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两人辩论一阵后,带着书篮的何似飞依照习惯铺开纸张,磨了墨汁,写下总结,乔影同在行山府时一样,站在他旁边看。
  这一看,乔影发现,似飞贤弟的记录习惯已大有改变——此前做总结记录时,总是怎么详尽怎么来。虽然记录的逻辑严谨,论点论据鲜明,但看上去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冗杂。
  现在,乔影觉得他记录的语言基本上可以直接用到策问的答卷上!精简明了,平仄对比鲜明,读起来朗朗上口。
  许多人在考场上抓耳挠腮都写不出这样朗朗上口的句子!
  能在短时间内将两人的辩论逻辑梳理清楚,做出如此到位的总结,且还能同时兼顾语言描述……
  乔影已经完全看得呆滞。
  要不是这记录的是自己方才说过的论点,要不是似飞贤弟就当着他的面正在书写,乔影怕是决计不会相信有人能在十四岁就做到如此地步。
  ——就算是二十四岁能做到如此的,乔影都会对其佩服之至。
  安静的雅间内只余似飞贤弟偶尔蘸墨的声音。
  乔影的目光不自觉从纸张移至何似飞握着的毛笔笔尖,再不住上移,最后定格在那温暖干净、指甲莹润的手上。
  他的心‘怦怦’狂跳,心头热血不断向脖颈和脑袋上涌,几乎一瞬间就红了耳朵。乔影被自己的身体反应吓了一跳,赶紧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缓慢地调整呼吸。
  片刻后,他悄悄回头看了眼似飞贤弟。
  只见似飞贤弟还在继续记录,并没发现他的不对劲。此前,他们对‘农桑’这方面涉猎不多,没做过专门的整理规划,故方才辩论的内容范围就有些广。何似飞这边记录起来也比较耗时。
  没发现自己的失礼就好。
  乔影想着,默默往侧边又站了些许,打算保持一定的距离。
  何似飞记录完,回头在身后没见知何兄人,再一转身,才发现知何兄距离自己都快两尺那么远。他侧跨一步,拦着知何兄的肩膀,将他带了回来,两人脑袋几乎凑在一起:“知何兄,看看这份总结,如何?”
  乔影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他想说“看就看,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却又不忍拂开似飞贤弟还带着墨香的指尖的温度,他垂眸匆匆点了下指尖一下,终究一字未发,偏移目光仔细阅读起那记录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初三。
  院试恩科同以往院试流程一样,都是考三场,每场限时一日,且院试期间,考生不得出考棚。
  乔影知道这考试流程时皱了皱眉,他可还记得四月那会儿,府试第三场是考两日,中间不得出考场,当时似飞贤弟给他讲如何在号房休息。乔影就多嘴问了句他吃什么,似飞贤弟便老实说自己在啃馒头,就着带去的冷水啃的。
  乔影颇为心疼。
  于是,这回他专程问过自家二哥,得知院试有不少学子会带炭火和小锅,再备点菜和馒头,可以在号房里煮汤,倒是避免了‘冷水就馒头’这痛苦的吃法。
  故此,乔小少爷突然出现在乔府厨房,让吓了一大跳的厨娘去准备腌萝卜,还有那揉了十八道的分外筋道的大馒头。
  随后自己对着厨房洗干净的蔬菜挑挑拣拣,黄瓜、菜花、菠菜,一边挑,一边还让乔初员用秤掂量着,不能超出院试规定分量。
  包好了蔬菜,临出厨房前,乔影看到娘亲派人从京城送来的蚕豆,便又捻了些,再重新捣鼓秤,秤好分量后带上了。
  他想的是,南方的蚕豆是春熟,这会儿早过了吃蚕豆的季节,不过北方倒是秋熟,这些都是新鲜的豆子,似飞贤弟煮些当零嘴也好。
  全部都备好后,乔影还担心自己对那院试规则解读不准确,亦或者是东西太多,导致似飞贤弟过不了侍卫的检查。于是又派人去府衙叫来一位侍卫,让他检查无误,确认可以顺利通过后,这才把连带炭火和小锅的行囊,在八月初二傍晚送给何似飞。
  站在悦来客栈门口,乔影难得说了好长一串话:“似飞贤弟,你放心,这些都是严格按照考场规矩准备,可以带进去的蔬菜,分量也都不超过他们的要求;还有这锅子的大小,也是恰恰好合乎规矩的。你答题快,窝在那么小一个号房里肯定不舒服。人总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分散精力,不然就会一直觉得不舒服。这些东西你试着煮煮?都是添了水煮软了就能吃的。厨娘说,蚕豆得多煮一会儿,没熟的话容易闹肚子……哎哎哎,算了,我把蚕豆收走,小心你煮不熟。”
  说着,让何似飞打开行囊,准备取出里面的蚕豆。
  他说了挺多,这会儿天色稍微有些暗,悦来客栈门口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照在何似飞眼中,清清楚楚的倒影出晏知何的模样。
  在晏知何挑拣一番,准备抽回手时,何似飞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乔影不解抬眸,正好看到少年人璨如星子的眼眸里,倒映的……有些呆傻的自己。
  随后,少年清澈的嗓音响起:“知何兄,我会做饭,在家也常自己煮饭,不用担心我煮不熟蚕豆。”
  第92章
  翌日寅时, 何似飞拎着明显被填地鼓鼓囊囊的书篮同几位好友下楼。
  惹得王栈等人不住大惊小怪:“这、何兄,这是你要带去的书篮吗?”
  何似飞将书篮放在凳上,落座吃饭, 闻言眉尖挑了挑:“不然呢?”
  “何兄怎么装了这么多东西?”
  “这么多,能带进去么?能揭开上面的布帕瞧瞧么?”
  何似飞为人大方,他们想看,就拿起了布帕。
  “有菜、馒头, 我好像闻到了腌萝卜的味道,好久没吃我娘做地腌萝卜了。”陈康口中生津, 不敢再看,连忙端起桌上的粥喝了起来。
  王栈跟何似飞一般大小,平时说得话多些:“何兄这是打算在号房里生火煮饭么,可是听说院试考题比府试要难, 而且题目也多,考试时间还少了一日……”
  另一个少年道:“也不一定要在白日里做饭, 晚间待收了答卷后, 不也能吃一顿么——考了整整一日, 如果能吃顿好的, 那真是人生一大妙事。”
  何似飞确实也没有在考场上煮饭的经历,他将筷子放下,道:“看情况吧,如果答卷速度快, 也可趁着午间煮一锅吃食。”
  吃完早饭后,众人一道前往考棚。
  恩科的排场果然非同凡响, 早先就有流言说太守大人为了维护安稳的秩序, 借调了附近一个营的兵过来。
  何似飞站在考场外,看着那些身穿铁甲, 明显带着些凶悍和杀伐气的士卒,心道果然是借调了士兵的。不过想想也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开恩科,减刑赋。恩科是彰显新皇威仪的要事,自然得开得漂亮,要是传出舞弊情况,各地太守恐怕得官帽不保。
  同此前两场考试的流程一样,上报名字后进入考棚大门。迈步跨入,是一道长而窄的通路,两侧被举着火把的士兵把守,考生需要在此先将书篮放下,脱去身上衣物,随即有士卒将书篮和衣物提走检查,考生则需要赤着上半身,下身仅着一条亵裤,走过这被火把照得通明的道路。
  全程须目不斜视,不可偏头转头,走姿不可忸怩,不可过快——以防有人将小抄记在身上,或藏在身体里。
  走过这条路后,还会有士卒在其发间检查一番,确认没有夹带任何违规物品后,方可在礼房领取自己的号房木牌。
  这时,书篮和衣物等会被士卒尽数归还。
  何似飞在礼房后门屋檐下穿衣服——当然,周遭依然火把通明的,依然有士卒在看守。
  他面不改色眼观鼻鼻观心的穿上衣服,将自己出门前整理好、这会儿已经被完全胡乱塞一通的书篮用布帕盖上,走去院内排队等候。
  何似飞心说就科考检查这等严苛程度,‘女状元’‘女驸马’的话本依然在茶馆戏楼里经常流传,当真是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所有考生在规定位置站定,一同拜过孔夫子后,分列由侍卫带领入号房。
  这回不按‘府试成绩排名顺序’,也不按‘身高’排,而是随机抽取的号房。也就是说,院试并非像府试那样,知府会照顾县官的面子,一般都从县案首中提拔一个出来做府案首,而是打乱了所有考生号房顺序,不管是哪个府城的案首,在这里都不会得到特殊照顾。
  何似飞运气较好,抽到的号房靠走廊,周围百米也没有茅厕,在这大夏天里,是难得既通风凉快又没有茅厕臭味干扰的‘风水宝地’。
  何似飞暂且没管号房的位置,他进去后先点了蜡烛,将桌板和坐板卡好,确认没有出现府试那样卡不住坐板的情况,便松了口气。
  毕竟要在这里窝三日,他可不能一直跪坐答题。
  院试的号房同此前府试一般大小,只是这里明显比行山府维护的好些,看起来颇为清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院试号房的门很高,已经到了何似飞肩膀处,站直后才感觉自己能呼吸道新鲜空气,坐下去就真像是被关了禁闭。
  由于门板高度,考官基本上看不到考生在号房里做什么,这样提前交卷时也瞧不见考生举手示意的动作,便给每个号房都悬了铃铛,想要交卷便晃动铃铛,自然有教谕和衙役前来收卷。
  这会儿才过卯时,天未大亮,坐在号房里什么光都透不进来。但院试只允许考生携带两根蜡烛,这点用量根本不可能支撑三日,何似飞估摸着两个时辰就燃没了。
  因此,白日里便只能靠从门板透下来的自然光写答卷。只有在傍晚收卷前,天色已昏,答卷还未写完时,再点了蜡烛来应急。
  如此一想,何似飞将笔墨纸砚摆好,书篮里的锅子和蔬菜整理好后,便吹熄了烛火。
  得省着用。
  他背靠在墙上休息,等待发卷。
  乔影昨儿个近乎一夜没睡,卯时更是在床上都呆不住,换了衣服,遮了朱砂痣,便要出门。
  他二哥此刻早已去了考棚,偌大一个院子没人敢拦他,乔初员只能跟在小少爷身后一起出去。
  乔影倒是完全不怕被人识破身份,这里是罗织府,可不是京城,除了府里的丫鬟仆从,知道他是‘太守大人幼弟’身份的没几个。更何况,其他人纵然是知道‘乔影’这个名字和身份,跟他的脸却都不大能对上。毕竟‘乔影’这个身份可基本上没在罗织府百姓面前露过脸。
  但百姓们即便不晓得乔影的身份,见他周身气度,也觉得他是高门大户出来的。
  故此,乔影出现在考棚外时,在这里送了自家孩子考试,还未曾离去的父母们便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
  乔影心说这些人在干嘛,他又不能进去,也不想进去,他就是想站在似飞贤弟一个时辰前曾经站过的地方,为他加油打气。
  那些百姓见乔影只是站在外面,片刻后倒是恢复如常。
  有一些零碎且小声的只言片语传进乔影耳朵:“我方才送我们家少爷,好像听说行山府今年四月那位作诗奇才何案首也来参加恩科了。”
  “别好像了,就是来了,我便是行山府人,方才他进去我看见了的。”
  “诶诶诶,你们说哪位?行山府案首?各位兄弟,这可是院试,前来科考的案首多了去了,行山府可不算什么大府啊,就咱们罗织府而言,前两年的案首秦公子也参加了。”
  “可是罗、朱、秦三大世家的秦家?”
  “不然呢?哪个秦家还能培养出府案首?”
  “别说秦家的案首公子了,就连那罗家,罗大公子罗京墨也是四五年前的案首吧,只可惜他考中童生后就出门游历,不然早早是秀才了。”
  “嘘,这里没罗家人吧,我悄悄说,罗公子当年刚考中府案首时,趁热打铁考院试,肯定不在话下,但现在他都出门在外多年了,那些知识……万一他忘了呢?”
  “哼!”
  “好一个忘了!”
  “罗公子天资聪颖,外出游历前罗织府谁人不称道他一声‘少年神童’,如今游历四年归来,对我朝各地风土人情、人文地理皆了解更加透彻深刻,岂是那些只知晓书本知识的书生可比?”
  这话虽然有点道理,但却打压了一群书生,人群里的普通小老百姓不敢回应,其他世家仆从却憋不了这口气。
  “我倒是见识了,院试考前还要有游历见识,我读那些大家的生平,也没见谁考院试前游历的。”
  乔影也被那句‘岂是那些只知晓书本知识的书生可比’给气着了,不过他这人就算计较,对象也不会是无名小卒,毕竟全天下百姓无数,要是让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那得多累啊。
  加之此人也并非故意攻讦似飞贤弟,只是把所有没游历的书生一巴掌‘打压’了。
  所以他权当没听到。
  这边百姓们嚷嚷的声音有些大,衙役和士兵很快过来赶人,这下乔影连这块地都不能站,只得迅速闭上眼睛,许愿似飞贤弟一切顺遂,这才带着乔初员离开了。
  何似飞此刻已经拿到了考卷,但由于光线太暗,他点了蜡烛仔细审卷。
  这是必须要做的,毕竟若是一会儿开考后,再举手、摇铃、呼喊说自己考卷没印全,那就权当违纪处理,要被逐出考场。
  何似飞一字一字的默念考卷,待他翻到第三页的时候,赫然发现此页全白,跟上一页的题目形成明显断层——接不上了。
  他原本早就调整好的平稳情绪突然被打破,胸腔内心脏‘怦怦’直跳,目光都有一瞬间凝滞。
  ——在院试这样气氛尤为严肃的大考上突然经历这么一遭,即便是何似飞,都不免生出一种慌乱之感。
  他对着烛火再三确认那考题接不上后,立刻摇铃。
  片刻后,他号房的门被士卒从外面打开,跟随而来的教谕检查过考卷后,确认有疏漏,对士卒微微颔首,士卒收走了何似飞这份考卷,复又将他号房之门锁上。