
  萧平安认真点头,“我会好好学, 要是学不好, 以后我就干点杂活, 绝对不给公子拖后腿。”
  萧景曜觉得萧平安这份心很是难得, 又鼓励了他一番。
  有公孙瑾照看着, 萧景曜确实省了不少事。比如国子监一些学生听到了萧景曜的名声, 想邀他出来聚个会顺便让他见识一下国子监学生的优秀风采。结果一打听,萧景曜竟然住在公孙大人名下的宅子了。公孙瑾可是国子监祭酒, 对国子监学生们的压迫力简直是百分之二百。最先提出这个主意的学生都默默闭上了嘴, 那可是国子监祭酒啊,一个不顺心,他们这帮可怜的学生就惨了。
  国子监的学生们,谁还没领略过公孙瑾收拾人的手段呢?
  萧景曜名气虽大,他们心里也确实不服气,想给这个外地考生一点颜色看看,让他明白京城读书人谁是老大。但一看, 哦豁,这位外地考生身后站的是公孙瑾, 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
  换成六部尚书,国子监的学生们都不会溜得这么快。奈何县官不如现管,公孙瑾在国子监积威甚重,学生们见了他就忍不住心里发颤,谁还敢主动惹事惹到公孙瑾眼皮子底下去?
  国子监的学生们都奇了怪了,明明公孙大人一派光风霁月,气质温和,从不疾言厉色,为何他们见到公孙大人,就忍不住心肝发颤呢?
  一定是公孙大人收拾学生的手段太折磨人了。
  萧景曜不知道,他住进公孙瑾名下这间宅子,还能让他省去这样一个大麻烦。
  但萧景曜还是感受到了有名师指点的快乐。
  公孙家算是世卿世禄之家,钟鸣鼎食富贵迷眼暂且不提,最重要的是,身为世家的公孙家,藏书何其多!
  公孙瑾从小就在经书堆里长大,刚学会说话就被长辈抱在膝上听文章,家中藏书看了个遍。如公孙瑾这样的大才,即便记忆里不像萧景曜过目不忘,堪称照相机,但记性也绝不会差到哪儿去。再加上公孙家一直在权力中枢,耳濡目染之下,既能做锦绣文章,又能参透官场那些弯弯绕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